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劉縣丞
一騎飛馳。
路邊的樹木已經顯露片片綠意,遠處的青山依舊綠得蒼翠欲滴,迎麵撲來的風也褪去了塞外的粗糲,變得妖嬈曼妙繞指柔,一副如畫的江南風光呈現在眼前。
騎士眉眼間透著一股堅毅和期盼,看身上的打扮,卻是一名退役軍官,黑色的禁軍禮服將騎士的身材稱得硬挺幹練,臉上隱約浮現的傷疤訴說著軍旅生涯的鐵馬崢嶸,隻是額頭上有一片皮膚白得有些突兀,像是一塊不規則的牛皮癬。
如果你是在慶曆二年之前的的老兵,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都有類似的瘢痕,有的還是兩邊各有一個,如果將這塊皮膚恢複原樣,一個大喇喇的“敕”字將會把你的記憶瞬間拉回到從前。
又扯多了,眼前的這個軍官可沒有那麽多心思,今天一早剛剛過了蘇州府,離自己的老家吳江縣就剩大半天的馬程了。
正月初八,身為延興軍中軍親將的梁七終於等到了退役,他本來應該在皇佑二年九月退役,不過適逢戰事,再加上軍情緊迫,那一批將士全部繼續征戰。
不過好在燕王重新統軍之後又一次迎來了大勝,再加上朝廷下詔禁軍歸營,終究到了離開的那一刻。
還記得那日從帳篷裏出來後,燕王、唐統領、石統領還有那麽多延興軍的兄弟們為自己送行,喝多了的燕王一直拉著自己的胳膊,逢人便說七哥當年救了他一命…
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文官敬酒,那種自豪與滿足,遠遠超過了退役軍人證裏記載的半紙功名!
想到這裏,梁七轉過頭,看了看皮撘裏那價值八千多貫的退役金債券,吳江縣總捕頭的告身,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仿佛靈動起來,從軍二十年,終於能夠榮歸故裏了!
二十年啊,眼前的一切都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作為中軍親將,兵餉每月共有八十八貫,逢年過節還有來自大內和三衙的賞賜,日子過得倒也逍遙。
宋真宗時規定:“軍士外戍,家屬在營者半之。”當士兵外出作戰時,軍俸分作兩份,一份發給士兵本人,一份發給家屬。
這樣算來,梁七吳江縣老家的生活不僅不會困苦,相反的,應該屬於社會中的高收入階層,一年光是一半軍餉就高達五百貫!
老妻、父母、還有自己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怎麽過都是綽綽有餘,算起離家從軍時,兒子才兩歲,女兒還在繈褓之中,也不知道如今出落成什麽樣的才俊了。
這二十年一直南征北戰,連雙親病亡都沒得空回去盡孝,梁七心頭隱約有些黯然,也不知怎的,這幾年家中來信也斷了,唉,遇上這樣的不孝子,妻兒有些不滿倒也正常。
不過我老梁終於回來了,以後盡享天倫之樂,吳江是大宋出了名富縣,這個總捕也是朝廷對他退役後的優待,八千多貫可在吳江置地數百畝還頗有盈餘,也可在縣城內置辦店鋪房產出租為生,反正這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
蘇州府通向吳江的縣道乃是府衙、縣衙共同出資修建,堅平寬闊,兩旁的樹木也長成了氣勢,往來行人都很規矩地靠右行走,不時有些孩童拿好奇的目光盯著這個騎馬傻笑的軍爺直看。
江南文風鼎盛,遇上個禁軍軍爺倒是有些少見!
正想著,路旁的酒樓茶肆慢慢多了起來,商隊和踏春出遊的百姓往來不絕,慶曆新政後,在路內取消了路引,再加上臨近沿海,兩浙路愈發繁華。
梁七在縣城城門口被攔了下來,守門的衙役把腰刀一橫,臉上橫肉抖動,招來幾個麾下壯膽,大喝道:“哪裏來的軍漢,出示軍籍!”
梁七不動聲色從懷裏掏出退役軍人證、軍籍、告身,一一交予守門郎,衙役看了後臉色大變,倒不是說沒見過退役禁軍,隻是這軍爺的來曆實在駭人!
退役的延興軍中軍親將、右侍禁軍階、還是吳江縣未來的總捕頭,他們的頂頭上司!
老捕頭去歲退休,他們還在猜測哪個衙頭將會接任,誰曾想上麵直接派下來個退役功勳,退役證上寫得清楚,這廝南征北戰二十年,殺人可是家常便飯!
“都過來,拜見梁捕頭!”那衙頭悔恨不已,剛才那聲下馬威,可把老大得罪壞了。
梁七舒舒坦坦地受了這一拜,隨即朗聲道:“拜什麽拜,以後還得仰仗諸位兄弟抬舉,這貫錢拿去給弟兄們買些酒肉。”
“梁頭兒這話說得!”
“梁捕頭豪邁!”
“梁頭兒威武!”
這不才一眨眼的功夫,這幫衙役已經快速進入角色,出手大方的男人在哪裏都會受到歡迎,更何況這可是一貫錢!
還是單獨賞給他們這幾個的!
“咋咋呼呼的,城門不守了是吧?!”身後猛地傳來一聲冷哼,衙頭一看,一個圓臉微胖的中年官吏從馬車車窗裏探出腦袋看過來,臉上帶著些慍怒。
衙頭連忙指著梁七道:“劉縣丞,這是新來的總捕頭梁頭。”
那劉縣丞把梁七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此刻一陣冷風吹過,縣丞被這冷風一激縮了縮脖子,臉上卻褪去了冰冷。
“原來是梁捕頭,以後同衙為官還需多多互相提攜,穀縣令前幾日剛剛收到路內的公文,等候多時了。”
不尋常啊,守門衙頭從沒見過劉縣丞對縣令以外的官員如此和善過,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梁七不卑不亢以下官禮見之道:“下官見過劉縣丞。”
劉縣丞臉色微微變了變,武人當真粗鄙,見到文官竟不下跪,不過這錯愕瞬間消失不見,又笑道:“梁捕頭風采卓絕,本官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完不待梁七答話,圓圓的腦袋縮回了馬車,揚長而去。
衙頭招呼著麾下繼續查驗進出城門的百姓,接著擠出一股諂媚的笑臉,領著梁七去往縣衙。
穀縣令是個年近古稀的老頭,北宋朝廷經常安排年老的中層京官擔任一些政治清明小城的地方長官,以作榮養,畢竟在京師蹉跎了一輩子,沒能爬得上去退休後的生活也會受到很大影響,趙禎在這一點上顯得格外通情達理,但凡遇人求官,鮮有不允。
縣令的態度很客氣,接了告身後也很痛快地告訴梁七,值房和官服令牌都已經備好,不過不知梁捕頭如此雄壯偉岸,原來的官服需要在請人改動一番雲雲。
看著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老頭,梁七心裏有些著急,他想盡快結束職務交接好回家看看,於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穀縣令,下官已經多年未回家中,若無其他事下官鬥膽請沐休,回家探望妻兒。”
穀縣令聽到此渾身忽然一震,盯著梁七呆了半晌,最後才喃喃道:“也是也是,人倫常情,本官準你五日沐休,梁捕頭盡快回去看看,若有…若有…咳咳,盡管來找本官,咳咳…”
這老頭老糊塗了吧,最後說的什麽?!
梁七心裏有些不虞,但歸家心切也並不為意,拜別縣令之後就趕緊出城,他家住吳江縣西南梁莊,一個莊的人基本上都姓梁。
商業的氣息漸漸消失,道路兩旁的水田一片連著一片,零星的丘陵上一排排的茶樹像是一條條綠色的絲帶,梁七放慢了馬速,越過一座古橋,黑瓦白牆連城一片的村莊向自己走來。
意外的是,自己的宅院卻顯得有些破敗,院門上鐵將軍把門,梁七狐疑之際用腰刀刀柄一下砸開鐵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了無生氣!
人呢?
梁七打開所有的屋門,一個人影也不見,不僅如此,祖宗的牌位邊卻多了一麵,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上書:顯妣梁母王孺人閨名月之往生蓮位!
梁七如遭晴天霹靂愣在當場,家書中怎從未提及?!
對了,家書斷了幾年了,難道是因為如此緣由?!
不對!
再看靈位,竟是自己兒子所立,那女兒呢?!
宅院空空,顯然空置已久,兒子和女兒何在?!
“砰砰砰”急切的敲門聲在鄰居家門口響起,門外是焦急萬分的梁七,此刻正是春耕時期,家家戶戶都在田間忙活,梁七敲了半天,見左右鄰居都無人應答,於是跨上戰馬向莊裏裏正家衝了過去。
“梁…七郎?現在是官人啦…”新政之後裏正成為大宋朝廷最基層的公務員,在莊子裏擁有辦公值房,此刻看著眼前焦急的軍漢,眉宇依稀之間像是曾經的梁七。
“正是,我家人呢?!”梁七顧不得寒暄,直奔主題問道。
裏正的臉瞬間灰暗下去,在梁七不停追問之下隻得緩緩道:“你婆姨走了…”
“到底怎麽回事?!”
“害,還能怎麽,就是死了唄…”
梁七青筋直跳,暴怒道:“你今天不把事兒說清楚,信不信老子揪你去見官?!”
裏正閉上眼微微搖了搖頭:“唉,慶曆七年,一群人敲鑼打鼓把你女兒帶走了,沒過多久,王氏暴斃,你兒子梁柏葬了母親,沒多久就離開了莊子,臨走時隻對鄰家李二說去汴京尋你,你可曾遇到…?”
“不可能,慶曆六年之後我一直在汴京,尋個禁軍並不難,去三衙照著戶籍,很容易查到,我根本沒見過我兒子…敲鑼打鼓?我女兒嫁人了?誰家的,此事怎能不書信我?!”
梁七快要暴走,事出蹊蹺,簡直匪夷所思,他在裏正值房外來回踱步,拳頭捏起又鬆開,鬆開又捏起,麵色猙獰,一股殺氣從身上散發出來。
裏正連忙拉住他低聲道:“七郎,根本不是嫁人,新來的劉縣丞貪圖她的姿色,硬搶了過去,你婆姨是被氣的啊!”
梁七怔住,疑惑道:“朝廷命官竟敢強搶民女?還有沒有王法?蘇州城就在三十裏開外,按察使幹什麽吃的?!”
“有什麽用?”裏正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無奈道:“劉縣丞的舅舅是大官,大成什麽樣老朽也不清楚,按察使上過幾道奏章,結果卻了無音信,沒隔多久那按察使就被朝廷給調走了。
新來的蘇州按察使對此根本不聞不問,劉縣丞竟然還勾結他妄圖加害梁柏,正是老朽得了消息,梁柏這才逃出生天!”
梁七感覺胸中被巨石壓著,裏正所言像是一把刀子不停地割在心頭,自己在前線出生入死,家中卻被自己守護的大宋給欺負成這樣!
天理何在!
“倉啷”一聲龍吟,三尺長刀出鞘,天地為之一黯,梁七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向外走去,裏正被嚇得渾身一顫,在後麵追問道:“七郎你要幹什麽?!”
梁七頭也不回:“老子宰了那個畜生!”
……
劉縣丞心裏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些不安,嘴裏不停地嘟囔著。
“梁捕頭…梁捕頭…梁…哎,這新來的捕頭是什麽來曆?”
車夫搖搖頭顯然不知,此刻他已經辦完事馬車正到城門口,那群守門的衙役還在,劉縣丞伸出腦袋問那衙頭:“新來的捕頭叫什麽啊?”
那衙頭正在跟弟兄們商議晚上去哪兒逍遙,一聽劉縣丞互換,連忙屁顛顛跑來答嬉笑道:“梁家莊的梁七啊,延興軍中軍親將,那可是聖上親封天下第一軍…”
“轟隆隆!”
恰在此時,天邊一陣沉悶的春雷響起,往來行人頓時加快了腳步,今天日子真巧,正是驚蟄!
而劉縣丞卻渾然不覺,腦袋僵在了車窗外,心裏卻早已翻江倒海,後背出了一層冷汗,嘴裏喃喃道:
“這廝怎麽回來了?他不是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