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帶你離開(2)
“七少奶奶。”陳媽站在她身邊,伸手想要扶她。
她沒起來,輕聲說:“奶奶,姑奶奶,姨奶奶,姑姑……靜漪不孝,從此往後不能侍奉左右。諸位長輩幾年來疼愛靜漪,此恩此情,唯有日後再報。靜漪最後再請求諸位長輩,念在囡囡年幼,多加關愛。”
她又磕了三個頭。這一次,良久伏地不起。
簾子動了,她從移動的光影中看到裙擺閃動。
她淚眼模糊間,隻覺得有雙溫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頭。雖然隻是瞬間,這手上的溫暖卻足以傳遍全身。
老人家沒有說話,簾子隨即再一扇動,重重落下。
她起了身,退到台階前,才轉身。
她慢慢地走下去。闊大的院內,曾經留下過多少她的腳印,是數也數不清的……
陶驤依舊站在門外,隻是身邊多了幾個人。
她隱約辨得出那幾位都是誰,心裏也明白此時他們談的必是要事。她放慢腳步。待她邁步出了院門,便隻有他獨自站在那裏了。
“我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張媽知道是哪幾件。麻煩你讓人給我送來。”靜漪輕聲說。
陶驤替她開了車門。等她上車,他對司機說去七號,並且他也並不等靜漪同意,便吩咐開了車。
靜漪已經累極。
陶驤是無論如何不會再和她居於一處的,這一點她並不擔心。況且不管將她安置在哪裏,都隻是暫時的。陶驤必是已經做好安排,送她盡早離開此地的……
車窗外飛快掠過一道道崗哨,夜晚的街道寂寂無聲。在這寂靜之外,是什麽樣的情形,她不難想象。
她心亂如麻地閉上眼睛,靠在車門上,甚至不能睜眼再看陶驤一眼。
陶驤直將靜漪送進七號。
她下車時,他坐在車上未動。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靜漪走了兩步,發覺車子並沒有立即開走。
叢管家帶著人來接她。也許是陶驤事先有過交待,叢東升沒有多話。
靜漪轉身入內時,才聽到車響。
她並沒有再停下腳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走了進去。
她想……那片刻的工夫,他像是在等待什麽。但是他並沒有等到……就像她有時候也是在等待的,等待一個奇跡的發生。可奇跡之所以是奇跡,就因為比萬一還要稀罕。尤其在他們兩人之間。
陶驤終於是離開了。
靜漪讓使女將屋子裏所有的等都熄了。她縮在被底,將自己緊緊包裹住。惟其如此,她才能抵禦遍布全身的螞蟻咬齧般的密集疼痛……而她知道,這才剛剛開始。在往後的日子裏,像這樣蝕骨疼痛,會緊緊跟隨著她,由黑夜至天明。
隔日清早,靜漪在鳥鳴聲中醒來。她躺在床上聽了好一會兒。她的臥房環境幽靜,院子裏卻有一個很大的籠子,裏麵養著許多珍奇的鳥兒。她這兩日足不出戶,這裏又人跡罕至,除了不叫不到跟前來打擾她的兩三個丫頭婆子,這些鳥兒的叫聲,是這院子裏唯一的動靜。
厚厚的床帳垂著,等微弱的光透進來,她披衣下床,打開懷表看了眼時間。
她弄出些響動來,外麵才有了的響聲,不一會兒有人敲門。
她去開了窗透氣,清早的新鮮空氣撲麵而來,鳥鳴聲更大,漸漸吵嚷成一片。她望著被光禿禿的花木遮了大半的鳥籠,依稀能看到蹦蹦跳跳的鳥兒……她已經在這裏住了兩日,雖樣樣被照顧的舒適愜意,卻忽然覺得自己竟像了那籠中的鳥兒。
“小姐,離那窗子遠些吧,仔細著涼。”身後有個輕細的聲音,熟悉無比。
靜漪呆了一下,回頭一看,果然是秋薇。
已經穿上寬大棉袍的秋薇,正在她身後。秋薇的麵龐有點浮腫,不知是不是哭過又沒睡好的緣故,看著她的眼神也有些淒然。
“你怎麽來了?”靜漪過來,握了秋薇的手。
秋薇低了頭,說:“我……求姑爺讓我見見小姐的。小姐,我能不能跟小姐一起走?小姐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放心。”
靜漪抬手摸了摸秋薇的臉,問道:“你若跟我走,阿圖怎麽辦?你舍得阿圖?”
秋薇點頭。
“糊塗丫頭。我先前同你說的那些,竟是白說了麽?讓你好好兒地和阿圖過日子,別管我怎麽樣。我怎麽樣都能過的很好。還要你操心我,真是笑話了。”靜漪說著,捏了秋薇的鼻尖。她眼神中也有些什麽在閃動,“再說,你留下,還能時不時去看看囡囡。哪怕不能時常見著,總也更方便得著她的信兒……是不是?”
靜漪不這麽說還好,這麽一說,秋薇簡直要立即嚎啕大哭起來。
她忍了又忍,終於含著淚點頭答應,說:“小姐,往下要去哪裏?”
靜漪說:“先回北平。”
陶驤派人來定下行程,卻並沒有告訴她何時啟程。她想這兩日外麵不知是怎麽樣的混亂,報紙和廣播她都沒有去動。但秋薇能來,想必外頭的形勢並不見得很壞。
秋薇看她沉吟,輕聲說:“昨兒還戒嚴著,行動都不方便,把我急的不行。經過一夜,今兒我一醒,聽見街坊四鄰張羅著出門買菜,我就知道外頭安定了。出了門果然,一路上除了關卡多些,絕沒有前幾日那樣滿街都是打砸搶燒的人。平日裏看是好人多,一有事都成了魔……聽說抓了些人,起事的人裏什麽樣的都有,還有戲子呢。還是姑爺當機立斷,行事果決,這麽亂的局勢,不過一夜之間……”
秋薇說著,看靜漪的反應。
靜漪邊聽,邊走到臉盆架處,丫頭進來送了洗臉水,秋薇忙過來,伺候靜漪洗臉。靜漪卻不用她,細細地淨麵,聽著秋薇絮絮地說著這兩日外頭的事,端的是驚心動魄……她拿了軟毛刷蘸了牙粉,刷了兩下,忽然轉身往裏頭去。
秋薇正說著話,愣了一下追上去。門簾後靜漪手中還握著軟毛刷,臉色蒼白地捶著胸口。秋薇怔在那裏,“小姐……”
“有點難受。”靜漪若無其事地對她笑笑。
秋薇待要問什麽,又問不出口,看著靜漪從她身前走過,出去讓丫頭換了盆清水來,洗了手。她靜靜地站在她的小姐身旁,等她洗好了,過來給她梳頭。靜漪的頭發如今並不長,秋薇給她鬆鬆地挽了一個髻,照舊別上那隻並蒂梔子花的玉簪。
靜漪握了秋薇的手,擱在肩膀上。
菱花鏡裏是她們兩人清秀的容顏。
“給少奶奶請安。少奶奶,逄旅長來了。”外頭叢東升稟報。
秋薇手一顫,靜漪拍拍她的手,站了起來。
逄敦煌等在外麵,看到靜漪出來,他也站了起來。
靜漪看他一身便裝,心裏有數,請他坐了。等著上茶的工夫,逄敦煌問了她這幾天過的怎麽樣。
靜漪素服素麵,仿佛是個淡淡的影子,隨時會飄走。
靜漪點頭說很好,問他:“你來,是送我走的嗎?”
秋薇在她身後,聽到這一問,忙看了逄敦煌。
逄敦煌說:“牧之脫不開身。”他說著,端起了手邊的茶。
靜漪看他端著茶,卻好一會兒沒掀蓋,人好像呆了似的,不禁要仔細看了他。
逄敦煌知道靜漪那清澈而又敏銳的目光正在落在自己身上,這口茶就喝不下去,索性放了茶碗,說:“飛機已經在待命,隨時可以起飛。我不能親自送你去,但牧之派了馬少校帶人一路護送你。我也讓七姑娘跟她一道。等你安全到達,她們自然會返回。”
靜漪輕聲說:“不用那麽麻煩的……”
“你就聽我們一次安排吧。”逄敦煌忽然高聲。
靜漪愣了下,還沒等她開口,逄敦煌站了起來。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和不滿,顯然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但她敏感地覺得,似乎逄敦煌並不隻是因為她說的話。她愣愣地瞅了敦煌。
逄敦煌說:“牧之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橫生枝節。”
他看到靜漪臉白了下來,也有些後悔自己語氣重了。
秋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聲道:“小姐,到時候用早點了。”
靜漪卻說:“不用了。車子在外頭等了吧?秋薇,你讓人把我的行李放到車上去。”
秋薇怔了片刻,才答應著去了。逄敦煌的副官元秋也在外頭,幫著將靜漪的行李拿出去。
靜漪看著他們忙碌,進去拿了大衣和手袋,出來時輕聲說:“走吧。”
“我剛才不該語氣那麽重。”逄敦煌說。
靜漪看了他,對他微笑,說:“沒關係。”
逄敦煌看了她溫柔的笑靨,呆了片刻,才道:“靜漪,你不該。”
靜漪先一步出了門。外頭寒氣逼人,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逄敦煌替她展開大衣,看著她平靜的麵容,似完全不為他的話所動,忍不住又要動氣。一想到她馬上就要離開,此時任何話恐怕都多說無益;可正因為她馬上就要離開,往後再見,遙遙無期,他實在有些忍不住。
“為了平定這場風波,牧之付出很大代價。他的確少有擺不平的事情,可問題不在這裏。而是你,怎麽忍心那麽對他?”逄敦煌嚴肅的很。靜漪不聲不響地走在他身旁。“仲成被扣在南京了。”
靜漪輕聲問:“理由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逄敦煌冷哼了一聲。
靜漪沒有問下去。
她走到車邊,看了秋薇。
秋薇要跟她上車。她堅持不允。秋薇淚如雨下。
靜漪給她擦著眼淚,說:“多保重,秋薇。”
她硬著心腸不再看秋薇,上了車,就看秋薇還扒著車邊,她忍著不看她,吩咐開車。
秋薇還是跟著車子跑了一段,直到車子開出巷口,她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靜漪胸口悶痛。
坐在前麵的逄敦煌不吭聲。
往機場去的路上她一直望著窗外。從幽靜的銅獅子巷出來,司機繞了道,經過黃河邊,穿過了繁華的街道……這個她生活了幾年的古老城市,此時正在醒來。街上還有些雜亂,有密布的崗哨和軍警,都是前度混亂留下的痕跡。她胸口的悶痛在看到這些情景之後漸漸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