第十八回
沒幾日,薄仲霆將軍與上海盛家三小姐不日即將大婚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全國,成為社會媒體爭相報道的焦點,就連海外各界也對這樁婚事給予了相當的關注。
薄仲霆將軍本就是黨政軍三界隻手遮天的當權人物,一舉一動無不備受各方矚目,更何況,此次是他的大婚。
想他一向嚴於律己,與緋色新聞從沾不上邊,此刻竟突然傳出了大婚的消息,更有一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傳言在前,世人口口相傳,越說越是神乎其神繪聲繪色,於是乎,全上海乃至全國民眾,無不對這場婚禮,對這位未來的薄夫人,豔羨好奇到了極致。
隻可惜,雖然薄仲霆將軍本人,甚至老帥馮忠泰都發表了聲明,公開承認與盛家的聯姻,然而,他們對這未來姻親的保護,卻是絲毫不含糊的,盛家裏裏外外都有無數的明崗暗哨,更有薄將軍的機要秘書齊劍釗出麵,擋去了一切媒體采訪和各界探尋,齊秘書麵對蜂擁而至的人群,極有風度的微笑,態度卻是溫和中透著強硬,隻說盛小姐愛靜,薄將軍吩咐不得讓任何人打攪到她,各位如有任何問題,請看薄將軍與馮帥發表的聲明,一切都有解答。
一大群記者無功而返,一來無法複命,二來本身也是不能甘心的,既是沒法接觸到盛家人,就挖空心思地從邊邊角角上下功夫,有一家叫《明報》的報紙,就將亦笙從墨梯女校到巴黎大學的經曆複述了一通,並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張她當初在墨梯女校的畢業照,合著一張薄聿錚的戎裝照片附在邊上,言辭之間極是讚譽,隻說盛三小姐自小品學兼優,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又美麗大方,所以才讓薄仲霆將軍情有獨鍾,不惜衝冠一怒,許以婚約,兩人真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又說馮家對這個兒媳婦亦是極滿意的,為著薄將軍的婚事,不知拒絕了多少名門望族達官顯貴的聯姻要求,卻偏偏對這一位盛家小姐,拋開門第之見,誠心接納,不單馮帥夫婦不遠千裏奔波前來上海盛家提親,更是為了遷就女方,在上海斥巨資購置了房產,甚至就連這婚禮,都是訂在了上海大華飯店舉行,足可見其對女方的重視,也讓天下女子提起這位盛家三小姐,無不是豔羨萬分雲雲。
那盛太太臥在床上,將那報紙一翻摜到床側,一雙手卻還是克製不住的顫抖。
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麽,那張照片,那麽多人合照的,每個人就指甲殼大的位置,就能看出來她有多美麗大方?一個妓女的女兒,也配得上大家閨秀的稱號?不過就因為她要嫁的人是薄聿錚,所以誰不緊著好聽的說,不知情的,還真就以為她是一朵花兒了。若不是另有隱情,馮帥夫婦和薄聿錚會那麽心急想要結婚?還不是她撞了大運,偏是在監獄裏蒙了薄聿錚搭救,又牽扯這麽一段姻緣,這麽想來,自己當初還不如讓亦箏告訴紀桓,也省了現在讓那小丫頭這麽得意!
她越想越氣,一時氣血上湧,壓將不住,拿那絹子捂著嘴咳了起來,一旁服侍的香雲連忙捧過痰盒,那盛太太隻覺得口中腥甜,睜眼去望,那痰中果然全帶著血。
香雲唬了一跳,又見盛太太臉色灰敗,連忙道:“太太,您歇一會兒,我去回了老爺請程大夫過來。”
盛太太隻覺得頭“嗞嗞”作疼,又重又漲,卻還是憑著僅有的一絲清明,叫住香雲,“程大夫不是來過了麽,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用大驚小怪的,我歇一會兒就沒事了。”
那香雲心內其實也明白,盛太太的病多半是心病,自馮帥夫婦初次拜訪那一日起,她晚上就開始頭疼得睡不著覺,請了程大夫來,也診不出究竟,隻說是操勞過甚,心火太旺,血氣上湧全淤積在了頭上,開了幾副藥,讓她凡事放寬心些便走了。
可這藥一日一日的吃,人卻總也不見好,在老爺最終答應了三小姐婚事的那天,還有現在,她甚至都嘔出了血來,慢說香雲服侍她久了,對她的心事拿捏得極準,就是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可即便是心知肚明,嘴上又如何敢說,更不敢讓老爺知道,現如今見盛太太這個樣子,又攔著不讓去請大夫,香雲想了想,隻得擇言開口道:“太太,程大夫也說了,您就是太勞心費神了,現在二小姐嫁得那樣好,三小姐也許了人家,這都是定了的事情,您就不用再為她們操心了。香雲說一句不當說的,二小姐和姑爺自不用說了,這三小姐雖不是您親生的,可總歸您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是她的嫡母,現在您的兩個姑爺可都是人上人,您看看現在家門口的熱鬧勁兒,將來誰不得忙著奉承巴結您?您就放寬心些,凡事不要再多想了。”
那盛太太看了一眼窗外,雖是入眼隻有一片綠意,見不到半分人影,可她知道香雲的話不假。
她歎了一口氣,倚在床頭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而在盛家的客廳,盛遠航隔了花園遠遠看著自家門口隱隱約約絡繹不絕的人流,心內感慨萬千。
他的女兒,原本他隻希望她能平淡安樂過完一生,可現在看來,卻已經是不可能了的,這孩子日後注定要站在眾人矚目的高位,去麵對常人難以想象的疾風驟雨,是福是禍,現在也無法說清,隻是她的這一生,卻注定了將不再平凡。
其實自從他點頭答應這門婚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會有如今這局麵,說實話人群這樣的趨之若鶩,他心內其實是並不喜的,然而卻也不至於老糊塗,隻因為這些身外之名,就平白拒絕了一個好女婿。
通過這段日子與薄聿錚和馮帥夫婦的接觸,他越發認同了女兒的話,薄聿錚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更難得的是,他待亦笙是如此珍視,而亦笙顯然也是喜歡他的。
他又想到了馮家夫婦,那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並沒有達官顯要那些盛氣淩人的架子,而看得出來,他們對女兒亦是喜愛的,亦笙嫁過去,總不至於會受委屈,他也能放心一些。
“爸爸,你一個人在想什麽呢?”
女兒的話拉回了他的思緒,盛遠航抬頭,隻見一身淺粉色洋裝的女兒如花朵一樣嬌美,自樓上婷婷下來。
他知道女兒今天是應邀要到馮家吃晚餐的,於是對女兒伸出了手,笑著問道:“這就要走了?”
亦笙走到父親身旁,挽了他的手笑道:“還不呢,我等紹之來接我,先下來找您說會兒話。”
“紹之?”盛遠航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謂,不由得奇道。
亦笙見自己一個不留神順口便說了出來,還好是在自己父親麵前,因而也不甚在意,隻是笑著解釋道:“就是他了,這是從前我給他當翻譯那個時候他自己臨時編出來的名字,我混叫著倒成了習慣。”
盛遠航卻不若女兒這般輕鬆,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就要嫁人了,還這麽不知輕重,你叫爸爸怎麽放心?聿錚這孩子是什麽身份,一舉一動都有多少人看著,你覺得無關緊要的一個小細節,也有人等著揪出錯來,你既是嫁給了她,就該多注意著些,別看就一個稱謂,難說就能給他惹出麻煩來——你別以為我在同你開玩笑,規規矩矩的叫他一聲仲霆,旁人總是沒話說的!”
亦笙心內實在是沒覺得有多嚴重,於是笑了起來,“爸,哪有那麽嚴重的。”
眼見得父親又是吹胡子瞪眼睛的要再教訓自己一番,連忙撒著嬌開口道:“好了好了,我聽你的就是了,爸,你就別罵我了,我怎麽覺得,你現在喜歡他都快勝過我這個女兒了,什麽都是為他著想,什麽都在教訓我。”
盛遠航被她的小女兒態逗出了笑意,“你這個傻孩子,我還不是為了你好,既然你和聿錚的事情都定了,那我為他考慮不也是和為你考慮一樣。”
說到了這裏,他不免又想到了不日就要舉行了婚禮。
其實照他來看,這時間上仍是顯得太急了些,可是馮家卻將婚禮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準備得妥妥當當的,就連細節上也讓他挑不出毛病,那馮夫人又是極重視,不單親自張羅打點,更是充分照顧女家感受,幾次親自到家裏與他們商量婚禮的相關事宜,遇到意見相左之處更能退讓以他們的意思為重,這雖緊張卻一點兒也不顯得倉促的準備,慢慢的,也就將盛遠航心底的顧慮都打消了。
況且馮夫人又曾委婉地向他暗示,這樁婚事牽涉到的層麵已不單單隻是他們兩家,若是能在蔣先生來滬期間將婚禮舉行了,對兩個孩子將來都好。
盛遠航也並非糊塗之人,薄聿錚自陸軍監獄救出女兒,甚至不惜謊稱她是他的未婚妻,這要冒多大的風險,他在最初的驚急過後,冷靜下來一想,便也了然於心了,也正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把女兒交給他是能夠放心的。
即是答應了這樁婚事,那麽他自然一切以女兒女婿為主,也就將諸如時間緊張、嫁女兒嫁得這樣急難免會惹來閑言碎語這些細枝末節拋到了一邊,隻要是為著兩個孩子好,那這些虛的東西也就無須太在意了。
況且,馮家還將一眾事宜打點得這樣好,自己自然也是親力親為費心考量,不肯委屈了女兒分毫,總歸能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自此生活和美,也就是了。
他正想著,就見有聽差滿麵含笑的引了薄聿錚進來,“老爺,三小姐,薄將軍來了。”
薄聿錚叫了一聲“盛伯伯”,盛遠航便笑著點頭,“來接她了,去吧,不要讓你父母親等久了。”
亦笙聞言笑道:“爸,哪有你這樣的,人家來了一口水都沒喝,你就連帶著要把女兒一塊兒往外趕。”
盛遠航笑罵道:“這丫頭,越大越沒規矩,盡是胡說八道。”
薄聿錚笑了一笑,走到亦笙身邊的沙發坐下,卻是對著盛遠航開了口,“盛伯伯,不急,我提前了一點時間過來接她,就是打算和您坐上一會的。”
盛遠航對他的處事很是滿意,沉吟片刻,開口道:“既是這樣,你們也不用陪我坐了,上去看一看你齡姨,她這些天操心你們的事倒把自己給累倒了,你們去看一看她也應該。”
亦笙聞言,心內咯噔了一聲,然而聽父親即是這樣說了,又深知至少在父親麵前,齡姨待自己是絕無不是可挑的,父親也不知她曾經想讓姐姐嫁給薄聿錚的那一出,因而雖明白此時此刻齡姨最不想見的人大概便是他們,卻還是隻得應了一聲,帶著薄聿錚一道上樓去了。
他們在盛太太房外等候,先讓小丫頭進去問一聲方不方便,過了一會兒,卻是香雲親自出來笑著陪不是,“薄將軍,三小姐,可真是不好意思,太太剛剛睡下,她這一向睡得都不大好的,這好不容易才睡著了,我也不敢把她叫醒,不如這樣好不好,等太太醒了,我再轉告她你們來過,我想太太聽著也是一樣高興的。”
亦笙其實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便對著香雲隨便應付了幾句,又轉過頭去看薄聿錚,“咱們走吧。”
許是心緒多少還是受了影響,給出的笑容也免不了有些牽強,連她自己或許都未察覺,卻是落進了他的眼底。
他看著她走在前麵略顯單薄的背影,上前幾步,緩緩伸手將她攬進了自己懷中。
這還是在家裏,她嚇了一跳,忙不迭的想要掙開。
他卻沒有放,穩穩地摟著她一路向前走去,聲音就響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都落進了她的心底——
“從今往後,你無須再做任何為難的事情。”
她漸漸停止了掙紮,一麵靜靜的任由他帶著自己往前走去,一麵緩緩抬眸。
印入眼簾的,是一張如刀刻般深邃的側臉,他並沒有看她,目光平視前方,堅毅從容,攬著她的肩的手,亦是穩而堅定。
她聽見自己的心中,慢慢響起一個微小的聲音,卻是一點一點,變得清晰無比——這個男人,從今往後,便是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