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子同仇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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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與子同仇 (五)
“胡,你胡,趙總指揮和佟軍長明明剛才還在這兒!”李若水從濕漉漉的地麵上跳了起來,一把揪住了周建良的脖領子,用力搖晃。“你,你肯定不是親眼看到的。你肯定上了內奸的當!”
他不敢指責周建良是內奸,因為後者跟他從淩晨起,一直並肩戰鬥到現在。然而,他卻無論如何不肯,也不敢相信,周建良的話是事實。
總指揮趙登禹和副軍長佟麟閣雙雙戰死?這怎麽可能!趙將軍剛剛帶領大夥使了一招金蟬脫殼,從南苑的排汙渠裏成功脫離險境。而佟將軍,則帶領僅剩的百餘名騎兵,殺了牟田口廉也一個措手不及,直接從日寇的正麵潰圍而出!(注1)
就在一個時之前,兩位將軍才帶著弟兄們在這裏勝利會師;就在三十分鍾之前,兩位將軍還將隊伍中的老兵們組織在一起,準備狠狠給周圍偷偷朝大夥打冷槍的特務和漢奸們一個教訓。就在一刻鍾之前,兩位將軍還講他和馮大器叫了過去,委任他們為正副隊長,帶領五十幾名身手最出色的學兵,臨時組成了一支收容隊,專門負責收容保護跟上來的醫生、文職、女兵和輕重傷號;就在五分鍾之前,袁無隅還奉兩位將軍的之命,專程跑到收容隊裏來告訴大夥,暫時藏到青紗帳裏休息一下,偵查排正在努力探索大紅門一帶是否有敵軍……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一陣瘋狂的機槍掃射聲,替周建良做出了解釋。周圍的玉米一排排倒下,空氣中迅速泛起了濃鬱的血腥味道。
兩名正在掰玉米的女兵被子彈當場打倒,死不瞑目。其餘的收容隊成員紛紛伏低身體,抓起武器,試圖向突然出現的敵軍發起反擊。然而,還沒等他們用步槍瞄準目標,一排炮彈砸了過來,將青紗帳炸得七零八落。
“團長,心!”李若水的頭腦迅速恢複冷靜,鬆開周建良的脖領子,改去拉地方的手腕,“這邊,這邊有一道明渠!可以充當戰壕!”(注,明渠,人工修建的灌溉設施,通常都隆起於地表)
“這邊,這邊!”學兵柳方鋒,也踉蹌著衝山前,緊緊拖住周建良的另外一隻胳膊,“團長,該怎麽做,您隻管下命令!”
兩位將軍殉國了,周建良就又成了學生們所認識的最高長官。大夥在突圍之前,曾經於此人的指揮下,跟鬼子周旋了七八個時,對此人的勇氣、膽略,還有本領,都佩服至極。如今,兩位主帥都不在了,大夥急需,也願意由此人出來充當主心骨。
他在軍事訓練團中,一直以力氣大而聞名。然而,這次又加上了一個李若水,卻依舊沒能拉動周建良分毫。
滾滾硝煙中,周建良伸開胳膊,一下一個,將李若水和柳方鋒二人拍翻在地。隨即,他自己也快速蹲了下去,瘋子般按住李若水的胸口,眼睛死死緊盯著後者的眼睛,大聲咆哮:“你瞎張羅什麽?什麽時候輪到你給老子下命令了?!老子過來找你,是告訴你,前路不通,再往城裏走等於找死!趕緊帶著帶著你的收容隊,往南走。能走多遠走多遠!”
“南邊,去哪?”李若水無法適應對方態度的變化,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轟隆!”一顆炮彈在近距離爆炸,玉米杆被氣浪推得衝而起,化作一片青色的幕布,將他、周建良和柳方鋒三人蓋了個結結實實。
硝煙未散,周建良已經從玉米秸稈下,探出了腦袋。隨即一把拉出了李若水,繼續大聲咆哮,“固安,保定,邯鄲,就是不能再回城裏。鬼子堵在了大紅門那兒,至少有一個聯隊!”
“我不認識路,他們也未必服我!”猛然感覺到對方好像是在托孤,李若水紅著眼睛搖頭。“團長,你可以帶著大夥一起走!”
“老子讓你去,你就去,不是跟你商量!”周建良身上,半點兒也看不到早晨跟大夥並肩作戰時的模樣,就像軀殼裏換成了一個陌生的靈魂般,暴躁而又瘋狂。再度狠狠將李若水按倒於地,他瞪圓了眼睛,大聲補充,“老子有要緊事,沒功夫再帶你們這群生瓜蛋子。起來,去找你的人,還有你媳婦,帶上他們趕緊滾蛋,再敢抗命,老子一槍斃了你!”
“抗命?”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李若水扭動著身體,奮力掙紮,“團長,你不能冤枉我!我……”
一句話沒等完,他忽然感覺到臉上多了幾滴熱辣辣的東西。定神細看,正看見周建良淌血的眼睛。
“我求你,李隊長!佟軍長費盡心血為咱們二十九軍打造的軍官種子,就剩下你們這幾個。你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俯下身,周建良第一次讓人看到了他的軟弱,雖然隻持續短短的一瞬,卻在刹那間,讓李若水明白了許多東西。
”團……”一股冷熱交織的感覺,瞬間湧上了李若水的心髒。他的眼睛迅速開始發紅,頭皮發乍,脊背處寒毛根根倒豎。聽覺、嗅覺和視覺,同時開始減弱,爆炸聲,機槍聲,還有一排排被機槍和炮彈掃翻的玉米秸,同時消失不見。
身外的整個世界,迅速變成了黑白兩色。沒有聲音,也沒有味道。黑得部分就像墨汁,而白的部分,則亮如閃電。
鬼使神差般,他站了起來,向周建良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後者在他的視野裏,完全變成了一團白光,衣服、鞋帽、四肢,麵孔,還有,還有腰間的盒子炮,都亮得刺眼。李若水聽不見對方什麽,卻能看見對方向自己還禮。然後轉過身,大步離去。
“轟隆!”又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玉米秸齊刷刷倒地,已經成熟卻沒人收割的玉米棒子,像手雷一般四下亂飛。
下一個瞬間,視覺、聽覺和嗅覺,同時恢複。身外世界,由黑白兩色,重新變得五彩繽紛。冒著被子彈掃中的風險,李若水撒腿追了上去,從背後再度扯住周建良的衣袖,“團長,你去哪?”
“老子很多年前,是佟軍長的警衛員!”這次,周建良沒有對他咆哮,隻是用力推開了他的右手,“佟軍長戰死在時村,老子得把他得屍體搶回來。趕緊走,帶著你的人和你媳婦,往南走。咱們二十九軍,不能斷了傳承!”
罷,又向李若水敬了個軍禮,轉身,加快速度,跑著奔向遠方。
那一年,周建良三十二歲。
他的家鄉有條河,名字叫做易水。
兩千多年前,這條河邊有個男人持匕首西入強秦。
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荊軻。
風蕭蕭兮,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