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蕭知推著陸重淵出去的時候。
外頭的天較起先前又黑了許多,廊下的大紅燈籠不住被風打著,許是因為這燈籠和裡頭的蠟燭都是剛換的緣故,雖然被風吹得有些晃晃蕩盪,但是打出來的光線還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趙嬤嬤和一眾丫鬟小廝,此時就侯在院子里,眼見他們出來便紛紛低下頭,恭恭敬敬的朝他們問了個安,嘴裡說著:
「五爺。」
「夫人。」
陸重淵向來是不會搭理這些聲音的,這會聽著這些聲音,他也沒開口,仍舊靠坐在輪椅上,垂著一雙眼,隨意把玩著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蕭知低頭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沒說什麼。
她還是站在陸重淵的身後,目光先是掃向四周,然後又看向院落,先前還顯得十分冷寂的一處地方,此時因為掛上了大紅燈籠,又貼上了福字春聯,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氣。
瞧起來一副喜盈盈的模樣。
這好像還是她嫁進五房后,第一次看到布置的這麼喜慶呢。
就連她嫁過來的那一日也沒這麼喜慶。
不過這也正常,她那會本來就是給陸重淵過來沖喜的,以陸重淵的性子,怎麼可能會讓人布置?至於後來……
她倒是也覺得院子冷清。
可在這之前。
她不過是把五房當做一個暫時寄居的地方,又哪裡來的心情去管這些事?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願意她去管這些。
這個男人封閉著自己的內心,拒絕一切的改變。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這兒當做自己的一個家。
陸重淵對她的好,趙嬤嬤和慶俞對她的維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沒法忽視。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帶任何理由的,把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覺。
蕭知笑了下,然後蹲在陸重淵的身邊,一邊替他把膝蓋上的毯子重新蓋好,一邊仰著頭,笑著問他,「五爺,你喜歡嗎?」
軟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邊環繞。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他低頭就能看到一張燦若桃李的笑臉,這是一張沒有一絲雜質的笑臉,帶著希望和朝氣,在這個黑夜裡,就像是打破雲層漏進來的一絲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幾拍。喉嚨也變得有些啞澀。
陸重淵低頭迎著這樣燦爛的笑臉,漆黑如墨的鳳目也有一瞬的變化。
他其實無謂喜歡不喜歡,可迎著她這樣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還是點頭了,用極輕的嗓音,沒什麼情緒的,輕輕嗯了一聲。
他這麼一點頭,一應聲。
不僅蕭知高興,就連一直關注著他的趙嬤嬤和慶俞都忍不住露了個笑。
其他奴僕雖然還是不敢抬頭,但臉上也不禁放鬆了些,他們剛才還真的擔心五爺會不喜歡,或者……發脾氣呢。
既然陸重淵說了喜歡,蕭知自然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她笑著又替人掖了下膝蓋上的毯子,然後一邊起身,一邊沖趙嬤嬤道:「嬤嬤,今兒個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規定的賞錢之外,再另外給一份銀錢,大家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讓他們過個好年。」
說完。
她又補了一句,「再讓廚房給底下人多備些菜,沒當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輪到今夜當值的,便多添一份銀子,算是辛苦錢。」
蕭知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就掌著中饋,說起這些自然是半點猶豫都沒有。
可話剛說完,她便反應過來了……
以前她給底下的人銀錢,都是從自己的嫁妝里拿的,可現在她哪裡有什麼嫁妝?王氏和陸老夫人倒是送來了不少好東西,就連早些時候,趙嬤嬤也遣人給她打造了不少好東西,可那些東西都是瞧著金貴,實則是沒什麼用的。
她總不能找人出去變賣了吧。
別說她現在身邊根本沒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傳出去也實在惹人笑話。
其實按照她的身份,應該是有例銀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還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給陸重淵這麼久也沒摸到半形銀子。
向來對錢不在意的蕭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這個身份,不僅無權無勢,還很窮。
窮到連給下人打賞的銀子也沒有。
不過今日這樣的賞錢倒是不用她給,早在先前,趙嬤嬤就已經備好了,這會等蕭知說完,她就笑著應了一聲,然後就吩咐人把原先備好的封紅髮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廝收到封紅自是高興不已,連聲道謝,「謝五爺賞,謝夫人賞。」
陸重淵照舊沒說話。
蕭知這會倒是也壓了心思,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她便朝陸重淵說道:「五爺,我們進去吧。」
這會外頭的風還是大了些。
她的臉都被凍僵了。
陸重淵聞言倒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不過餘光看到蕭知的面容時,他握著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頓,他心細,沒有錯過她眉宇之間的那縷愁思……這縷愁思剛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還沒有。
那麼就這片刻的功夫,是什麼令她這麼煩惱?
……
等進了室內。
屋子裡那股熱風打在身上,蕭知才覺得剛才被風吹得有些僵硬的面容終於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臉頰,等到臉頰那邊的知覺恢復如常,她才跟陸重淵說道:「五爺,你先坐著,我去裡頭看看。」
她有話要問喜鵲。
等到陸重淵點頭之後,蕭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歡待的位置就打了帘子進去了。
進去的時候。
蕭知看到喜鵲還在書桌前收拾,她也沒注意她的動作,張口問道:「喜鵲,以前陸家給我的月銀,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這是蕭知在當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時就一直遺留著的問題,原身在陸家待了半年,陸老夫人雖然是個自私自利的,可明面上的功夫還是做得很好的。
當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陸家的小姐是一樣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飾,以及節日里的賞賜,原身每個月應該還有不少於二十兩的銀子。
可現在,首飾全無,包袱里的衣裳也是有些陳舊了,就連錢也是一兩銀子都瞧不見,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喜鵲的面貌,等離得近了才發現她正握著一張紅色的福紙,輕輕皺著一雙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甚至因為太過出神的緣故,連她的話都沒聽見。
蕭知見她這般便擰眉問道:「你在看什麼?」
這一回。
喜鵲倒是終於回過神了,她輕輕啊了一聲,循聲看去,便見蕭知就站在跟前,忙斂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說話的時候。
她的手還捏著一角福紙。
蕭知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手裡捏著的那張福紙,正是剛才她寫的那張,因為陸重淵的字太好,她怕跟陸重淵的拿出去做比較丟人,寫了一張之後就不肯再寫了,後來更是隨意放在一邊,沒再管了。
她本來見喜鵲拿著也沒當一回事,可聯想到她剛才皺眉沉吟的反應。
心下猛地漏了幾拍。
蕭知停下步子,然後抿著唇,把目光投向福紙上的字,原身擅長簪花小楷,可此時那張紙上的字卻是行書……她的父親和哥哥曾以書法享譽大燕,她的書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無論是楷書,行書,又或是草書,她都會。
可若說最喜歡的,還是行書。
沒有楷書的端莊,又不似草書潦草,筆起筆落皆是風骨。
她前段日子倒還記著,但先前因為陸重淵答應過年的事讓她太高興,一時也就忘記了掩藏。
心跳撲通撲通的還在不住跳著。
倘若現在是別人也就罷了,原身和陸家人相處的不多,自然也不會有人追究她的字體,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喜鵲。
多年的主僕情誼,喜鵲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長的是什麼字體。
「主子……」
喜鵲捏著那張紙,臉上的確有些猶疑之色。
蕭知看著她臉上的猶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沒說什麼,只是走到書桌前,拿起毛筆重新寫了一副春聯,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寫完之後,她就和喜鵲說道:「我剛才看外頭長廊上還缺一副春聯,你過會找慶俞去把它貼起來。」
「大好的日子,獨獨漏了那麼一處地方,瞧著怪冷清的。」
說完。
眼見喜鵲直直盯著那一對春聯,眼也不眨地,蕭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放軟了聲調,問道:「怎麼了?」
「啊?」
喜鵲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張和以往沒什麼差別的溫柔笑臉,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嘴裡說著,「沒,沒什麼。」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雖然主子這段日子的確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樣了,但就如主子所說。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過是被人白白欺負的份……
想到這。
喜鵲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裡的福紙放回到桌子上,然後迎向蕭知溫柔的目光,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奴這就把春聯拿出去。」說著,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聯。
蕭知見她已經不再起疑,心裡漸漸放鬆,見她伸手過來便笑著攔了一回,「瞧你,這墨跡還沒幹呢,沒得把你的手弄髒。」邊說,邊把手中的毛筆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筆架上,跟著一句,「你也先別急著出去,我有話要問你。」
便又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還補了一句,「那段日子發熱,大夫來的又不及時,我醒來之後便覺得昏昏沉沉的,許多事都有些記不大清。」
這話剛說完。
喜鵲就連忙握住蕭知的手,擔憂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裡還不住說道:「主子,那您現在還有事嗎?您之前怎麼也不跟我說聲?」她是知道蕭知當初發熱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后,主子就大病了一場。
那回她著急想去請大夫,卻被林嬤嬤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來的時候,主子已經嫁給了五爺,身體也好了。
她也就沒再問。
哪裡想到主子根本沒好全。
想到主子一個人經受的那些苦,喜鵲的眼裡就忍不住泛起了淚花,嘴裡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讓人給您找個大夫再來看看?」可別還有什麼後遺症。
「不用了。」
蕭知柔聲婉拒,又同人解釋:「我先前也問過大夫,大夫說沒事,以後日子久了,保不準就能都想起來了。」
「何況也沒什麼大礙,只是有些事記不大清。」
喜鵲見人真的沒有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鬆開握著蕭知的手,然後拿著袖子抹了一回臉上的淚,然後才同人說道:「當初老夫人的確是給了不少好東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說到這的時候又看了蕭知一眼,跟著一句,「您性子又柔,不願同他們計較,倒是把她們一個兩個養得更加刁鑽了。」
「平日里從您的例銀里扣些還是好的,有膽子大的直接從您的妝盒裡拿東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鵲就氣得不行,說起話來也是咬牙切齒的,「尤其是那個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裡。」
蕭知剛才問喜鵲的時候,其實心裡也有個數了。
不過真的聽到這些,她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這群人實在是太過囂張了!不過……她擰著眉,例銀扣下是正常,首飾拿走也可以典賣,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里那些陳舊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只有這些嗎?」
「還有……」
喜鵲說到這的時候,其實話語之間是有些猶豫的,不過看著蕭知擰眉的模樣,還是輕聲說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對付,每回有什麼東西送到您這來,她就會差人過來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為這個,才如此囂張。」
這就說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囂張,要是沒人撐腰,也決計不敢做的過分。
而陸寶棠就是替她們撐腰的人。
想到記憶中那個挽著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蕭知的臉色還是跟著沉了下來。陸寶棠年紀小,性子憨,長得又十分可愛,瞧著便討人喜歡,她沒有妹妹,一直把陸寶棠當做親妹妹看。
平日里有什麼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記掛著她一份。
而陸寶棠也喜歡跟著她。
整日圍在她跟前,抱著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來當初她識人不清的這個「人」也包含著陸寶棠啊,在她面前扮得一臉天真的陸家三小姐,背地裡卻半點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於她而言有什麼用?
左右不過是不想讓原身好受罷了。
原身本來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責也不敢說什麼,更不用提去跟她這個陸家三小姐對峙了。
蕭知應該慶幸她的睫毛很長,以至於她低頭的時候,根本無人可以窺見她眼中的情緒。
「主子,您是不是沒錢了?」
喜鵲不知道蕭知在想什麼,見她不語只當她是沒錢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來,然後遞給蕭知,嘴裡跟著說道:「這是以前您給我的,我也沒什麼地方花,就一直藏著沒用。」
蕭知聽到這個聲音,倒是收回思緒。
她看著眼前的那隻荷包,已經有些陳舊了,看著樣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銀子的樣子,扁扁的,偶爾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計也是銅板多,銀角少。想到這主僕兩人的慘境,原身作為主子都存不下銀錢,更遑論是喜鵲這個丫鬟了。
她心裡感動。
喜鵲這個丫鬟,不管怎麼說,對原身是真的好。
以後若是有機會,她也會好好報答喜鵲,也當是謝謝原身了。
只不過這會……
蕭知還是握著喜鵲的手,不容拒絕的把她手裡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後迎著她詫異的目光,柔聲道:「這個錢,你自己拿著,我沒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說話,既然敢搶了她的東西就得給她吐出來。
還有王氏那邊……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麼牽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得不牽扯了,當初她掌著中饋的時候,大小事務都不曾有過出錯。
她也不相信王氏會真的忙到忘記給她分發例銀了。
不過是看不上她這個身份罷了,也篤定她不敢說什麼。
喜鵲還想再說。
蕭知便已經收回手,笑著沖她說道:「好了,字跡乾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慶俞把春聯貼起來……」又囑咐了一句,「今兒個五房發賞錢,記得去趙嬤嬤那討要賞錢。」
喜鵲聽到這話倒是也笑著彎了眉眼,她輕輕「哎」了一聲,嘴裡說著,「我去問嬤嬤要賞錢,存起來,要是日後主子需要就問我拿。」
她一邊說,一邊捧著春聯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沒了賞錢一樣。
蕭知見她離開,這才收了臉上的笑,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那張福紙,臉色微沉,然後輕輕揉搓成一團,扔進了一側的簍子里。
以後。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確沒有多少人知曉,可她的字……卻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這群跟她生活了這麼多年的陸家人。
好在。
她心裡又有些慶幸。
因為陸重淵常年在外的緣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跡的。
只是……
她望著滿室燈火,看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十足貴氣的模樣,偏偏……她沒有錢。
喜鵲好歹還有一袋子銅板並著幾顆銀角子,可她卻是一個銅板都沒有。
原本她還打算給陸重淵包個封紅,以前她在家的時候,父王母妃也常常會在除夕夜給她,然後摸著她的頭說「我們的小阿蘿,明年要順順利利的啊……」
這是陸重淵長大后,第一次過年。
她是想置辦的有些儀式感,但她總不能跑去問趙嬤嬤拿錢吧。
這也實在太丟人了。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個綉簍,這還是前些日子她閑來無事讓喜鵲拿來的,不過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她女紅不好,不過……那綉簍里除了女紅之物,還有些紅繩,是用來打絡子的。
她的女紅雖然不好,但打的絡子倒是不錯,不僅花樣多,打起來也十分快。
不如給陸重淵打個平安結吧?
這個意頭不錯。
所以蕭知也沒猶豫,走到軟榻上坐好后就開始分起了線。
……
外間。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手裡翻著一本書。
距離蕭知進到裡間已經有兩刻鐘的時間了,剛才她那個丫鬟都已經出來了,可她卻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一手撐在扶手上拿著指尖隨意點著,另一隻手雖然放在書冊上,卻沒怎麼翻動,目光倒是時不時的往那塊落下來的布簾看去。
那雙漆黑的劍眉也攏得厲害。
不知道她在裡面做什麼。
慶俞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陸重淵,皺著眉,看著那塊布簾,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跟著五爺這麼多年,總歸是要比別人多了解一些五爺的心思,這會見人時不時望著裡頭,就知道他是在記掛著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盞茶,然後低聲說道:「五爺若是記掛夫人,不如屬下推您進去?」
話音剛落。
陸重淵點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頓,他收回了視線,神色淡淡的看了慶俞一眼,嘴裡說著,「多嘴。」
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趙嬤嬤和慶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從蕭知進了五房之後,這兩人倒像是也變了個性子似的,變得愛多管閑事,話也變得多了……可其實變的又豈止是他們?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麼可能會答應過年?
他不喜歡任何改變,也不喜歡這些所謂的熱鬧和喜慶。
喜慶,熱鬧……
這些只會讓他看起來孤獨又可憐。
他討厭別人看向他的眼神,彷彿在說「瞧,這個人啊,連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來真可憐吶」。可明明這麼討厭做出改變的他,卻捨不得拒絕她的要求,捨不得她那雙充滿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變數。
蕭知從裡頭打了帘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陸重淵握著一本書,略帶失神的模樣,望著的還是她的方向,有些詫異的停了下腳步,不過重新邁了步子出去的時候,她又恢復如常了,揚著笑看著人,問人,「怎麼了?」
「夫人。」
慶俞朝人拱手一禮,然後就退到一旁,說道:「我去看看趙嬤嬤,晚膳準備的怎麼樣了。」
說完。
他便出去了。
蕭知倒是也沒理會他,她收回握著布簾的手,然後朝陸重淵走去,看著他手裡翻開一半的書,坐到人面前,然後沖她笑道:「五爺,我給你念書吧。」她雖然不喜歡這些枯燥的書,看的時候也很容易睡著,不過念,還是可以的。
「不用。」
陸重淵這會也已經收回了神,聞言便拒絕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落在蕭知的脖子上,過去那麼久,上面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聲音卻還是有些啞,這段日子整日吃著雪梨、血燕,卻還是沒能讓她恢復如初。
他……
當初下手實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的彎曲了一些,陸重淵的目光晦澀複雜,他想沖人道歉,可那一聲歉意卻像是梗在喉間似的,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道過謙了,以他現在這個身份,誰敢接受他的歉意?
只怕他想說,那人也不敢聽。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說過的,還不止一次。
小時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這個家裡的正經少爺,卻比誰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親厭惡著父親,知道她的難處,所以即使被她責罵,被她處罰,甚至被她握著肩膀朝牆上撞,質問他為什麼要活著的時候。
他都沒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面前,抱著她的腰,向她道歉,哄著她,勸著她,說他長大後會好好孝敬她的。
那個時候……
他以為只要足夠的乖巧,只要足夠的聽話,他的母親就會對他好。
不過只是奢望罷了。
陸重淵的嘴角露出一抹譏嘲的笑,他收回思緒沒再想這些事,只是在看向蕭知的時候,那雙向來漆黑如墨的雙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絲柔情,可惜轉瞬即逝,無人捕捉。他把手裡的書合了起來放在一側,然後看著蕭知,難得主動的問道:「你剛才,在裡面做什麼?」
「啊?」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有些猶豫。
這是她給陸重淵的驚喜,哪裡能夠這麼早就跟人說?所以她想也沒想,就搖頭道:「沒什麼,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嗎?
何況……
陸重淵是最好的審訊者,以前審訊犯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說謊,顯然,他以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擅長說謊,左顧右盼,雙眼倉惶的,一看就是沒說真話。臉上的溫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麼。
他向來容易隱藏自己的情緒。
普通人只能看出他高興不高興,至於他在想什麼,卻是不清楚的。
蕭知也只是感覺到屋子裡的氣氛凝滯了一些,可在她要開口的時候,外頭趙嬤嬤並著慶俞就進來了,他們身後還有不少丫鬟,端著托盤,卻是來送晚膳了。她一時也就沒再去糾葛這些事,等趙嬤嬤領著一眾人上完晚膳,然後說著,「五爺,夫人,你們先用晚膳。」
說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時候。
她才開了口,「嬤嬤,慶俞,你們也留下吧。」
趙嬤嬤和慶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頓,面露詫異的看了過來,一副沒聽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樣。
蕭知也沒看他們,轉頭朝陸重淵看去,略帶撒嬌的說了一句,「五爺,讓他們留下來吧,這麼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況過年總歸是熱鬧些好。」
趙嬤嬤和慶俞可是這世上少有真心實意對陸重淵的人,她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有多幾個關心陸重淵的人,陪著他。
陸重淵迎著她這樣一張笑臉,剛才還覺得有些生氣的情緒竟然就被人撫平了下來,明明她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沖著他笑,可他就是沒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開視線。
嘴裡倒是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留下吧。」
聲音淡漠,聽起來跟以前並無什麼兩樣,可趙嬤嬤和慶俞還是不敢置信的對視了一眼。
趙嬤嬤甚至有些激動的紅了眼眶,就連向來沉穩持重的慶俞也有些激動。到底是怕陸重淵覺得厭煩,兩人連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輕輕「哎」了一聲就過來了。
……
桌子上的菜比以前還要精細,大多還是陸重淵的口味,但蕭知驚訝的發現,以前她不喜歡吃的那幾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幾道,例如什麼糖醋排骨,糖醋鯽魚的。
她本來就喜歡酸甜口味,此時看著,自是喜笑顏開。
趙嬤嬤本來還有些不自在,她雖然照顧五爺這麼多年,但也還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只佔了半邊的樣子,就連吃菜也只敢面前的挑。可時間長了,她倒是也逐漸放鬆下來了,這會看著坐在對面的蕭知彎著一雙眉眼吃菜。
倒是說了一句,「這是先前五爺特意讓慶俞過來囑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還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說完。
她也沒停,接著說道:「夫人過會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說下,老奴也好給廚房去,日後他們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說話的時候。
蕭知正一臉笑意的吃著碗里的糖醋排骨,聽到這話倒是一愣,她原本以為只是今天廚房裡的人打算換個口味,倒是沒想到這竟然是陸重淵特意讓人去囑咐的……轉過頭朝身邊的陸重淵看去。
「五爺,你怎麼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們以前吃飯的時候,陸重淵向來是自顧自的,她也沒跟人說過呀。
屋子裡四周擺著的宮燈十分耀眼,照得室內很通明,陸重淵本來正低頭吃著菜,聽到趙嬤嬤的話時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會聽到耳邊傳來的疑問,他握著筷子的手一頓,他怎麼知道?
她的喜好厭惡這麼明顯。
他又不是沒眼睛,看幾次也就知道了。
不過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關注著她一樣,所以他只是握著筷子,乾巴巴的說了一句,「吃飯。」
他說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可此時飯桌上的幾人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蕭知更是笑著彎了眉眼,她笑著,沒再說什麼,只是夾了一筷陸重淵喜歡的菜放到人碗里,然後湊近他,壓低嗓音,笑盈盈的說了一句,「五爺,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熱氣噴洒在耳朵上。
陸重淵能夠清晰的聞見蕭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矯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香味,好聞,甚至比他的安神香還要容易撫平他的情緒。他原先緊繃的心神逐漸放鬆下來,就連緊抿著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許。
像是怕人瞧見似的,剛剛揚起就被他強硬的壓了下來。
可不管他怎麼偽裝,他身上一直凜冽著的氣勢,此時卻還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不同五房的溫馨。
今日的正院卻沒以前那麼熱鬧。
雖然也是張燈結綵,圍坐在一起,但是卻沒有以前那種喜盈盈的模樣。
陸崇越已經被送去了北郊,陸承策又還在外頭公幹,就連陸家唯一的小姐,陸寶棠……前幾日也因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緣故被送去王家。
沒了這些小輩們,本來就人口不多的陸家自然是顯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準還會活絡下氣氛。
可因為陸崇越的事,她心裡恨透了陸老夫人,哪裡有這個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剛才進了門,她請過安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王氏心裡也不喜歡陸老夫人。
不需要她開口的時候,自然也是懶得說話的。
至於長興侯陸修遠以及四房的陸昌平,兩個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性子軟弱,倒使得這屋子裡靜悄悄的,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人打了帘子進來,正是先前陸老夫人打發到五房去的人。
這會見人過來,眾人瞧了一眼,見她身後空落落的,也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就像是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似的。
「老夫人。」
綠衣丫鬟走到陸老夫人身邊,先朝她福身一禮。
陸老夫人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雖然早就知曉會有這個結果,可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沉著眼,沒開口,手裡依舊握著那串念珠,一顆顆撥弄著,像是在撫平自己的情緒。
過了有一會,她才問道:「那兒怎麼說呢?」
綠衣丫鬟輕聲答道:「回您的話,趙嬤嬤說五爺身子不大舒服,沒法過來。」
這是舊年來的託辭了,每年都是這樣,不管陸老夫人派誰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所以陸老夫人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也只是停了一瞬,就繼續撥弄起手裡的念珠了。
「不過……」
那丫鬟像是猶豫了下,才跟著說道:「剛才奴過去的時候,發現五房張燈結綵的,像是準備過年的樣子。」
這話一落。
屋子裡的氣氛就是一變,不管是陸老夫人,還是其餘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陸重淵不過節是公認的事,雖然每年還是照舊過去喊人,可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他是不會來的,不僅不會來,他根本不會過節……那個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熱鬧過?有時候遠遠看著都覺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張燈結綵,準備過年了?
這……
怎麼可能?
別說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連陸老夫人也忍不住吶吶道:「你……說什麼?」
那丫鬟不敢瞞人,就把先前瞧見的事,事無巨細向人稟道:「奴沒進去,只是遠遠看著,五房一眾下人又是掛燈籠又是貼福字的,看起來十分熱鬧。」
「五弟也真夠有意思的,咱們在這候了這麼久,千請百請的也沒能把人請過來,他倒好,自己窩在那過起年來了。」說話的是李氏,她這會情緒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沒好心情,說起話來自然也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
陸昌平看不下去,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閉嘴。」
他聲音重,又添了怒氣。
李氏癟了癟嘴,到底還是沒在多說什麼。
王氏受了陸修遠的一眼,抿了下唇,只好打起圓場,「母親,既然五弟已經在過年了,咱們也就別管了,這飯菜都上來這麼久,都快涼了……要不咱們也開始用膳吧?」
陸老夫人聽得這些卻沒有開口。
她心裡的情緒變化多端,一會是驚訝於陸重淵竟然肯過年了,一會又是憂愁他即便想過年也不肯到正院里來……臉上的神色也隨著情緒變化萬千。
陸修遠見她這幅模樣,終歸不忍,也開了口,「母親,五弟肯過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您且放寬心,以後總會越來越好的。」他一邊說,一邊又給人倒了盞酒,跟著一句,「您先吃飯吧,別餓著肚子。」
自己兒子的話,陸老夫人還是聽的。
所以她也沒有多言,打發那個丫鬟下去,就點了點頭。
不過心裡還是想著,到底是什麼讓老五有了變化?難不成……她心裡滑過一個名字。
蕭知。
只可能是她了。
這麼多年老五都不肯做出絲毫改變,可她剛進府的頭一年,老五就有變化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陸老夫人的心裡突然湧出一絲火熱。
老五既然能因為那個女人打破自己的規矩,那是不是?
總有一天,他也能夠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