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年隨著河西戰爭的結束而落下了帷幕,入冬之後,瑞雪一場接著一場,連江南也披上了一層白色,蘇州吳縣的一處宅院裏,一個花甲老者正閉目沉思,正是從慶曆六年起辭官致仕的範仲淹。
範仲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書生意氣的憤青了,盛夏的激情沉澱以後,裸露的是飽滿和成熟。
身前的桌案上攤著幾封書信,書信乃是政事堂幾位相公寫來,有皇佑二年的朝政紀要,亦有最新的政策詔令的闡述,還涉及館閣製度的改良和革新、大宋的未來戰略。
雖然軍隊在陽關停了下來,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大宋又贏了,拓疆數千裏,效仿前唐重建安西都護府。
有朝臣提議回鶻之地當效中原製,置路、府、州、縣,但是被官家駁回了,對這個帝王來說,安西都護府這五個字不僅僅代表了一個繁盛時代的榮光,更是因為它的背後是無數人的肝膽忠腸。
與前唐不同的在於,大都護將會永遠由皇帝兼任,真正攻略西域的隻是副都護,而第一任副都護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燕王李現的頭上。
範仲淹注意到一個細微的變化,若是放在慶曆年間,這種任命,李現肯定堅決不受,但這次朝廷詔令一到,燕王便欣然納之。
心中似乎有一團烏雲,一種不敢言說的擔憂籠罩在了心頭,正在發愣之際,屋外忽然傳來了動靜。
“父親,父親,可曾聽說,朝廷重建安西都護府,封燕王為首任副都護之事?”其子範純仁從外麵風風火火衝了進來,範仲淹眉頭微微皺了皺,讀書人講究坐懷不亂,這輕狂的模樣讓自己有些不虞。
“穩當些,安定先生的校規呢!”
範純仁立刻束手正立,規規矩矩地叫了聲“父親”。
範仲淹的臉色這才舒展開,輕輕敲了敲桌案,示意他坐下,眉眼間一股寵溺洋溢開來,範純仁皇佑元年中了進士,但以照顧雙親為由拒不接受朝廷的任命。
範仲淹知道他因為自己在朝堂受了排擠而不願出仕,雖然嘴上責怪他不以國事為重,但心裏卻因為他的孝心更為偏愛。
“嗯~你說的我都知道了,這是朝廷諸公的信,你翻翻。”說著,將桌上的書信朝範純仁那頭推了推。
“…奸臣!”範純仁掃了幾眼,咬牙切齒道。
“咚”
範仲淹忍不住拿起手杖敲了桌案一下,瞪起眼道:“為父和他們隻是政見不同,孰奸孰忠怎能如此妄論?為政者,應虛懷若穀,況且韓、富、歐陽皆為當世大才,豈容你如此置喙?!”
“燕王擁兵自重,按理說得封高位應當回京聽詔!”
範仲淹聽了這話,心頭一陣黯然,深深歎了口氣:
“唉…他,不能回京!”
範純仁雙目倏地睜得老大,不可思議道:“父親辭官皆由李現所起,此賊但凡進京,就應該永世雪藏,若有異動當責三司會審…”
範仲淹對他壓了壓手,語重心長道:“連你都能想到他的下場,他會想不到?”
看著沉默的兒子,老範心中微微一歎,到底隻是個毛頭小兒,這朝堂之事,豈是單純以忠奸來劃分的?
“堯夫(範純仁的字),你別忘了,喀剌汗的十七萬大軍還壓在陽關外頭,賠償的數千萬貫軍費還未兌付啊!燕王此刻怎可輕離前線?
…你再看看這個!”
範仲淹看著眼前倔強的年輕人不再多言,將其中一封書信遞給他道。
範純仁展開一看,疑惑道:“改良館閣製度?”
“你再看看這個?”
“西北戰略…”
範仲淹撫須道:“你可知西北戰略是誰的手筆?”
範純仁搖搖頭,這些信息根本不會見著邸報,他又不位居京師,自然不知。
“這西北戰略並非出於任何一位朝臣手筆,而是樞密院讚畫司!”
範純仁想了想,突然驚道:“西北戰略非出名臣之手,乃是群智所得!”
範仲淹微微一笑,繼續問道:“你再想想改革館閣,想到了什麽?”
範純仁的腦海裏似有亮光閃現,卻又不甚明了,隻是苦苦思索,卻像霧中看花,似明非明。
“孩兒不知,望父親指教。”
範仲淹笑道:“韓相今年多大?”
“四十出頭。”
“首輔任期多長?”
“應當是十年…這,韓相的首輔之位還有一年就要到期了吧…”
範仲淹嗬嗬一笑道:“對啊,韓琦年富力強,為了踐行新政之道,他到期後必定下野,可他下野後去哪兒?”
“這…”範純仁一時有些懵,對啊,四十歲不會致仕,那韓琦去哪兒?這些年官家對他這個首輔仰賴有加,也不會因為他去職就完全放棄這個大才,那韓琦用什麽方法繼續留在官家身邊影響朝局?
“堯夫,看看…”範仲淹輕輕點著改革館閣製度的信提醒道。
“…孩兒明白了,韓相這是在為自己的去向安排後路,他去相位後,可入館閣,提升館閣的官員品級,用以…用以…安置任期屆滿後的官員!”
範仲淹點點頭,欣慰道:“吾兒麒麟也,為父再來告訴你,館閣將來必會成為像讚畫司那樣的機構,集群智,又可安置像韓相那樣年富力強的屆滿官員,他們說不定哪天,又能一飛衝冠!”
範純仁得父親誇讚,臉上浮起一絲靦腆,忽然又想到一事,問道:“韓相他們為何要把這些事情告訴父親?”
範仲淹卻未直接回答,說起另外一件事:“慶曆四年四月,兩府主官皆在場,陛下問,自昔小人多為朋黨,亦有君子之黨乎?
為父亦在當場,慷慨直言曰:‘臣在邊時,見好戰者自為黨,而怯戰者亦自為黨。其在朝廷,邪正之黨亦然,唯聖心所察爾。苟朋而為善,與國家何害也?’
事後監進奏院蘇舜欽諫,陛下之期,君子不黨也,為父誠惶誠恐多日,但此事之後陛下並未多言,現在想想,全賴中書內閣任期之福!”
範純仁不知所以然,一臉茫然地聽著,此事坊間皆有所聞,並不是什麽新鮮事,範仲淹說完後卻神秘地一笑道:“可知任期之製是誰提出來的?”
範純仁茫然,不就是老爹你們一幫子新政君子們提出來的嗎?
“燕王李現!”
“什麽?”範純仁不可思議地驚道。
“不僅如此,攤丁入畝之策也是他的手筆,包括兵役法、練兵策,還有這樞密院讚畫司!”
範純仁的嘴巴此時已經長得老大合不攏了,這李現到底是什麽妖怪?
“大宋誰都可能反,但唯獨燕王不會,為父當年反對他,隻是因為看到必有今日之憂,忠逆之分,往往不看其行,隻看其力啊!”
“所以說,父親您當年其實是想保護燕王?”
範仲淹點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沒錯,燕王居中樞出謀劃策,戰事交由他人,為父曾以為狄青能擔此重任,現在看來,唉…走眼了!”
範純仁露出恍然大悟之貌,卻還是問道:“孩兒還是不太明白,父親為何這麽多年卻到今日才袒露心跡?”
範仲淹一邊撥拉著桌上的信件,一邊笑道:“嗬嗬,韓相、富相、歐陽修、文知院,齊活了,想不到啊…為父年逾花甲,還能登堂拜相?”
範純仁驚道:“父親,您…”
“他們這是提前試探為父,支持此策,他們就抬著父親進中樞!”
“那我…?”
“你什麽你,不把這些告訴你,來日你我父子二人難道要在京師打起來不成!等著詔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