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對視(1)
符黎貞沉默著,看了她。
半晌,兩人對視著,誰都不說話。
符黎貞忽然轉了身,扶著身前石桌。
白裙垂著,裙底流蘇抖抖索索。她盯著桌上的信匣。薄薄的一隻,銅鎖小巧。這的確是她妹妹的東西,已經有多年不曾見過。她忽然間渾身顫的厲害,抓起那隻信匣來便要扔出去,可是又想到什麽,刹住身形。
靜漪此時已覺得她言談舉止頗為異樣,夜深人靜,她不便在此久留,便要離開。隻是符黎貞這樣單薄而又淒涼的身影,定定的在她麵前,她一時也沒有能夠走開。明知道久留下去,也許會有什麽難以預計的事情冒出來……符黎貞轉回身來,手指摸著信匣上的小鎖,問道:“你知道這是把什麽鎖?”
“君子鎖。擋君子不擋小人。”靜漪安穩地說。
“是啊,君子鎖。”符黎貞長歎一聲,手指一按,鎖扣完全不需要任何機關,便彈開了。“你看過裏麵的信了?”
“就算是沒封口的信,我也不會去看的。大嫂,這一點你放心。”靜漪說。符黎貞打開信匣看了一眼,麵上有一絲了然劃過。她沒有對靜漪展示信匣內藏有什麽,靜漪也沒有興趣知道。
符黎貞將信匣拿在手中,說:“我總當你藏著奸,原來卻是這麽憨。你……我眼睜睜看你自投羅網。你自此執迷下去,有一日受苦,怪不得旁人不點醒你。”
靜漪看著她,輕聲說:“大嫂,除了信,二小姐還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她說什麽?”符黎貞看著手中的信匣,淡聲問。
“她說這一世欠你的,已經還不了,唯有來世。”靜漪說。
符黎貞聽了,淡淡一笑,道:“這話,在我預料當中。我便是不想聽她這句話,才自始至終不肯去見她……母親知我,不肯替她轉交信箋。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最後,竟然是你,竟然又是你,不但帶了信,還把這句話帶給我……七妹,你我之間或許也有孽緣。事到如今,這句話於我有什麽用?還有什麽用!我就要她欠著我、我就要她死也不得安心!”
“啪”的一下,符黎貞將信匣拍在石桌上。
靜漪看著她因憤怒而扭曲的麵孔,被油彩塗抹平整的容色,可怕的很。
她忍不住退了小半步。
“我前世是做了什麽孽,和她做了姐妹……”符黎貞攥著拳,猛捶石桌。
那聲音沉重,鐵錘擊打在石塊上一般,帶來的震動,不可謂不大。
“你那麽恨她?”靜漪輕聲問。
符黎貞垂了頭,肩膀都塌了幾分,仿佛已不堪重負。她低低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恨她?”
“我也有姐姐。我知道姐姐該是什麽樣的。”靜漪說。
符黎貞笑了,笑的渾身亂戰,說:“我就是恨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掰折了將她碾作齏粉!”
“你再恨她,她也是快要死的人了。”靜漪忍不住說。
“她這一死,又不知多少人要為她傷心落淚了……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凡是男人,鮮有逃得過她的手掌心的。倒不能說她故意如此,相反的,她是有一股天生的風流態度,心思是至真至純的,天真爛漫的讓人不能不愛……你也見過她的,嫁也嫁了,年紀也不小了,可怎麽看著她,都還是有勾`引男人的本領……”符黎貞刻毒地說。
靜漪皺眉,阻止她道:“大嫂,別說了。”
符黎貞望了她,說:“來都來了,索性聽完吧。我不信你不好奇,究竟為什麽這三兩年間,我處心積慮讓她成你心裏的一根刺兒?讓你再不在乎老七,也還是不能不覺察這根刺。”
靜漪不語。
符黎貞微笑,道:“七妹果真並不像你自己說的那麽不在意從前……今日你來,固然是因你答應了彌貞,必然也有好奇心。以你的性子,不難揣測,是既不肯向彌貞印證,又不願聽著那些從老七嘴裏說出來……於是若能從我這兒聽得到些,當然是最好的。我說的可對?”
靜漪搖了搖頭。她沒有出聲,轉身便要走。
“老七是不是彌貞的第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但老七是彌貞第一個想嫁的男人,我確信無疑。”符黎貞看著靜漪停下腳步,臉上的笑意加深,“想聽下去吧?”
靜漪揉著額頭。紅腫處偏偏此時痛了起來。
“說起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麽多年沒同人說過,再不說,恐怕也就隨著我一道煙消雲散……那多可惜?”符黎貞笑起來。
晚風穿過竹林,沙沙的響聲潮水似的伴著她的笑聲,讓人聽了心頭陣陣生涼。
靜漪望了她,心知此時不讓她說,恐怕自己也輕易走不出這裏去的。
“說吧,大嫂。”
“別看符家現在是這樣的,論起從前,不比這城中哪一姓差些。隻是我父親過世早些,長兄又不甚爭氣,雖靠著我們姐妹嫁的好些有了起色,到底是沒落的樣子,如今也就不太能入了世人的眼了。所以也難怪自幼我母親教導,即便身為女子,就是為了符家榮光,也要力爭上遊。在我們姐妹身上,母親還是很花了些心思的……真花了些心思。如今想想,我都替她覺得苦。七妹可有過睡三更、起五更念書的經驗?我們姐妹都是這麽過來的。彌貞身子從小便弱些,可比我聰明太多。開蒙早,與我年紀相差不少,念書習字竟從不費力,先生們都喜歡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先生說過,要擱前朝,二小姐怕是要進宮當娘娘的……娘娘,哈哈哈……”符黎貞笑著,轉眼望著靜漪,將靜漪周身打量兩遍,“果然皇帝沒有被推翻,當個娘娘倒也不辱沒了她。隻是她也有些左性,看男人,還是得有點才氣的才入得了她那眼……所以我想著,後來那幾年,她在馬家瑞身邊,單說誌趣已是不和,怎麽可能過的好?馬家瑞不死,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伴他終老。她生來便不是個安分的……她知道自己美,也知道一個女人要怎麽美才最合適。一張天真而美麗的麵孔,一副聰明的頭腦,再加上柔弱無依的態度,鮮少能有人匹敵的才情……試問哪個女人遇上,不如臨大敵?哪個男人輕易會錯過這樣的女人?作為她姐姐,我自歎弗如。說實話這些年,我也再沒有過比她強的女子。這麽想想……其實他們對她念念不忘,倒是情有可原的了。”
符黎貞停了好一會兒,仍是望著靜漪。
靜漪就仿佛是一座雕像,不出聲,也不動,專注地聽著她敘說。
符黎貞輕聲道:“不過,還是會有人比她強的。我沒法子比她強,總有比她強的……我還是等到這一天了。”
靜漪皺了眉。符黎貞望著她,眼睛簡直閃閃發光。沒來由便讓她想起了荒野裏的獨狼……那是看到獵物時的貪婪和興奮。
“大嫂?”靜漪輕聲叫她。
符黎貞一省。
“同陶家的婚事,對符家來說是高攀。轡之……我是知道,他人品才學都是極好的。成親前我在家裏見過他一麵。婚事已定,他是登門拜訪的。雖說出嫁前,除了自家的男子,我沒有機會見別人,也不太知道外麵的男子是什麽樣的,看到他,我就想……他可真好。他怎麽那麽好看呢?也不單是好看。將門之後,英武不凡,談吐文雅,舉止得當……看著我的時候,眼神都是溫和的。那時候起,我是死心塌地想要嫁給他、想要同他過完下半生的。我想我就守著這個男人,會過上好日子的。我還想著彌貞躲在簾子後頭,看我在堂上見轡之。她同我說,大姐,姐夫看著就很好很好的,眉眼那樣清俊,心腸也必定是好的……她年紀小,看人還是準的。轡之的確很好很好的……起碼好過。待我好過的。”符黎貞幽幽地歎了口氣。
靜漪聽到這裏,才聽出符氏言語間的一絲絲溫存。她幾乎怔住。同符氏做妯娌已有三年,她見過符氏很多種情緒,甚至有時覺得她變化無常,卻鮮有見她真正露出溫柔的一麵。對麒麟兒,那是母性本能,並不能算數。
此時,她分明覺得在她麵前冷冷的符氏,是個溫暖的女人。
這個感受讓她禁不住一哆嗦。
符氏也發覺,倒看了她一會兒。
“我嫁進陶家來,心裏早有準備。這是和我家裏相差懸殊的門第,故此行事總小心翼翼。新婚不久,轡之便依舊回了棲雲大營,我便隻得自己慢慢適應。七妹你出身豪門,未必能體味到我的難處。那時我年紀小,心氣兒足,既然已是陶家的長媳,總要使自己名副其實才好。當真是勤勤懇懇,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一步,給人恥笑了去。這一樣,七妹你又未必能體味的到了……你是並不在意這些的。嫁過來,你便委屈著。做什麽都不過是麵兒上的事,你不過是想忍幾年,一有機會便想擺脫這個家。我不同。我嫁與轡之,便想一生一世、便想有朝一日,這個家裏,是我說了算。”符黎貞說著,勒了下抹額。
靜漪看她的樣子,神氣十足,真有些意氣風發的勁頭。想來當年小喬初嫁,符黎貞是仗著一股子心氣兒在這個家裏作為唯一的兒媳婦,風光過的。
“轡之誌向遠大,父親母親對他也寄予厚望。我絕不能讓他為了家裏的事兒操心。什麽事兒我都想在他前頭,不等他開口我便替他安排的好好的。我敬他、愛他、依賴他。”符黎貞清楚地說。她拿了帕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彩。
油彩擦去一片,露出她本來的膚色。
靜漪看著她,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