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3 章

  就收回了自己在賈赦出聲時遽然轉向的眼神, 又一次漫不經心的瞟了一瞟那些個跪在她腳邊的自家下人。


  可嘴裏的話卻是字字句句都經過了仔細的斟酌的:“一個個的都死了嗎?竟是不知道上來幫忙?或你們是真的想死?那好啊,我卻叫人來, 將你們一個個扒了衣裳, 推到塘子裏去!”


  就叫聽到這話兒的人,俱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一時間竟是連賈母都不曾例外——


  賈赦的兒子是怎麽死的?


  淹死的。


  可卻又不是直接便溺死在池塘中,而是因為天冷水寒,連閉氣帶寒涼如骨,最後便是救上來也沒能救回來, 活生生的在高燒之中斷了氣, 據說人死前都燒得迷糊了, 便是嘴裏聲聲的喊著爹娘,也沒能真正張開眼睛看看日夜守在他床前的賈赦和張氏。


  ……王夫人這樣說,那是明顯的對著賈赦的心捅刀子啊!


  更甚於,她用這明顯是‘模仿’賈赦親子死亡的方式來處置下人……是不是同樣在暗示些什麽?

  一時間眾人隻覺得胸腔中慌得厲害。


  尤其以賈母為甚——這個兒媳,莫不是真瘋了?!

  ……


  賈母既然是‘賈母’,也自然能比旁人多知道些許賈家的事兒,但比起知道這些事兒,她卻是更知道有些事兒是能心裏頭明白不能嘴上說的——比如那年賈赦長子的死, 雖確實不能說是和王夫人全然無關, 但一來賈赦查了半個月都不能確實的將這事兒落到王夫人的頭上, 二來那時賈璉賈寶玉俱是不曾出生——也就意味著二房的賈珠是賈家唯一的三代男丁——故而賈母思前想後之下依舊選擇了什麽都不說了。


  當然了, 自然還有賈母不希望賈赦‘誤傷’了自己的人的緣故……


  可不管賈母是為了王氏還是為了自己而選擇了閉嘴, 可既然當時她選擇了沉默, 那現在也自然是不會允許王夫人親自揭開這一謎底的——更別說還是用這樣張狂的方式!

  她是在真的嫌賈家太平靜了?還是說因為賈珠死了,那賈家的其他人都不用活下去了!?


  賈母不但在這樣的刺激之下隱約觸及到了王夫人行為的‘真相’,還因為受激太過而倒抽了一口冷氣,卻不想這空氣之中也仿佛遍布了昔日那些陳年舊事的味道了,隻將賈母嗆得幾乎就要踹不過氣來!

  可腦子卻是忽然間就轉回來了:

  連自己都這般了,估摸著那賈赦怕隻會被刺激得更甚……卻不知道這麽一刺激,對方會不會就激動到直接開了門來打王夫人?

  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大抵……


  大抵一來賈母能明白王夫人為什麽要這麽‘瘋狂’的揭底了,二來又大抵希望賈赦果真能因為這一刺激而不顧一切的衝出來將王夫人往死裏打——


  打死最好!

  反正眼下你死了一個兒子我也死了一個兒子,大家往死裏掐也就是了。


  沒毛病。


  ……


  可連賈母都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她自以為了解王夫人和賈赦,並因這份‘了解’而等著自己大兒子和小兒媳婦在自己麵前上演全武行——屆時她再看該如何體現出她賈家老壽星的威儀,將這兩個不省事的東西一齊摁住的時候,她卻是遽然發現原來自己是真的沒有好好了解過自己兒子的!


  因為賈赦依舊沒有開門。


  不但那門縫依舊紋絲不動,就連他再一次從門背後傳來的話語也是沒有一丁點的波動的。


  他平靜且平淡的道:“哦,是嗎?看來弟妹果然是急紅了眼睛,連話兒也開始胡亂了,隻弟妹也不用就急於眼下,等到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了,這門——我自然是會打開的!”


  ……


  賈母:“!!!”


  她差點就要被賈赦的這句話嚇出心髒病來了好嗎?


  ……不不不,她不能倒下,至少在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找上門來之前……她不能倒!

  卻也再忍不住的就喘著粗氣開口了:“老大,老大!你如何就能……”


  就能將這家裏的事兒鬧到家外麵去了?!


  不想那賈赦卻似早就預料到賈母會有此問一般,不等賈母真問出來,就已然提前將話兒給截了:“母親,您卻瞧瞧是誰在大鬧。”


  賈母不由語塞。


  繼而又埋怨道:“那你怎麽就不早說?”


  不,其實在賈母心裏說沒有說、早說晚說並沒有區別:隻要賈赦做了這件在她心中會‘危害到’賈家的事兒那就是錯!


  於是便理直氣壯的嗬斥:“老大,你如今行事竟是益發的草率了?切莫以為你承襲了爵位就能在這府邸裏翻天了,我還在呢!看誰敢妄動?……不過為娘也知你今兒算是了一場無妄之災,心中定然是有怨的……可再是天大的事兒又如何不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解決了?你且速去將那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叫回來,又與那些個粗人些酒肉錢,叫他們別把今兒的事兒拿去在外麵胡亂嚼舌頭根子便也就罷了!”


  ……


  可以說,賈母的決定是非常的武斷了。


  隻這樣的武斷當真就能‘斷’到賈赦的身上?

  並不,甚至於連賈母本人也並非真的就有十足的把握了,她懷疑賈赦會與她唱對台戲更甚於聽從她的吩咐。


  但賈母不怕。


  因為她習慣了——她隻怕賈赦的逆反不在她的掌控之中,若真的能把著賈赦的脈氣賈赦……她卻是反而‘被忤逆’得放心。


  隻不想,賈赦居然再一次的從她的掌控之中溜出去了。


  他並沒有同她對吵或者試圖爭辯,他隻是繼續用那種平穩到堪稱悠長的語氣慢慢道:“母親您也別急,畢竟若說怨,二弟妹沒了親兒子,豈不是更怨?又有那金陵山高水遠的,信件裏也未必能說清楚,她錯怪人也是情理之中。卻好在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慣是會處理這些的,這人來了,是釘子是卯,咱們再細細分辨,且我賈家清清白白,又哪裏會怕人查探?”


  清白你個鬼!


  別說你賈赦不清白了,這裏王夫人,這裏賈母自己……那是一個都不能當起‘清白’二字的!


  在這方麵,賈母可是無比的有自知之明的,隻她有自知之明卻不是為了自省,而是為了能更好的規避自己的所作所為被人發現的可能——


  首當其衝,就是別自己把執法人員請進自己家門!……這和後世犯罪分子要繞著警察走路是一個道理。


  賈母明白這個道理,她也相信賈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怎麽如今看著賈赦卻像是不明白的樣子?

  還是說自己的兒子是真的失了智?


  ……


  …………


  還真是。


  隻賈赦的‘失智’失去的不是智商,而是理智。


  ——也就是賈母和王夫人如今俱是和他隔著一扇大門,沒能麵對麵的觀察,不然她們就能看到:相較於王夫人麵上那種不正常的潮紅,賈赦的臉上更是一種冰冷又死寂的青白色。


  就仿佛他那個‘不幸失足’跌落水塘的長子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刻。


  感受著一種冷進骨縫裏的冰寒感覺。


  ……此時的王夫人大抵是憤怒的,那種憤怒如火一樣的點燃了她整個人,使得她紅了臉也紅了眼,更使得她言行舉止毫無顧忌,簡直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瘋狂。


  可賈赦卻是逃過了憤怒的支配。


  因為他的憤怒早在過往的那些日子裏一點點的被研磨殆盡了:在他的兒子死亡,在他的調查受阻,在他還沒能得到一個結果就被賈母匆匆喝止了所有行為之後!

  再是曾經爆發過滔天的烈焰,在燃燒殆盡之後也隻會剩下灰燼。


  死寂的灰燼。


  因此,即使是在聽到王夫人用一種近乎於惡毒的話語再次提及他兒子的死亡的時刻,賈赦的心也是真的沒有多少感觸的:並不是他聽不懂王夫人言辭之外的意思,隻是他早就將那話語之後的可能,一遍遍的在腦海中揣摩,在心中銘刻——


  然後在麵上淡然。


  可以說,比之賈母,賈赦對那場死亡的印象更為刻骨銘心。


  ……可那又如何呢?

  他的兒子已經死了。


  他連最後的公道都不能為他討得。


  隻好在,如今她的兒子終究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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