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孰能不朽> 第八十五章辛箏

第八十五章辛箏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 謂我心憂;不知我者, 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 中心如醉。知我者, 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 彼稷之實。行邁靡靡, 中心如噎。知我者, 謂我心憂;不知我者, 謂我何求。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聽著殿內傳出的喜氣洋洋的歌聲,虞莫名的胃疼。


  有生之年不是頭回聽到有人唱《黍離》,準確說帝國最近幾百年這種歌是非常主流的流行歌曲, 原因無它, 亡的國家太多了。


  帝國方國最多的時候有近十萬國, 如今能有千國就很不錯了, 如此慘烈的淘汰中就沒誰是沒亡過國的,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幾個人將亡國當回事。


  拿辛箏出身的辛國舉例, 辛國是窮桑氏的分支, 窮桑氏庶孽被分封到辛原,建立了辛國,而窮桑氏是少昊庶孽被封在窮桑原, 有了窮桑國, 少昊是太昊的庶孽。


  這種關係並非這三者之間的特例,而是人族方國的普遍現象。


  亡國的本質就是一個分支的家業敗落了,但又不是混不下去了,敗落了也還可以去投奔親戚,照樣能過人上人的日子。


  開始當回事是隨著方國的兼並戰爭越來越激烈,原本層層分封的鬆散模式跟不上戰爭的需要,而變法這種事,你不變,別人變了,回頭你就該亡國了。


  迫於生存需求,諸國紛紛開始變法集權,不樂意再分封,也沒地再分封給打秋風的親戚。代表亡國之痛的黍離也因此開始盛行,廣為傳唱,最近幾十年唱得尤為悲慟,


  但虞活了近七十載,著實沒聽過如此喜氣洋洋的黍離,不像亡國之曲,更像新婚之曲。


  虞忍著胃疼敲了敲門。


  “進來。”


  虞一邊進門一邊隨口建議:“王你能換首歌嗎?這歌被你唱得太詭異了。”


  辛箏從善如流的換了首歌。“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虞噎了下。“王的心情很好?”


  “對啊,有錢啦有錢啦,還順便解決了諸國餘孽問題。”辛箏喜氣洋洋道。“難道不應該開心?”


  “應該開心。”虞說。


  雖然解決方式略骨骼清奇。


  諸國王公貴族對辛箏最大的不滿從來都不是辛箏亡了他們的國,這年頭亡國比吃飯喝水還尋常,誰會因為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的事不滿?

  他們不滿的是辛箏搶走了他們的土地、人口,若隻是如此也隻是稍有不滿,畢竟強者為尊,那是辛箏的戰利品,辛箏有權力收走。但辛箏滅了他們的國後不用他們,廢貴族製,讓他們向氓庶一樣繳稅,服役,是可忍孰不可忍。


  雙方在土地製度上的分歧太過嚴重,本身鎮壓內部對土地公有製的異議就已經很累了,再加入舊貴族,日子還過不過了?幹脆殺了了事。


  辛箏這些年也一直都是持這一政策,要麽殺,要麽陵光半島與炎洲二選一,哪怕當下不殺也隻是暫時的。


  誰知這一次換了新花樣,不殺也不流放了。


  表達出誠意,證明不會想著複國就可以重新得到權力。


  虞將關於浮絡山脈棧道的公文放到辛箏的案上,順便問:“但那些舊貴族真的能用嗎?”


  “能啊。”辛箏悠然道。“他們這些年已經被我殺得老實了,不少人已經認命,老老實實的遵循我的規矩去服徭役,然後去參加官考,雖然老實到這份上的很少,但還是有的。”


  虞訝異。“參加官考?不曾聽說。”


  這些年官考錄用的人員裏就沒有舊貴族,哪怕許多貴族因為生在人生終點不努力也能一輩子錦衣玉食而不學無術,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還是少數認真學習的。而生來呼奴喚婢,錦衣玉食的人是吃不得苦的,能夠按辛箏的規矩去服役三年的,別的不好說,但對自己無疑是狠得下,這樣的人去參加官考,很難不考中。


  辛箏解釋道:“你沒聽說過很正常,服三歲徭役隻是拿到官考資格的條件之一,還得通過政審,查三代,確定是否三代身家清白無犯罪記錄的良家子。那些舊貴族卡在了查三代上,哪怕不考慮亂七八糟的政治爭鬥,隻尋常生活中哪個貴族誰沒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折騰死過幾個奴隸?這本來也不是什麽事,奴隸又不是人。但在我這裏奴隸也是人,殺奴等於殺人,可那又是前朝之事,反正一團亂麻理不清。為了避免惹禍上身,負責政審的官吏將舊貴族的申請都給打了回去。拿不到考試資格,自然無法參加考試。”


  這也加深了舊貴族的怨念,更想複國,然後全族亂葬崗喂野狗。


  虞聞言更能猜到政審全部不通過有辛箏的意誌,不然不會一個例外。


  “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辛箏道。“以前我用他們需要擔心他們搞破壞,政策落實的過程中,執行者若有心搞破壞,很容易將政策給扭曲得麵目全非。好好的政策落實下去結果適得其反很容易天下大亂,亂了,他們就有機會複國,不可不防。但如今我有辦法讓他們對複國死心,也就可以用了。畢竟都是海量資源澆灌出來的,就那麽閑著也太浪費了。”順便可以刺激一下現在的那些官吏,讓他們產生壓力。


  虞嘴角抽了抽。“可這樣選出來的人,品性.……”有及格線以上的嗎?

  想通過政審,很簡單,拿出誠意,讓辛箏放心。


  怎樣才能表達出誠意?

  請參考濁山姮。


  濁山姮如今哪怕拉起旗幟說要複國都不會有人理她,因為她把會支持自己複國的群體給殺得差不多了。


  舊貴族中的亡國之君們需要考慮,權力與昔日的臣子哪個更重要?


  臣子們則需要考慮,昔日的君侯與權力哪個更重要?


  毫無疑問,第一波出手的便是亡國之君們,這些生來高貴的君王可不會覺得臣子有多重要,若臣子的人頭能夠為自己的未來鋪路那是臣子的榮幸。


  盡管亡國之君告自己的臣子密謀作亂複國很扯淡,但驪嫘受理了此事,才不管多扯淡,反正有人出首,證據也不假,那麽被告者就要全家亂葬崗。


  臣子未必對君侯有多忠心,但比起君侯,臣子需要顧慮一些問題,比如羽毛。


  君殺臣沒什麽,但臣弑君卻是沒有任何爭議的不道德,哪怕臣子殺的是個昏君暴君那也是不道德。


  曆史上冀州就有個君侯好人/妻,喜歡睡臣子的妻子,大部分臣子都忍了,但無論什麽群體,數量上去了,自然會有不一樣的品種,這位君侯最終被自己的臣子給殺了。


  此事最後的定義是,君侯做得是不對,但臣子弑君也不應該,這位衝動的大臣最終被族滅,為自己的不道德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大臣殺了君侯後也曾出奔別國,但被拒絕。


  弑君之臣,誰敢用?


  這位大臣最終被抓回國剁成了肉醬。


  然而,羽毛再重要比不上全家的命。


  舊貴族們君告臣、臣告君、子告父、父告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但辛箏不覺得難看,對於每一位大義滅親/君者,辛箏都讓驪嫘好好的褒獎,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是多麽有同情心,為了不令王畿重燃戰火,不惜大義滅親。


  最後誰活下來不重要,反正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不管是亡國之君還是亡國遺民都不可能複國了。


  但也不算血虧,因為辛箏是認真的,隻要拿出誠意,政審就能過關,拿到官考的考試資格,通過官考就可以為吏,吏職幹得好就可以升官,做官做得好也不是不能一爭相位。


  原本生來高高在上,祖上是國相,子孫出仕後還是國相的亡國貴族對辛箏回報的瓊琚滿不滿意不得而知,但朝堂上意見是真的很大。


  本來就因為濁山姮晉升寧州牧之事而群情洶湧,這下好,反對聲更厲害了。


  沒人敢去煩辛箏,於是虞被煩得不輕。


  辛箏反問:“若道德最高是一石,你我哪個不是倒欠十石?”


  虞無言。


  辛箏淡然道:“我要的不是正人君子,是能把事給辦好的人,道德有問題也無妨,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道德完人?踩過法律線,把人拉進開門紅名單裏便是,哪那麽多麻煩?”


  “那你也需要安撫一下底下的人,一共兩位牧,你將其中之一給了濁山姮,底下人心有些浮動。”


  “往哪個方向浮動?”辛箏笑問。


  虞坦誠道:“大部分是不滿被舊貴族瓜分權力,少部分覺得你想恢複舊製。”


  辛箏想了想,道:“帝國的疆域,我如今隻得兩成,還有八成,那些國家的公族與貴族,我不可能全都或殺流放或軟禁,而且,他們若寧死不降,傷亡也會不劃算。給他們希望,他們便不會有抵抗至死的心。”


  虞瞬懂。“因為降後要繼續擁有權力就得表現誠意,君臣必定會為了在亡國後的資格而失和。”


  辛箏點頭。


  “那若君臣若不受這挑撥呢?”虞問。


  辛箏回道:“那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淪落到亡國的境地。”


  虞想了想,發現反駁不了,一個國家淪落到亡國的境地必定是多重因素導致的,但君臣問題一定在其中。


  “兌現被流放的貴族的錢票之事,不知王何意?”虞充滿怨念的問。


  “我答應了會兌現給他們的錢,自然要守諾。”辛箏無奈道。“你別這麽哭喪臉,錢票必須是直係後代出麵才能兌現,十載時光足以讓大部分流放被炎洲美麗的自然風光淘汰,真正需要兌現的錢票一點都不多。”


  虞將厚厚的賬冊放在辛箏書案上。“一點都不多。”


  辛箏被賬冊給噎了下。“汜陽城中死了的舊貴族,家產不都被抄了嗎?”


  虞道:“六十萬勞力在浮絡山開鑿棧道,四十萬勞力在修建雲水水利,五十萬勞力在九河走廊修建道路,三十萬勞力在重修與拓寬岷山棧道,四十萬勞力在修葺冀州漓水諸多因戰亂而一塌糊塗的水利設施,七十萬勞力在各地修建道路,還有農閑時受雇傭修建道路的農人.……王,還需要我繼續說嗎?”


  辛箏搖頭。“不用了,但我不會改。”


  虞歎道:“王何以如此著急?”


  辛箏問:“虞,你說人的一生能活多久?”


  “人生百載,王您是第四境的武者,理論能活兩百歲。”虞不太確定的道,理論壽命長並不代表實際壽命也能活那麽久,有太多的因素能夠影響人的壽命。


  人族中貴族的壽命是最長的,但根據巫即殿閑來無事的統計,幹君王這一行的,去掉早夭的,去掉有長生種血統的,平均壽命比貴族平均壽命少了足足二十幾歲。


  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精神壓力、思慮過甚、飲食不規律、縱欲、被下毒、案牘勞形.……各種亂七八糟的因素,哪怕有最好的條件保養身體,也很難活得長。


  當然,基數足夠大,總會有特殊案例,有短命的自然也有長壽的,隻是數量很少。


  比如活過八十歲的,一百位裏撐死兩位。


  當然,這些數據沒將有長生種血統的給算進去,不然數據還能漂亮一點,但那些有長生種血統的本身也算不上長壽,跟純血人族比,那肯定很長壽,隻要沒被殺,就沒哪個是少於一百歲的,但跟同類比就很慘淡了。


  “我已經五十七了。”辛箏道。“誰知道我還能活多少歲呢,哪怕還能再活一百歲,我也不可能與風洲、夏、貊王他們比長壽的,盡管他們中有一部分已經是暮年,但他們的暮年期也比我整個人生都要長。”


  虞想了想,道:“青婧並未繼承神力,卻與巫女一般永葆青春.……”


  辛箏搖頭。“她那個法子副作用太厲害了,我不想受那個罪。”越了解元的遭遇越能體會到神血長生的可怕。


  “古時炎帝煉製長生藥與不死藥,待巫彭殿完全落入王的掌控,王何不讓巫彭殿重煉長生藥與不死藥?”


  “煉不出來的,很多材料不是滅絕便是不存於此世,炎帝之後多少人想煉出來,卻未見成功者。”辛箏歎道。“而且我也不想長生,長生的話我會慢慢失去曾經的感覺。”


  出於好奇她問過元,為人時的很多人和事祂都記不太清了,曾經深愛過的少年,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不是已模糊就是已忘卻,還得翻史書才想起:哦,原來那是自己的配偶與孩子啊。


  不是說不記得人長什麽樣了,神話生物的記憶力很強大,隻要元想翻就能將自己所有的記憶給翻出來,一個畫麵一個畫麵的閱覽,但感覺淡了。


  曾經刻骨銘心的事情,如今翻閱記憶,隻餘平淡,久了以後甚至會自我懷疑。


  解釋這一點時元問了辛箏一個問題:你心中最遺憾的事是什麽?

  辛箏回答:安的死,我為什麽沒早點反應過來這是個何等神經病的世道,因為沒意識到這個世道有多神經病,就沒想到辛襄子會賜死安。更滑稽的是他那麽幹的原因是為了我好,雖然後來我把他給殺了,但隨著閱曆的增長,我發現賜死安居然是他對我難得的善意,符合這個世道標準的善意。


  元表示若你長生,千歲萬載之後你回首往事說不定會覺得曾經的自己無法理解,你記得自己曾經做了什麽,記得自己為什麽那麽做,卻無法理解。因為對於安的死,你的心很平淡,無波無瀾,那個時候你像扔掉一件無用的雜物一樣扔掉手上的羊角手串。


  感慨自己曾經用來拒絕青婧想要讓自己長生的理由居然在另一個人身上上演之餘,辛箏有那麽一瞬生出了殺心,好奇的問出一個問題:眼前的魂靈究竟是炎帝還是一隻誕生於炎帝屍骸中的怪物?


  元在猶豫須臾後回答:我是元。


  辛箏沒說什麽,但心中滋生的殺心在那一刻無聲消退。


  虞並不清楚元的身份,但對辛箏的話還是感到無語,短命不好,長生也不好,王你是要鬧哪樣?

  辛箏繼續道:“不過你的想法也有點用,等完全控製了巫彭殿再說吧,但也不能抱太大希望。能有生之年做完的事,我不想留給下一代。”


  見話題終於回到正題,虞道:“但王你實在是過於著急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趕著投胎呢。


  辛箏不以為然。“我要是撐不住了,那就是趕著投胎,我撐得住,那就不是。”


  虞無奈。“王撐不住的時候便是天下大亂,焉有命存?”


  “這個問題。”辛箏思考須臾,反問:“沒我這天下就不亂了嗎?”


  虞無話可說。


  辛箏一邊閱覽公文一邊道:“定個目標,然後拚盡全力去達成這個目標,不要去思考別的,幹嘛要想那麽多呢?”


  “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得如王一般純粹。”虞不想再糾結這種話題,換了個正常話題。“明歲遷都,王你也該王祭了。”


  按著傳統,每一任王繼位後都要祭祖告祭祖先子孫中出了一個特別能耐,能耐到當了王的人,讓祖先以自己為榮。這場祭祀被稱之為王祭,祭祀有特別的規製,隻有王才能用,通過這種不一樣來吸引諸侯貴族。也算是一種刺激人王好好幹活,增強諸侯與貴族們對帝國的認同。


  辛箏的王祭前些年就該舉行了,但被辛箏一拖再拖三拖拖到了現在。


  “王祭啊。”辛箏語氣中透著點意味不明的好奇。“好吧,時間你定,別耽誤遷都就行。”


  “還有王陵。”


  “我不是已經答應修了嗎?”


  虞嘴角微微抽搐,人族事死如事生,隻要經濟允許,每個人都會為自己修一座好一點的墳塋,甚至修一座陵墓,辛箏就很不走尋常路。規製最高的王陵隻有王才能修建,是一種榮耀與特權,但辛箏就沒興趣修王陵,準確說是舍不得錢。


  被人勸說時還回了一句:人死如燈滅,隨便埋,算了,我的屍體還是燒成灰再隨便扔掉比較好,死後被拖出來鞭屍是感覺不到的,但現在還活著,想想以後多少會感覺有點糟心。


  你就那麽篤定自己死後會很慘?

  而且燒成灰再隨便扔掉那不就是挫骨揚灰嗎?

  勸諫的官吏都不知道自己該抓哪個重點。


  最終實在是拗不過,不得不修,辛箏隻征了兩百名工匠與勞力修建,堪稱有史以來最寒磣的陵墓修建隊伍。當所有人以為這已經是極限時,辛箏又證明這不是。


  她自己參與了陵墓的設計,最終的設計圖,說是王陵倒不如說是地下書庫,幾乎照搬的巫即殿藏書石窟

  虞問:“王確定不改了?”


  “不改,就這麽定了。”辛箏道,似是想起什麽,辛箏補充了一句。“對了,王祭時我要去自己的王陵看看,希望那個時候墓室的部分已經修好了。”


  虞想了想設計圖,點頭表示沒問題,雖然人手很少,但辛箏的要求也很低,稍微趕趕也來得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