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葛生

  天色漸晚,塢堡裏麵,沒有燈火,隻有月光。


  兩層塢門自上而下,緩緩關閉。遮住了那一輪明月,光線越發昏暗。


  院子裏,一婦人叉著腰,一臉的嚴肅。三歲的保兒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叉著腰,卻是一張笑臉。


  呂布一見這母女倆,叉腰動作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奉先,你過來。”


  婦人見呂布進來,將他喚到身邊。


  “三嫂!”


  呂布走向婦人,她是趙老三的媳婦。軍屬是可以隨軍的,也會撥發一些糧餉。


  她們也要承擔一些日常工作,大多是洗洗涮涮這些。


  “時方你三兄說看到你殺退了十餘鮮卑人?”


  三嫂眉頭輕蹙,對呂布說道:“塞外烽燧,孤立於曠野之上。鮮卑人來了躲還不及,你還去殺鮮卑人。若是鮮卑人回來尋仇,讓我這一家老小與你陪葬啊?”


  “你這不下蛋的老母你,平日裏小氣一些也就算了,我兄弟二人殺敵建功,與你何幹?怕死你返鄉就好了,誰也沒規定軍屬必須留在軍中。”


  魏續一聽趙老三媳婦這話,忍不住嗆他一句。


  趙老三年逾不惑,才有一女。這不下蛋的老母雞,魏續還是和趙老三學的。


  “文短!”


  呂布嗬斥了魏續一句,對三嫂說道:“我兄弟二人從軍,旨在沙場建功。某不與你說什麽就家國大義,單說我殺鮮卑人建功,三兄替我候望邊塞,這摘得虜首十一顆,就要與三兄平分。”


  “啊?”


  三嫂長大了嘴巴,虜首搶還來不及,還能能分?


  依《律》,斬敵首一,賜爵一級。雖說賜的不是公侯伯子男這等官爵,而是八等以下的民爵。


  但身為罪卒,隻要升到八等爵公承,就可以離開這塞外烽燧了。


  “這還差不多。”趙老三媳婦臉色轉喜:“時方給你們煲了雞湯,來我屋舍吃吧。”


  呂布看著三嫂的背影,搖了搖頭。


  明明一早準備了雞湯,犒勞我兄弟二人,嘴上卻那麽刻薄。


  若不是上一世承蒙趙三兄一家關照,呂布剛剛說話斷不會那麽客氣。


  一進屋,煲雞的香氣便撲鼻而來。


  趙老三的屋舍比起呂布那間稍大,這原本是燧長的屋舍。候虜燧長也沒什麽架子,趙三哥家人口多,就讓給趙老三了。


  屋舍內,有一轉角。轉角外有一幾案,前麵是一個殘破的屏風,繞過屏風就是趙老三一家人歇息的地方了。


  保兒看著桌子上的雞湯,嘟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呂布落座,寵溺的揉揉她的小腦袋,仿佛在揉自己的女兒:“保兒,吃雞怎麽不高興啊?”


  “這雞是給我父親換羊皮襖的,日前你們才來候虜燧的時候,已經吃了一隻了,今日你們又要吃。”


  保兒一臉沮喪的看著母親。她也貪嘴,但想想冬日裏父親身上的凍瘡,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這有什麽?哪天小爺給你獵一隻黃羊來,那羊皮豈是邊關小吏販賣的羊皮襖能比的?”


  魏續大咧咧的箕坐在胡凳上,眼睛一直不離開端著煲雞的三嫂。


  “你來的時候就說獵一隻黃羊,到現在連個羊毛都沒見到。”


  保兒一嘟嘴,一臉嫌棄的看著魏續。

  呂布看著保兒和魏續鬥嘴,不由想起自己的女兒。呂布為她取名呂妍,出閣之時表字玲綺。她也如保兒一樣,時常與魏續鬥嘴。


  當年曹軍兵圍下邳,開城投降前夜,呂布便是以妻女相托,逼魏續縛陳宮降曹。


  不知身故之後,魏續與玲綺如何了,也不得而知。


  煲雞上桌,魏續皺了皺眉頭:


  “這一隻雞,這麽多人哪夠分啊。要放上一些瓠(hu)瓜,稻米才好。”


  “有雞吃就不錯了,還瓠瓜。你見過瓠瓜嗎?”


  五原不產瓠瓜,稻米更是價格不菲。瓠瓜、稻米煲雞,三嫂真是聽過沒見過。


  魏續也一定沒見過,在塞外烽遂為戍卒,想就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公子。


  “怎麽沒見過?”魏續手比出大概一尺:“這麽長,可要趁嫰的時候吃,老了就像葫蘆似的,咬不動了。”


  “瓠瓜還能變成葫蘆?”


  三嫂白了魏續一眼,信口雌黃。


  “某不與你說。”


  魏續夾了一大塊雞肉塞到嘴裏,瓠瓜就是葫蘆的一種,不與這無知的婦人爭辯。


  戍卒晚餐稱飧(sūn)朝食有剩投之於水。三嫂煲雞,添了很多湯。雞湯泡飯,吃起來更有滋味。


  這幾日吃得素,魏續這可算是飽餐一頓。一大塊雞胸肉嚼在嘴裏,又去夾雞腿。


  “啪!”


  保兒用箸,奮力的將魏續雞腿打掉:“剛剛你都吃了一隻雞腿了,這是給父親的。”


  “哎。”


  魏續也知好歹,望著雞腿吞了吞口水:“表兄,你說一隻雞怎麽才兩隻腿啊?”


  呂布忍俊不禁,就是為了魏續這張嘴,也得迅速升遷。


  一餐飯後,呂布告別了三嫂保兒,和魏續返回屋舍。


  幾案上還放著那本《急就章》,幾案兩側是二人的土榻。


  “表兄,我還是覺得你今日有些不同。”


  魏續眼前還浮現著呂布殺敵的那一刻,就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也未見有他那股肅殺之氣。


  “有何不同?”


  呂布隨口問了語句,隨手抓起一塊木板,在上麵雕刻。


  “今日三嫂出言甚是可惡,若是往日,表兄出言哪會那麽客氣?”


  魏續沉吟了一下:“感覺你性子忽然沉穩了不少。殺敵之時,卻又似換了個人,臉上那股肅殺之氣,甚為怕人。”


  “你記得了,戰場殺敵。哪怕是敵軍數十倍於我,氣勢上都不能輸。策馬提刀,心中隻能有一個字…”


  “殺!”


  呂布眼神忽而轉厲,直到低頭望向手中的木板,又有一抹柔情。


  月光下,刀筆在木板上刻出一副畫像。那是一個身著華美袿衣的美婦,在城頭之上偏偏起舞。


  “苓兒,這一世幾時能見你?”


  呂布喚著愛妻乳名,口中不自覺低聲輕吟,那首愛妻教他的《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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