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子同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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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與子同仇 (六)
“團……”李若水伸出手去想要阻攔,卻沒有攔住,胳膊直直地僵在了半空當中。
周建良會死,獨自一人,在槍林彈雨當中搶回兩位將軍的屍骸,根本沒任何可能!一瞬間,直覺清晰地告訴了他答案。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沒有勇氣追上去,阻擋對方的腳步。
戰場上,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永遠活著!
前一瞬間還生龍活虎,下一個瞬間,也許就會血薦軒轅。
一顆流彈,一塊彈片,或者一團氣浪,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人放倒於地。在冰冷或者滾燙的現代彈藥麵前,生命脆弱得宛若黑夜裏的螢火。
從淩晨到下午,親眼目睹了數以百計的袍澤倒下,死亡,對他來已經不再成為恐懼。真正令他感覺恐懼的是,死得毫無價值。
而為知己者去死,為了搶回殉國將軍的屍體去死,顯然好過死於逃命途中的一顆流彈。從這點上來,他根本沒有阻止周建良的理由。甚至,他心中還隱隱感覺到一點羨慕,羨慕對方走得毅然決然,無憂無懼。
因為,這年頭,無愧無疚地活下去,肯定比死還難!而周建良,顯然是累到了極點,所以把困難的任務丟給了他,自己選擇了相對容易的一件。
周建良剛才來找他,是來訣別,同時也是來托孤。
隨著締造者佟麟閣將軍的犧牲,軍士訓練團和學兵營碩果僅存的一百多名弟兄,就徹底成了孤兒!
盡可能地將這群孤兒帶出去,盡可能地保證二十九軍的薪火傳承,不會斷絕,在周建良向他舉手行禮的那一瞬間,就成了他肩頭重擔。盡管,盡管他也是“孤兒”之一,盡管,盡管他這輩子所有軍事訓練的時間,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半年!
“轟隆!”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玉米秸當空飛舞,火光和濃煙,遮斷了他不舍的視線。
抬手抹掉了臉上的血與淚,李若水彎腰,從地上拉起了已經哭軟了的柳方峰,“別哭了,有那勁頭,不如跟我去救人!”
“去,去哪救?救,救誰?”柳方峰楞了楞,哽咽著低聲詢問。
對啊!去哪救,救誰?李若水抬起頭,舉目四忘。原本密密麻麻的青紗帳,已經被炮彈和子彈,犁得百孔千瘡。
四處都有同伴們在來回跑動,從青紗帳變稀疏的位置,跑向相對密集的所在。四處都有慘叫聲和呼救聲響起,受了傷的袍澤們,仿佛待宰的羔羊般,發出生命中最後的悲鳴。
“去找你的人,還有你媳婦,帶上他們,往南走,能走多遠走多遠!”忽然間,周建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遠在外。
“咱們倆一左一右,分頭跑,把能看到的人,全召集起來,往南走!”心裏頓時就有了主意,李若水推了劉方峰一把,大聲吩咐,“快,快去,能召集多少就召集多少。告訴他們,周團長命令大夥,往南突圍!”
“是!”早已忘記了思考的劉方峰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李若水朝著此人背影點了下頭,轉身,彎腰,沿著相反方向撒腿狂奔。
玉米秸被他野蠻地撞倒,一排接著一排。已經到了收獲季節卻無人敢下田收割的玉米,橡石頭般從秸稈上掉下來,四下亂滾。自幼受過良好教育的他,此刻卻絲毫不懂得體恤農民的辛苦,橡一頭暴怒的黑熊般,橫衝直撞。
三名軍士訓練團的袍澤,迅速出現在他視線之內。其中一人他很熟悉,姓楊,綽號混,算是他的半個北平老鄉。另外兩張麵孔,卻頗為陌生。李若水一個箭步竄過去,彎腰扯住楊混的衣領,“別蹲在這兒等死,鬼子肯定會搜過來。趕緊走,往南,周團長命令大夥往南!”
“去哪?”楊混聲音沙啞,臉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被玉米葉子割開的血口子,雙手,卻死死握著一把早晨撿來的三八大蓋兒。
他不是缺乏死戰到底的勇氣,而是缺乏有人替他指引方向!李若水迅速判斷出關鍵所在,把心一橫,信口補充,“向南,過河,過了河之後有一片楊樹林。咱們都到那邊匯合,然後一起去固安。去,快去,路上遇到咱們的人,就互相轉告,這是命令,周團長的命令!”
“是!”楊混的眼睛裏,立刻燃起了希望的火光。轉過身,攙扶住自己的一位受傷的同伴,拔腿就走。
另外一名同伴起身攙扶住了傷者右胳膊,跟他一起踉蹌而行。李若水猛地吸了一口氣,繼續朝著下一處玉米秸晃動最劇烈的的位置狂奔,既不知道畏懼,也不知道疲倦。
這年頭,北平附近,最不缺的就是河溝。水澆地種出來的玉米,也一定比旱田長得更高。所以,隻要向南走,不停住腳步,就一定能遇到河,差別隻是河水的寬窄和深淺。
而白楊樹,則是華北大地最為普及的樹種。隻要有村落處,必有楊樹。隻要有楊樹的地方,必然成林。差別也隻是楊樹的粗細和樹林的大!
兩分鍾之後,又一夥六神無主的袍澤,被他從玉米秸下拉了起來,踏上南行的道路。緊跟著,是第三夥,第四夥,第五夥,第六夥……
每一夥人都不算多,但全部加起來,已經能匯成一股人流。而這股人流所經過處,還能遇到其他六神無主的袍澤,然後一傳十,十傳百,起身向南,邁步奔向誰也不知道具體位置的匯合地。
眼前的玉米秸稈忽然變稀,隨即,就變成了兩排高大挺拔的楊樹。目光越過分界樹,則是一大片金黃色的春麥。同樣是到了收割季節,沒有人敢下田收割,同樣被炮彈和機槍子彈,糟蹋得支離破碎。
“麥子太矮,裏藏不住人!”大腦變得極為靈敏,在目光觸及到麥田的瞬間,李若水就做出了判斷。於是乎,他掉轉頭,斜著往回狂奔。同時迅速尋找玉米秸稈還能密得暫時給人提供掩護,還能被暫時被稱作青紗帳的地方。
一個巨大的彈坑,忽然出現在他腳下。他的身體打了個趔趄,差點一頭栽倒。右手於地麵接觸,他摸到了一種熟悉的濕粘。那是人血與黃泥混合後的產物,早晨的戰鬥中,他曾經不止一次在血泥中爬行。
迅速低下頭,李若水看到一雙圓睜的眼睛。是醫護營的主任大夫史潤生,李若水記得自己在半個時之前還見過他,當時他身邊還有七八個醫生和十多名護士。隻是後來炮聲和機槍聲忽然籠罩了田野,他在組織身邊袍澤躲避之時,又遇到了前來交代任務的團長周建良……
下一個瞬間,他的身體僵住了,冷汗從額頭滾滾而下。
在炮聲響起之前,他和馮大器二人,奉命帶領收容隊在青紗帳內休息。戰鬥人員由他和馮大器兩個帶領,而非戰鬥人員歸他們保護,其中包括文職幹部,機要秘書,醫生,護士,還有他的未婚妻鄭若渝!
馮大器不在附近,他自己和弟兄們也走散了,醫生護士們,還有鄭若渝、金明欣、殷柔!她們呢,她們此刻都在哪?!
她們,她們根本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她們,她們根本不懂得如何隱藏自己,不懂得如何盡可能地避免成為鬼子的瞄準目標!
“若渝——”渾身的力氣,忽然被抽走了一大半兒。李若水咆哮著彎下腰,從史潤生的腰間,拔出一把從沒用過的手槍。緊跟著,單手分開旁邊的玉米秸,在周圍四下瘋狂尋找。
又一具醫生的屍體,出現在他的腳下。背部插滿了彈片,熱血將白大褂染得嬌豔如火。數尺之外,則是另一個彈坑。旁邊灑滿了注射器,藥瓶,玻璃針管,紗布卷之類,還有七八本破碎的書籍。
一名護士倒在了書籍附近,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急救箱。李若水瘋了般衝過去,將護士抱在懷裏,用力搖動。對方沒有回應,身體上也沒有任何傷痕。年青的麵孔,就像盛夏時節的蓮花一樣潔白。
他流著淚,將護士的屍體輕輕放下,放在她用生命保護的急救箱旁。然後輕輕站起身,撿起數十根被炮彈攔腰炸斷的玉米秸稈,輕輕蓋住她,仿佛唯恐擔心打擾她的長眠。
一個破碎的衣袖,忽然出現在玉米根處,顏色和款式,都無比的熟悉!
是毛衣,半截毛衣的袖子。
昨晚,鄭若渝來南苑找他,親手送給他,親手為他織的那件。
不合身,卻是他這輩子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