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她隻是她自己,這就足夠了
康熙十四年初春,先於大行皇後的周年忌日,皇帝便侍奉太皇太後與太後,帶著後宮嬪妃和王公子弟們,浩浩蕩蕩往城外狩獵。
自去年五月以來,朝野上下一直傳言,皇帝沉浸在悲痛中不可自拔,但如今看來,實屬多慮。
當時皇帝輟朝僅五日,便恢複朝政,而後從容應對三藩之亂,更在今年初排兵布陣、力挽狂瀾,扭轉了清軍潰敗的局勢,前線捷報頻傳。
此外,內宮中他也有了新寵,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宮女,如今日日夜夜留在乾清宮中,更是叫他興致盎然地,帶著一家老少出門打獵。
前朝後宮,不論皇帝否刻意地,想要展示他已經走出悲傷,可就算是刻意,那也是皇帝的決心。
如此,大清才有希望,皇室才有希望。
大臣們宗親們,今日都極其興奮,盼著在獵場上拔得頭籌,得到太皇太後的賞賜。
這一趟除了榮貴人待產,端貴人身體不好,二人未曾隨行外,其餘人都跟出了門。
隻是出門前不久,烏雅氏腳崴了,安貴人本拍著巴掌說她活該,這下可走不了,誰知人家還是來了,更是被太皇太後帶在身邊,可謂萬千寵愛在一身。
眼下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烏雅氏是太皇太後挑選送給皇帝的美人,興許就是為了助皇帝走出先皇後去世的悲傷。
可即便如此,皇後故世尚不足一年,太皇太後就這般急切,在旁人看來,太皇太後當年對皇後的寵愛都成了笑話,帝王家的無情當如是。
今年春來得早,融融暖意下,萬物複蘇,滿目青綠,獵場上,年輕人策馬揚鞭踏塵而去。
玉兒笑悠悠地看著,對身邊的蘇麻喇說:“我這一年不如一年,早兩年還能誇海口說騎馬,這兩年更惜命,連誇海口都不敢了。”
蘇麻喇道:“皇後在的時候曾說,皇上一直惦記著,帶您回科爾沁。”
玉兒含笑道:“去做什麽呢,除了雅圖和阿圖,那裏還有值得我眷戀的嗎?”
蘇麻喇說:“可若真有那天,皇上求您去,您去不去?三藩之後,為了察哈爾那一仗,大清必定要重新梳理與蒙古的關係,您不給麵子嗎?”
玉兒說:“我這麽長久地活著,已經是最大的麵子,我去不動了,遠的地方去不了了。”
蘇麻喇知道自己挑錯了話題,正不知怎麽好,見宮女們攙扶著一瘸一拐的烏雅常在過來,招呼道:“您去哪兒了,腳也不靈便,可別到處跑,仔細被馬兒撞了。”
玉兒便見那孩子笑悠悠來到麵前,歡喜地告訴自己:“太皇太後,皇上找到一窩剛出生的小兔子,派人給送回來了,臣妾看兔子去了。”
玉兒嗔怪:“母兔子找不見崽子,該急死了,真胡鬧。”
嵐琪解釋道:“母兔子也一並帶回來了,它受了傷,據說皇上沿著血跡找到兔子窩,不忍心殺它,就給送回來了。”
“他哪兒是不忍心殺,是惦記著給你好玩兒。”玉兒嗔道,“玩兒去吧,我這裏也用不著你,營地裏人多,馬匹獵狗時不時竄來竄去,你回自己的帳子裏,好生待著。”
“是。”嵐琪也不爭辯,歡歡喜喜地答應,還說,“一會兒讓人,把兔子抱來給您瞧瞧。”
玉兒說:“我活一把年紀,還沒見過兔子嗎?”
可是傻乎乎的小常在,笑得那麽甜,高興地跟著自己的宮女走了。
蘇麻喇見邊上的帳子裏,眾貴人、常在的眼神齊刷刷地看向這裏,輕聲對玉兒說:“皇上寵也罷了,您也跟著寵,旁人不吃味才怪。”
玉兒歎:“她們沒能讓玄燁選中,又有什麽辦法呢,既然玄燁挑了這個小丫頭,做戲就要做足了,我不過是幾句好話而已,談不上什麽恩寵。”
蘇麻喇說:“您做戲,可是皇上呢?”
玉兒看向她:“怎麽說?”
蘇麻喇搖了搖頭:“奴婢可不覺得皇上是做戲。”
“可是舒舒她才……”玉兒內心也有所動搖,“玄燁會嗎?”
蘇麻喇道:“就看烏雅常在,自己的造化了。”
日落前,大部隊都回到了營地,但皇帝尚未歸來,有人說皇帝去東邊視察河堤,晚些才能歸來,玉兒便派福全去接玄燁,擔心日落後野外有危險。
可是皇帝卻先一步派人回來,說要接常在烏雅氏前去。
眾目睽睽下,嵐琪上了馬車,一路被帶到皇帝所在的河邊,侍衛、馬匹和獵犬都在遠處待命,水草萋萋,夕陽豔豔的河岸邊,隻有皇帝一人孤獨的身影。
嵐琪便命宮女留下,自己緩緩走來,然而她前幾天把腳崴了,走路很不靈便,自然沒法兒輕手輕腳,早早就弄出動靜,吸引皇帝回眸來瞧。
玄燁起身,走向她,嵐琪忙福身行禮,但見皇帝牽了自己的手,說:“慢些走,仔細腳下。”
“皇上,天很快就黑了,太皇太後很惦記您。”嵐琪說,“您要臣妾來看什麽?”
玄燁淡淡一笑:“沒什麽,就在這兒坐坐。”
“是。”既然如此,嵐琪沒再多問,跟著皇帝來到河邊,玄燁攙扶她在石塊上坐下,將自己的風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我不冷。”嵐琪卻擔心皇帝受凍。
“起風了。”玄燁道,“跟你的人糊塗,眼瞧著日落了,也不叫你帶上風衣。”
嵐琪笑悠悠:“知道皇上在等我,出門急了,不怪她們。”
元宵節以來,已經兩個多月,嵐琪幾乎熟悉了乾清宮裏的一切,和皇帝之間,也再不是剛開始那樣謹小慎微,說起話來也更親昵隨意。
但宮裏是是非非,鍾粹宮還有個嘴碎的王嬤嬤,嵐琪知道自己是什麽處境,就連布常在都好心提醒過,皇上這樣把她推在風口浪尖,可別是要捧殺了她。
可是嵐琪想,她和皇帝無冤無仇,皇帝何必作踐自己,更何況在乾清宮伴駕的日子,除了默不出他教的字會挨罵,其餘的時候,他都那麽溫和,也那麽悲傷。
外人以為他們在乾清宮裏有多親,實則很多時候,皇帝隻是一個人發呆,哪怕是在乾清宮的書桌後,麵前堆積如山的奏折,他也會陷入悲傷。
最開始的時候,皇帝就明說,他討厭任何人的安慰和可憐,所以兩個月來,除非皇帝提起,嵐琪從不會談到先皇後。
他若是陷入悲傷,就算發一整天的呆,她也安安靜靜地陪在一邊,什麽話都不說。
嵐琪對布常在說,大不了,自己就當個宮女,大不了,把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來過。
這輩子,能陪在他身邊,她已經滿足了。
誠然,人有貪欲,陪伴的日子越長,想要在一起的願望就越強烈,若可以,她願意一生一世都能陪著他發呆。
“你看。”玄燁指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河麵,“魚跳起來了。”
嵐琪說:“皇上很稀奇呀?”
玄燁瞥她一眼:“你不稀奇?”
嵐琪道:“臣妾小時候,爺爺常帶我來這裏玩,那一頭,還有我家的地呢。”
玄燁不屑:“你家的地?”
嵐琪甜甜一笑:“是,是皇上的地。”
玄燁摸了摸她的手,縱然披著風衣,也微微發涼,便道:“罷了,等天氣暖和些,我們再來,別把你凍壞了。”
嵐琪卻拉著他的手說:“我不冷,皇上,天氣暖和就有蟲子了,這會兒多舒服?”
玄燁想了想,抖開了嵐琪的風衣,與她並肩坐著,寬大的風衣將二人都裹住,這樣果然一下子就暖了。
“皇上……”懷中人輕聲喚,可玄燁隻是嗯了一聲。
嵐琪抬眸悄悄地看他,他眼中是悲傷,是孤獨,是讓人心碎的痛苦,她收回目光,將腦袋靠在了皇帝的胸前,什麽也沒說。
就算,他隻是要一個人來取暖,她也心甘情願,她永遠無法取代赫舍裏皇後,也從沒想過能有那麽一天,她隻是她自己,這就足夠了。
驕陽西下,玉兒擔心晚歸的玄燁,忍不住帶著蘇麻喇,到帳子外頭張望。
終於,東邊有人來,迎著夕陽餘暉,玄燁和他的坐騎,都像鍍了一層金光。
“主子,皇上懷裏,還坐著一人呢。”蘇麻喇眼神好,說,“是嵐琪吧。”
玉兒眯著眼睛看,馬兒悠悠,風兒悠悠,玄燁帶著他的女人,緩緩歸來。
“你說他,不是做戲?”玉兒說,“這樣刻意誇張,就怕不被人瞧見,還不是做戲?”
“格格,咱們打個賭?”蘇麻喇笑道,“看看嵐琪這小丫頭,能有什麽造化。”
玉兒擺手:“你眼睛毒,我不和你賭。我隻是沒信心,隻是太心疼我的孫子,心疼他這一輩子,總是被丟下。我這個老祖母什麽好都沒傳給他,卻把這硬如寒鐵注定孤獨的命,給了他。”
玄燁一行,越走越近,玉兒恍然在孫子的身上看見故人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蘇麻喇趕緊來攙扶。
玉兒道:“蘇麻喇,你知道嗎,皇太極曾問我,盛京好,還是科爾沁好。”
蘇麻喇頷首:“是,您曾說過。”
晚風清冷,眼角冰涼的,是她的眼淚,玉兒扶著蘇麻喇,穩穩地站定,說道:“盛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