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6 章

  戴權也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 他甚至於在皇帝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就侍奉在皇帝的身邊。在這些年的歲月裏,他看到了皇帝登基時的戰戰兢兢,看到了許宣輔政時的權傾朝野,看到了許皇後嫁進坤寧宮時那對搖曳的龍鳳花燭, 也看到了在親政之後皇帝在清除昔日攔路的屏障時那似癲似狂的眼神……


  正因為看到了,所以歎息。正因為歎息,所以才不明白。


  不明白皇帝現在是為了什麽?

  為了廢太子?

  不是戴權說,要是皇帝的需求真的如此單純, 那他完全不用將這件事攪渾得如此複雜,隻需一道聖旨……哦, 好吧, 或許還需要有些別的什麽步驟,那時程錚立刻就會變得一文不值甚至於身首異處。


  當然了,皇帝一直……或者應該說是試圖一直用上古賢君一樣的名聲來包裝自己, 但即使是上古賢帝堯帝也不是沒有廢兒子丹朱的傳說啊?這事兒還是作為一樁美名兒流傳下來的呢——既然有前科若此,那皇帝還在等什麽?

  戴權並不知道答案。


  正因為不知道, 所以他情願閉上眼睛, 從一個傻子,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瞎子。


  他看到的已經足夠多了, 足夠他察覺到皇帝正以一種詭異的思維方式往一條不歸的絕路上狂奔, 他拉不住也不敢拉,所以他此時唯一能做的, 就是保護好自己。


  想來無論登基的是哪一位皇子, 對一個既老且瞎, 又傻又啞的太監……都是沒什麽興趣的吧?

  想到這裏,戴權越發的低下了頭顱,隻道:“陛下說笑了,皇後娘娘的心思哪裏是奴婢這樣的卑賤人能夠揣摩的?”


  就說得皇帝隻哼了一聲,道:“她的想法現在連朕也想不明白呢,照你這麽說,豈不是朕也是卑賤人了?”


  戴權惶恐的跪下去:“陛下這話奴婢萬萬不敢想。”


  這話著實沒有什麽不到之處,卻是讓皇帝感覺到一股子說不出的膩味來,就往後一仰,直倒在那寬大的椅背之上,就直直的望著房梁,隻呢喃道:“隻眼下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卻得讓朕多想上一想呢……朕一直覺得她是一個再蠢不過的女人了,卻不想再是蠢的人,也會有些讓人難以招架的小聰明——不,正因為她不聰明,所以她的行為更加的出乎人想像。就像是這次……嗬,女官,她也真想的出來,將眼光放在內院上?怎麽,她是以為朕的皇位是依靠那個女人才得來的嗎?”


  僅這一句,戴權便就知道皇帝此時的話已是萬萬不能接的了。


  但也隻此一句,戴權便就明白過來,今日這乾清宮東暖閣中十二個太監宮女……是一個也保不住了。


  想到這裏他不由就略略偏過頭,隻往旁邊看去,就看到那些侍立在一側的宮人有的還麵露懵懂,有的眼中已經露出絕望來。


  但他留不住任何人,他也不會試圖去留任何的人,他總是足夠的沉默,所以他才能站在這裏,站在這裏看宮人們如流水一般來了又去。


  而既然同為宮人的戴權都不會在意這些小卒子們的死活,那麽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更加不會在意了,他完全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麵上的神色不斷的在糾結和痛苦之間變換著,最後醞釀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如果可以……朕真想來一場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啊。”


  頓時使得戴權幾乎又要笑起來了。


  在他看來皇帝就不算是一個聰明人,又何談和聰明人對話?


  但他沒有說話,或者說他沒有接皇帝的話,他隻是恭順的低著頭道:“陛下是萬萬年難得一遇的聖明天子,您的決定,或許一時之間還看不出結果來,但從長期來看,必定會達成您的願望。”


  就說的皇帝啞然失笑,隻道:“你這奴才,年紀越大越會說話了,以前還會時不時的懟朕一句兩句,現在卻是一句不好聽不中聽的話兒都沒了,字字句句都讓朕覺得舒心極了。”


  卻不想戴權也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失笑,隻道自己這不止是會說話了,而是真正的學聰明了,至少足夠聰明到保護自己了。


  就在戴權繼續裝聾作啞的時候,皇帝卻是輕輕的又歎息道:“……但你這話果然不錯,眼下這事兒還是得從長遠來看才可以。或許皇後確實不是一個聰明人,可朕也厭倦了再和聰明人打交道了。朕已經老了,鬥不動了,如果聰明人再鬧將起來,不知朕還有沒有那個心力再壓下去……所以還是蠢人好啊,蠢人省心。”


  就含笑微微蹙了眉:“隻雖是這般,眼下這事兒卻也不能恣意放任了去,這後院的事情一個處理不好便會闔家埋進去。且又有皇後也不能太放縱了,若是朕當真完全鬆了手,隻怕她會以為朕是一個傻子呢!”


  說著竟是微微低頭,複又看向戴權道:“你說朕該用什麽法子來搓一搓這女人的銳氣?但又不會真的一次將人打壓成傻子了?”


  可戴權隻低著頭不說話,別說他此時是個沒主意的,便是有也必定會裝出一副一問三不知的模樣來。


  這般的做派使得皇帝就越發的撇了撇嘴:“你這家夥好生無趣,罷罷罷,朕早該料到你是個啞巴……這世間果真沒有人能靠得住,朕便是再艱難也隻能依賴自己。”


  就用右手撐著下顎思索了一會兒:“皇後還不能立時處置了,你說朕將她身邊的人拔掉那麽一兩個如何?朕恍惚記得她身邊有個老宮女,是隨了她十幾二十年的心腹了?”


  “陛下說得可是恪昔姑姑?”戴權知道這時不好不接話了,且這話兒也是宮中人人都知道的,並不算什麽說不得的話題:“那恪昔姑姑果真是皇後身邊積年的老人了,因此皇後有許多的事兒且依賴著這位姑姑呢,便是那此時沒了的夏秉忠,想來也不會比這位恪昔姑姑更得娘娘的意了。”


  “這般嗎?”皇帝就微微一沉嚀:“那朕將這位叫恪昔的女人處置了,你說這般可會讓皇後知道什麽叫收斂?”


  戴權便就斂口道:“奴婢不知道這些事兒,不過想來陛下心中已經是有了斷決的,奴婢隻要瞧著陛下的模樣,便就知道這事兒定然已經被陛下厘清了。”


  “油嘴滑舌,越老越油頭。”皇帝就笑罵道:“你這家夥這些年是越發的沒有正形了。”


  隻是這一句之後,複又定了定神色:“隻你也說了……恪昔——是叫恪昔吧?……這女人既然是皇後的心腹,那朕便就這樣將人給直接……咳,下手會不會重了些,畢竟皇後本來就不算聰明,真計較起來她就是一個有賊膽沒賊心的家夥——因此若是越發的將膽子給嚇破了,那豈不是就成了一個廢人了?如此朕還能用她來做什麽?”


  “……這般隻叫奴婢為難了。”戴權就低頭道:“便如奴婢所說,奴婢是個心中沒甚主意的,陛下這般問奴婢,卻叫奴婢不知道怎麽作答呢。”


  好在皇帝並非要聽取戴權的意見,隻是隨口一問罷了。不等戴權回話,他便故自道:“那便就將坤寧宮上下掃蕩一遍吧,也算是給皇後的一個警告了,至於那個叫恪昔的女人……先瞧瞧皇後怎麽做再說吧,若是討得朕歡喜了,饒過一條她喜歡的狗也沒什麽。”


  說著就翹起食指,隻在那紫檀的大桌上敲了一敲:“這般看來,這事兒卻該叫刑部的人好好查上一查,那夏秉忠不是坤寧宮的總管太監嗎?便就將這坤寧宮的人盡數拿了交給刑部,隻叫那些成日裏雞蛋裏麵挑骨頭的家夥勞動勞動,好好問問他們的罪過。”


  “刑部?”戴權就抬起頭,確認了一遍:“奴婢這就去刑部傳旨?隻將那坤寧宮上下盡數拿了?”


  不想他這句話卻是叫皇帝又懵愣了一下:“且住,你說這事是直接交到刑部?要不要先由十二監審問了?”


  戴權便就將頭又低下去:“這樣的事兒卻要陛下親自拿定了主意才好說話呢。”


  好在皇帝也明白他的性格,並不多加逼迫,就自己想了一想道:“這事兒既然最後是要放下的,眼下便就越發的高高舉起才是,不然皇後還真以為這事兒又能隨她施為了?”


  就堅定了心思:“你便去傳旨吧。”


  這句肯定的命令使得那跪在地上的戴權隻鬆了一口氣,就重重的叩頭道:“陛下且寬了心,奴婢這就去。”


  ……


  …………


  這一日的午後,直到坤寧宮中的人被盡數帶走了,皇後也沒有回過神來,就在那坤寧宮空落落的大殿裏坐到了斜陽垂暮。


  十二監補送來臨時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跪在殿外,整整齊齊的三排人,卻是針落不聞,皇後的目光偶爾掃到他們的臉上身上,便是一陣說不出的煩躁。


  隻是此時恪昔已經在刑部的大牢裏了,韋皇後便就沒有了傾訴的人,在度過了一個慌亂無助的夜晚之後,她便就急急的將三皇子妃侯氏招進宮了。


  而侯氏也來得匆忙,這坤寧宮中的人上至掌宮姑姑下至掃地太監盡數被拿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別說她自己有些無措了,連三皇子程鈺也是險些跳了起來。


  程鈺雖對兄弟們是狠得下心腸的,卻也是個孝順兒子,唯恐皇後沒有人伺候就此被餓死在皇宮裏了。好容易熬過一夜,天未亮的時候便就將侯氏匆匆趕出府邸,隻要人去皇宮門口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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