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辛箏
公審遠比為赫胥翻案更棘手, 後者根本沒法翻,說冤人是真的冤, 說不冤人又是真的不冤。最重要的是, 為赫胥翻案,無論成功與否辛箏都不操心望舒的安全。
??不論巫子出身如何,成為巫子那一刻便不再是凡人, 凡塵恩怨皆與其無關。當然, 望舒已經證明了隻要她還是個人,就放不下過去。自然, 她自己放不下不代表凡人可以因此用她的成為巫子之前的過去給她定罪。
??雙標是上位者的權力, 不然芸芸眾生也不會對權力那麽渴望。
??然蜚疫不一樣, 這是現在進行時的事, 這些年整個人族都倒了大黴, 人口銳減。
??雖然王侯貴族殺人不是犯罪, 但要說可以隨心所欲的殺人就是扯淡,這麽多年被國人/暴/動給搞下台甚至搞死的國君還少了?
??氓隸是羊,卻又不是羊, 或者說,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無法改變望舒認罪的念頭, 辛箏便隻能想辦法保住她的生命, 為了以防萬一, 辛箏甚至親自上陣擔任公審的主審與司法, 引得青婧側目:“你莫不是打算實在不行便上演裁判親自下場?”
??辛箏想也不想的道:“怎麽可能, 裁判下場,秩序和規則就被完全踐踏進糞坑了。”
??“那你是要做什麽?”青婧不太能理解。“你給不出讓任何人滿意的審判結局,還親自上陣?不怕於名聲有礙?”
??辛箏驚訝反問:“我有什麽好名聲?”
??青婧被問住了, 辛箏黑曆史真的太多了, 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抵就是治國能力著實出色,這些年沃西戰場打得厲害,小冰期旱蝗雨雹輪著來,兗州這麽大個攤子愣是沒亂。
??辛箏道:“債多了不愁,隻要我不是想踐踏《辛律》,不論我幹什麽都不會影響我的權力。”
??青婧懂了。
??隻要不妨礙到權力,那就無傷大雅。
??反正對辛箏而言,生死與權力之外無大事。
??“不能親自下場,當主審又有什麽意思?”
??“裁判不能下場,但裁判會有傾向。”辛箏道。“而且避免也可以避免幺蛾子,若是望舒的口才搞不定,還有我可以兜底。”
??在朝野各方勢力的關注中,公審如期而至。
??為了安全,辛箏公審的地點放在了條邑台城前的大校場上,地方大,可以讓更多的人見證這一出好戲的同時還能容納軍隊維持秩序,甚至必要時也可以調動台城內的軍隊平亂。
??生怕事不大,辛箏還給薪火軍新兵訓練營的軍卒們放了個大假,讓那些來自兗州之外的貴族子弟與遊士們能有時間來圍觀公審。
??公審之日大校場被人山人海給擠得滿滿當當的,若非軍隊維持秩序,不等當事人站到台上就該因為踩踏事件而不得不推遲公審了。
??沒辦法,赫胥舊案過去太久了,而且也太遙遠,隻和赫胥國的遺民有關係,最多再加上青州的人族,兗州的人族並沒有那麽關心,但蜚疫卻是實打實切膚之痛。
??蜚疫肆虐這麽多年,除了辛原的原住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因其而亡的親人,很難不在意。再加上望舒這些年為了報仇坑殺的人也有親朋好友,恨不得將望舒寢皮食肉,收到消息後不遠千裏趕來。
??最終的結果便是公審的觀眾數倍於三個月前為赫胥舊案翻案時。
??關心但沒來的更多,有的是出於種種因素來不了,也有的是害怕,害怕與上回的赫胥舊案一樣審出一個自己無法接受的結果,這種心態尤以氓隸為甚。
??不是所有的氓隸都擁有優越的統治者意識將自己代入赫胥公族,更多的氓隸還是對赫胥國的氓隸們更有共情,而赫胥一案中最慘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些氓隸。
??赫胥公族若非已板上釘釘的降了異族,哪怕不能翻案也能因為將功補過和血統而重新建國,繼續當王侯貴族,但那些淪為了賤奴的氓隸們卻永遠都隻能是賤奴。沒有奴隸主會無條件釋奴,既已為奴,子子孫孫永世為奴。
??至於亡者,那就更不可能死而複生。
??有此前車之鑒,誰也說不好這回會不會審出個更惡心的結果來。
??有想得多的,自然也有想得少的,因為有秩序且人更多,不乏小販推著獨輪車在人群中售賣漿水食物,賺得錢袋鼓鼓囊囊的。
??知道的是公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萬人空巷的蹴鞠賽事呢。
??被告是望舒,原告卻不止一個,確切說是一大群人。
??以卑而告尊的狀,諸國不至於如此蠢,王與望舒之間能互相告是因為法理上這倆的身份地位平等,諸侯卻不是,諸侯是在人王與巫女之下的。這顯然難不倒諸侯們,因為真正告望舒的不是諸侯,而是萬民。
??望舒這些年為了報仇坑殺仇家全族的事幹得不是一般二般的多,若非災難君王珠玉在前,帝國百年來最大的恐怖/分子就該是她了。
??以孟孫安為首的受害者親朋好友組成了龐大的原告團,一上台便是對望舒罪行的控告,洋洋灑灑,慷慨激昂,氣勢磅礴。
??辛箏坐在司法的席位上,一邊聽一邊吃著來的路上隨便買的雞蛋餅和烤肉,雞蛋餅裹著烤肉,味道甚美,但辛箏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朝食上。眼睛一直觀察原告團,看得出來個個都與望舒有不共戴天之仇,都是真正的受害者,不是假冒的。
??雖然從原告團成員們的皮膚與身體狀況,辛箏判斷這些原告全都是貴族出身,也是,比起數量龐大且難以分辨的氓隸,貴族無疑更好找一些,而且比起打小有一頓沒一餐且夥食營養太差生得歪瓜裂棗的氓隸,自小飽食吃肉的貴族無疑生得更好看,也更能引起人們的同情。
??同樣是捧心,美人捧心那是我見猶憐,換成醜人那就醜人多作怪了。
??縱是貴族容易找,能夠湊出這麽多受害者親朋好友,不是早有準備便是諸國真的齊心協力了。
??辛箏希望是前者,但理智告訴她是後者,蜚疫與望舒有關的事連自己都還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旭國都城已毀,除非是當時的當事人,否則不可能查得出來。
??而且真有鐵證的話,諸侯們也沒必要找來這麽多望舒坑殺罪行下的受害者親朋好友打感情牌以引起公憤。
??可惜效果已經打了折扣。
??在了解望舒是赫胥遺民的情況下,除非諸侯們真的有證據證明蜚疫同望舒有關,否則不信的人很容易懷疑這是這些受害者故意詆毀望舒,而心生疑慮的人也會因為沒有證據加上原告團同望舒的仇怨而對原告團的話語帶上三分懷疑,不會他們說什麽就信什麽。
??至於望舒坑殺別人全族的事,邸報最大的好處便是傳播消息很快,控訴望舒凶殘之前先瞅瞅死者們當年在赫胥國幹了什麽吧。
??你殺人全族,人擁有力量後不殺你全族難道還要請你全族吃飯?
??大抵是觀眾們的反應太不熱情了,原告團很快進入了所有人最關心的正題:蜚疫。
??沒有物證,但有人證,原告團找來旭國都城的幸存者,當年蜚疫初發,望舒在旭國都城出沒過。
??辛箏看向望舒,發現望舒在仔細打量了人證後坦然道:“我見過他。”
??辛箏覺得手裏的雞蛋卷肉餅完全啃不下了,諸侯們再能耐也不可能跑到青州去找人證,不是那個在人族與羽族之間貪心不足蛇吞象都想要的赫胥侯便是羽族提供的人證。
??辛箏好奇的問:“你在那時見過巫女並不代表她就是始作俑者,畢竟那片土地成為旭國國都之前是赫胥國,旁邊還埋著幾十萬被屠殺的赫胥氓隸屍骸,她回去祭拜實屬正常。”
??人證囁嚅道:“我……見過……她投蜚疫。”
??辛箏聞言放下了手裏的雞蛋卷肉餅,眼神玩味。“哦,說來聽聽?”
??人證下意識躲開了辛箏的目光,但很快想到了自己得到的許諾,心頭火熱,勇氣再次鼓起。“我曾經看到過她給一些黔首吃有病的雞犬,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後來看到有動物也染了蜚疫,與當年她給黔首吃的雞犬一樣。”
??辛箏看向望舒。“巫女有什麽想說的?”
??望舒想也不想的道:“他在撒謊。”
??人證理直氣壯道:“她胡說,她害死了那麽多人,當然不可能承認.……”
??望舒忽道:“是我做的。”
??“.……那麽殘忍的事?”人證疑惑的看向望舒。
??望舒重複道:“旭國的蜚疫的確是我做的,但我沒給人吃有病的雞犬,我是往旭國國都的水源裏扔了東西。”
??眾人或噎或茫然。
??這麽大的罪行你居然真的認了,你不應該抵死不認嗎?
??滿座寂然中唯有辛箏神態如常:“為何?”
??“我回去的時候超度了那一片萬人坑中埋葬的亡者,散溢的神力引得花木盛放,旭人以為祥瑞,跑到墳頭上載歌載舞。”望舒歎道。“我一時衝動便……”
??哪怕已經知道怎麽回事,辛箏仍忍不住在心中為旭人的作死精神鼓掌。
??殺了原住民,將幸存者變成自己的奴隸供養自己錦衣玉食的好日子,還跑到死者的墳頭載歌載舞,腦子得多.……不對,腦子正常好像也幹得出來。赫胥滅國都多少年了,旭國這一代人誰會記得自己的長輩是怎樣得到土地、財富與奴隸的?
??埋葬數十萬枉死者的土地上的花木因為吸收了屍體的養分而開得格外好,旭人都能將那片花得格外好的林子當成踏青郊遊的景點,不是不知道底下埋著什麽便是不在意甚至心中驕傲長輩的功績。
??辛箏感慨著對人證道:“她並未給人吃有病的雞犬,如此一來你便是做假證誣告它人了,根據辛律,誣告者罪同誣告別人的罪名。不過因為你誣告的罪名歪打正著了,倒也不算我完全的誣告,隻能算做假證,故而判你十年苦役。”
??辛人官吏們更木了,大君,現在的重點是這個嗎?
??辛人官吏們不敢言,孟孫安卻是敢言的,伸手指向望舒問辛箏:“那敢問宰輔,此罪人又該何罪?”
??辛箏默然的看著孟孫安。
??孟孫安憤怒的看著辛箏。“難道這天下就沒有一點公道了嗎?”
??“好吧,既然你堅持。”辛箏歎了口氣,看向望舒。“你禍害旭國是因為人屠了赫胥國後還跑到你家墳頭上載歌載舞,又為何讓蜚疫蔓延帝國?”
??“那是意外。”望舒痛苦道。“我很快就後悔了,瘟疫是不受控製的災難,我將整個旭都埋入了地裏,誰知道竟還有幸存者。”
??辛箏故作驚愣道:“旭都的毀滅是你做的?”
??望舒點頭。
??辛箏驚訝不已。“你怎麽做到的?據我所知,旭都是發動了地動,沉入了地下。”
??望舒解釋道:“我們腳下的大地並非永遠靜止的,它也會活動,並且會有非常活躍的時候,地質活躍的時候,大荒便會地動頻繁。”
??辛箏一臉懵然。“我隻知道小冰期有周期性,但地動也有周期,頭回聽聞。”
??望舒解釋道:“地質周期往往千百萬載,宰輔不曾聽聞也很尋常。”
??“就算這樣,這旭都沉入地下有什麽關係?”辛箏莫名的有種不太好的感覺,望舒之前告訴她的東西裏並無地質周期的事。
??“地質周期到了。”望舒解釋道。“旭都恰好處在地質活躍帶,大地積蓄許久的起床氣如拉滿的弓矢,蓄勢待發,若無意外,再過一二十載便會發生地動,我刺激了大地,讓它提前了。”
??辛箏莫名的很想嗬嗬,小冰期還不夠嗎?這些年的氣候就沒正常過,一年比一年抽風,前兩年連夏季時雨雹都來了一遭,大如碓,小如雞鴨卵。
??她沒法想像小冰期和地質周期趕一塊會是何等糟心的局麵,還讓不讓人活了?
??辛箏隻是單純的惱怒人生太糟心,那圍觀的遊士、貴族與氓庶便是驚訝於望舒的能力。
??哪怕那是本來就會發生的事,但你能提前一二十年預知並且讓天災提前,這也未免太非人了。
??莫名的,除了辛箏之外的每個人,包括原告團都想起了巫宗對曆代宗主的宣傳:神靈行走於人間的化身。
??還有曆代巫女們的事跡,巫女是有神力能夠製造神跡的。
??不過大抵也是因為本身掌控了神跡,巫宗對於製造神跡迷惑愚民非常的不感興趣,行事作風一直都很踏實,老老實實的承擔社會職能,發展與推廣文明,哪怕糜爛也是最近千年的事,而且爛的還隻是上層。
??也因為巫宗很少甚至都不宣傳神跡,以至於很多人都忘了巫宗是所有宗教裏最特別的:它真的有神跡。
??一時間許多觀眾看望舒的眼神染上了敬畏。
??回過神來的辛箏留意到眾人的反應,微微皺眉,莫名的懷念青婧,災難君王雖然沒人性,但她對神靈充滿好奇與想研究的心態著實討人喜歡。
??第二個回過神的是孟孫安:“為一己之私殺戮數十萬人,巫女若真是神靈行走於人間的化身,必定是邪神化身。”
??辛箏聞言差點就想點頭附和,然理智終究還在,控製住了自己點頭的衝動。
??望舒反問:“旭都之人是人,赫胥國人難道不是人?”
??孟孫安怒道:“這如何能一樣?赫胥人乃罪人,三個月前宰輔與王可都定了,赫胥一案,罪有應得。”
??辛箏聞言道:“赫胥一案的確不冤枉,但要說罪有應得那就過分了,不過不管赫胥人是否真的有罪,望舒殺旭都之人是合法的。”
??孟孫安不可思異的看著辛箏。“我竟不知辛律中允許殺人合法。”
??辛箏解釋道:“不是辛律,是血親複仇法,旭國之民乃當年赫胥屠國參與者的後人,做為赫胥遺民,望舒殺他們,包括活埋你全族都是合法的。”
??人族的法律一直都在修改,卻有一條法是從更久遠的先民時代一直流傳至今,也是所有法律的源頭與基石:血親複仇法。
??一個人被殺了,隻要這個人不是幹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被法律給判了死刑,那麽死者的血親操刀將凶手給捅了,在法律上是合法的,必須無罪釋放。當然,隨著時代的發展,這條法的門檻一直都在變動,從最開始的沒有門檻到有門檻,並且門檻越來越高。
??辛律給血親複仇法的門檻是最高的:死者的死因不能是因為犯罪導致被殺,然後,死者的血親必須先通過合法途徑為死者複仇,合法途徑走不通才能走操刀殺人的途徑,不然就不是可以無罪釋放甚至受到褒獎的合法殺人,而是要殺人償命的非法殺人。
??望舒禍害旭國恰好符合血親複仇法。
??她是為赫胥國的氓隸們報仇,氓隸們的枉死並非因為自己做了什麽,而是因為被連坐了。望舒也曾試圖通過合法途徑報仇,結果是眾所周知的。
??這種情況下她哪怕將旭人殺光了都是合法的。
??孟孫安瞪著辛箏。
??辛箏一臉我也很無奈的笑道:“你瞪我也沒用,血親複仇有近萬年的曆史傳統,是所有人公認的鐵律。”
??孟孫安想了想,道:“蜚疫肆虐,難道所有亡者都是旭人?”
??“自然不是。”辛箏問:“不過你能否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貴族殺死氓隸可要償命?讓貴族給氓隸償命,合理否?”
??孟孫安隱約猜到辛箏想做什麽,卻又無法說要,那太滑稽了,有違天理,隻能抿唇不語。然他沉默了,原告團卻不止他一個人,並非每個人都能猜到辛箏問題下的陷阱。
??“自然不合理。”一名原告想也不想的回答。“賠錢道歉足矣。”
??辛箏點頭:“為何?”
??“貴族與氓隸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原告一時說不出話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需要什麽理由?
??辛箏道:“你答不上來,我來替你解答,因為貴族是上位者,氓隸是下位者,上位者擁有對下位者生殺予奪的合法權力。蜚疫肆虐,死亡以千萬計又如何?不論是貴族還是氓隸在巫女麵前皆為下位者,奪走你們的生命本就是她所擁有的權力。既然是她的權力,那麽就是合法的,你們瞎逼逼個毛?”
??孟孫安怒:“這如何能一樣?”
??辛箏喝道:“你處死過庶人嗎?處死過奴隸嗎?你會為此償命嗎?若不能,那就閉上嘴,不要無理取鬧。”
??喝完了孟孫安,辛箏拿起驚堂木一拍,非常幹脆的宣布道:“人證物證確鑿,當事人自己也承認了,我在此宣布,於旭都散播蜚疫,釀成蜚疫之禍,望舒無罪。但作為補償,望舒須賠每個因蜚疫而亡者的家屬一萬枚兩銖錢。”
??人命寶貴,也不貴,一萬枚兩銖錢莫說一條命,買十條命都夠了。在兗州之外的話,能買成百上千的奴隸,足以化解大部分底層民怨。
??至於貴族們,這點錢連他們一根毛都買不起,但他們是最不會要求巫女賠命的人,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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