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一向要好(1)
雁臨微笑道:“好心同你講,你倒笑我滿腦子封建思想?我這些話,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大家彼此感情好,或者至少抱著要好的心的。果真勉強不來的話,也就罷了。我雖未受洗,念書時卻在教會學校,總有些觀點,皈依了上帝。孩子是天使,有愛才會來,有愛才能留住。”
靜漪倒真想不出來,自己要怎麽應對三嫂這番話。
雁臨看她的樣子,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說:“母親她們不在這裏,我才敢同你說這些的。母親這陣子寢食難安,總歸是因為帔姨不在了,她也答應了帔姨要照顧好你的緣故……”
靜漪吸了吸鼻子,點頭。
“三少奶奶、小姐,大太太要你們進來吃冰激淩。”秋薇跑出來。
靜漪剛說了好,瑟瑟已經叫著說快些快些,小嬸嬸我要去吃冰激淩……靜漪被她拉著,一路幾乎腳不沾地地小跑著,進去,果然杜氏她們在客廳裏落座,頭頂風扇呼呼地吹著,茶幾上擺著冰激淩。瑟瑟乖巧,雖然想吃,還是站在一邊等著大人給她分派。她拿了勺子先給在一旁的靜漪吃,靜漪剛要張口,被杜氏瞪眼睛說:“都說了讓你忌生冷。”
靜漪對瑟瑟眨眼,瑟瑟毫不客氣地把一大勺冰激淩塞進嘴裏去了。靜漪笑著,揉揉她的額發。
“母親也真是的,不讓人吃,還讓人進來看著。”她說。
“看看就好了。過陣子身子好了,有多少吃不得?對,瞧我,還有件事兒,靜漪,慧安明天也會到。要成婚了,家裏不讓她隨意出門。從姑姑那裏聽說你病了,她總想來看看你的。”杜氏說。
靜漪怔了下,才說:“多麻煩呀。”
“馬上就是一家人,再說她同你一向要好。”杜氏微笑。
靜漪這才不言聲了。
此時是五月裏,八月裏,慧安和之慎就要成婚了的。這也是轉眼間的事。
想她那時候在家裏,帶著慧安四處遊玩,恍若昨日……
……
隔了一日,陶駟一家三口和靜漪、爾宜一道來了程世運在南京的宅邸。
除了陶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來。陶駟他們為了表示對主人的經意,早早下了車,進了大門,倒有半程是走來的。他記性很好,程儀在前頭引路,他倒也不用程儀指導,就給妻子弟妹做了向導。
靜漪跟隨在陶駟夫婦身後,心裏倒也佩服。陶駟的確是心細如發的一個人,雖然看起來多數時候是滿不在乎的神氣,卻當真是心中有數的。
別的她倒也並不往眼裏去,唯獨屋前兩株高大的金桂樹,看上去已經頗有年頭,引起她的注意來。
“據說有三百多年了。我看,要成樹精了。”陶駟說。
“八月裏,桂花香氣要飄出很遠去呢。”雅媚也喜歡,讚歎道,“靜漪,我記得怡園有棵年歲很久的銀桂?”
靜漪想想,點頭稱是。
父親生於桂花飄香的時候。每年慶生,都在桂花開的正盛的時節。那時她小,家裏的確是有這麽樣的一棵桂樹,母親抱著她立於樹下,父親走過來,將她接過去……她方有記憶吧,大約三四歲的,可到現在忽然的想起來,這模糊的印象裏的父親,身上有獨特的味道,被桂花香氣覆著……現在想想,恐怕是酒氣。而且,父親把她舉高了,她小手方能夠到那桂花……扯一扯,桂花落滿襟。
她仰頭看看這桂樹。
她成年了,桂樹卻仿佛更高了……
她聽到陶駟夫婦叫程伯父、瑟瑟喊爺爺,回過頭來,看到父親和母親出來了。身後是之忱和雁臨,之鸞和慧安,還有之了……很多人站在那一處,在她看來,蔚為壯觀。父親還特地彎身同瑟瑟說話,神色頗為和悅。
“父親。”她終於走過去,叫了聲父親。
程世運看了女兒,點了點頭。
他隨即請陶駟他們先進去。
其他人倒罷了,慧安先過來同靜漪拉了手說話,隻是說不幾句,慧安眼裏淚光閃閃。
“九嫂,你什麽時候變了黛玉妹妹?你可是我的寶釵姐姐!”靜漪同慧安開玩笑。
“亂喊,誰是你九嫂?”慧安又臉紅。不想靜漪這麽久不見,和她依舊是親密無間的。看她消瘦,又心疼。
“今兒晚上是家宴,你可逃不掉是程家人了。”靜漪笑著說。
“你倒也會形容。黛玉寶釵,一個薄命少亡,一個孤獨終老……”之鸞在一旁冷不丁地說。
慧安一怔,靜漪卻是笑著說:“七姐總要抓我小辮子!不過是一個形容。難道九哥還是那百無一用、隻會談情的寶玉麽?九哥的聰明勁兒倒是有寶玉的意思。”
之鸞哼了一聲,說:“懶得跟你磨牙。”說罷,追著雁臨的腳步去了。
靜漪笑笑,說:“九嫂,別被這大姑子給嚇到。她是紙糊的老虎,嚇人也是一時。”
慧安倒真有些忐忑,問:“七姐為什麽這麽不待見你?”
靜漪此時看到不遠處的之了,道:“她就是那個性子。掐尖兒、好勝,讓著她些就好了。你看她在三嫂跟前兒,乖的跟貓似的。”
慧安笑笑。
靜漪落座後仍同她在一處,看她們兩人相處融洽,一直跟在靜漪身旁的爾宜就故意“吃醋”,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把靜漪和慧安給打擾的說不下悄悄話去,還得意地笑……杜氏看著,趁機道:“靜漪今晚留下吧,慧安後日就走的,你們難得見一麵。”
“程伯母說的是,靜漪就留下吧。”雅媚也笑著說。
“不要,我要小嬸嬸跟我回去。”瑟瑟忽然站起來說。
她個子本來就小,站起來反而不如坐在椅子上高,這會兒說著話,竟是小人兒都不見了,引桌上大人們一通大笑。
“客房很多,這裏環境也好,不如都留宿一晚,明早用過早點再走。”杜氏說。
陶駟和雅媚婉拒。杜氏也不勉強。於是這晚,就靜漪自己留下來過夜,隨行的隻讓被陶驤派駐這裏聽從她調遣的圖虎翼和秋薇住下來。
靜漪與慧安睡了一處。
隻是她自小產後,添了失眠的毛病。
這晚和慧安說話到天蒙蒙亮才睡著,又是一身的汗意醒來,再也睡不下了。
她看慧安睡的正香,輕手輕腳地先起了床。出來看到秋薇已經在外麵候著。拿了衣服來,說是二少奶奶讓人送來的。靜漪已經知道這些東西索雁臨都已經替她備好。可見昨晚讓她留宿,絕不是一時興起,但雅媚這樣的貼心,也讓她感慨,果然換了雅媚送來的衣服。
離用早點的時間還早,她下樓來,往後麵一走,先看到門外站著的人,是三哥,就想離開。偏偏之忱,回頭叫了她一聲。
“小十?”
“三哥早。”靜漪倒不好拔腳就走,出來房門,才知道原來三哥站在這裏,是陪著父親呢。他身旁還有之了。看到她,之了說了聲十小姐早。“早,之了大哥。”
程世運一身黑色的綢衫褲,正在院子裏打太極。
靜漪見這才是“白鶴亮翅”,明白這趟拳還有的打,也不妨一站。
此時天氣尚覺涼爽,花木蔥蘢環繞,空氣也清新的很。兄妹倆都沉默,仿佛誰都不想開口說第一句話,也都望著在打拳的父親。程世運一趟拳打下來,收住了勢子,接著又從頭開始……靜漪的目光跟著父親的身姿拳路。她好像從未像今天這樣,站在一旁靜靜地望著父親打拳。
之忱說:“父親見老了。”
靜漪看著父親。
她看不太出來父親哪裏見了老。太極拳打的有紋有路,舒展、好看……麵容清臒,雖是白發見多,卻是在他這個年紀來講,難得的英俊,身形幾乎和年輕時候不差什麽。
“我倒看不出。”靜漪說,“父親的雄心,不亞於三哥。恐怕細究起來,三哥也不過是父親的映射。父親哪裏會老?哪裏能老呢?”
之忱轉頭,看看冷靜自持的妹妹。
“父親他們很快回北平,你也要回蘭州,相聚雖有時,但也不易。既然回來住下了,不妨同父親和母親好好相聚幾日。”他說。
“三哥是做大事的人,這等小事,就別親自過問了。”靜漪話語中含著笑意,倒真不見諷刺之忱的味道。之忱聽著,惟其如此,更加難以同靜漪繼續談下去。靜漪也知道,三哥的性子雖沉穩,對她這樣的言語帶刺,已經是忍之再忍。停了會兒,說:“我來,是看在母親份兒上的。”
“講到孝順父母這一樣,我自問不及你,更不及之慎。”程之忱說。
靜漪怔了下,才說:“傷她的心這一樣,你們誰也不及我。我並非不想,隻是不能事事都順從。父親母親,從小也沒那麽教導。”
“我也樂於看到你有自己的思想……牧之可有電報來?”之忱問。
“三哥的情報網密如蛛網,若他有電報來,怕是我沒收到,三哥想知道,也就先收到了。”靜漪也不去看之忱的臉色,輕聲地說,“有的。隔幾日便有電報來問候。從他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那些電報交到她手上,她隻是粗粗地掃一眼。因為電頭是給她的,別人都不會看。她不提,別人也就不問,內容究竟是什麽……其實內容大同小異,簡簡單單十幾個字罷了。
他說話從來都簡明扼要,三言兩語便直中要害,這電報稿也是他的風格。
隻是不知道這是他的手筆,還是熟知他習慣的岑高英擬的……
“三哥是提醒我該回去了吧?我的確該回去了。六月初六是老太太的八十壽誕,我一定得回去的。”靜漪說。
程之忱掃了妹妹一眼,又見父親收了勢子,之了拿了毛巾和紫砂壺剛要去,他接了過來,下台階朝父親走去。
靜漪站在原地,望著三哥和父親極似的背影……這兩個背影迅速地靠攏、簡直要重合了。
她沒等父親看到自己,已經轉身離開……
稍晚些,全家人聚在餐廳裏用早點,靜漪同杜氏說,她想返回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