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辛箏
一個貴族擁有的封地上的一切, 土地、山川河流草木蟲魚乃至於人口都是屬於貴族的。
??一個君王它擁有的國家的一切都屬於君王,這也是合法的。
??既然如此, 那麽王侯貴族閑的沒事殺人玩合法嗎?
??青婧親身證明了, 很合法。
??被她直接間接弄死的人超過千萬,但那又如何?她是巫子,她有這個權力。
??合法並不代表合理, 同樣以青婧為例, 她擁有對臣民生殺予奪的權力,但最終的結果並非她對臣民為所欲為, 而是她被逐出了玉宮, 沒將她給弄死一半是因為無光不許另一半則是災難君王生命力太頑強。絕對不是玉宮的那些巫記得君臣有別, 自己是君王, 錯了, 應該是神的財產, 自己應該無私的向神靈在人間的化身奉獻自己的一切,隻是做不到,僅此而已。
??同樣的例子曆史上還有很多, 甚至有一個專用名詞:國人暴/動。
??雖然國人暴/動經常被貴族利用, 變成貴族爭權奪利的一種手段, 但憑心而論, 不到萬不得已, 貴族們並不想用這種手段。
??原因很簡單, 暴民能推翻前任, 同樣也能推翻繼任的自己。
??而國人暴/動的出現本身就是代表不滿,國人對國君的不滿。
??是,君王你有權力決定我們這些賤民的生殺予奪, 但我們也有推翻你殺死你的力量。
??因此靠著國人暴.動上位的貴族與新君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緩解矛盾, 消弭底層戾氣。
??“所以你看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台城的城牆上,辛箏笑吟吟的問王。
??“王侯貴族標榜著自己血統高貴,與眾不同,神聖得無與倫比,就差在臉上寫上自己不是人,與汝等螻蟻不是一個物種,現實卻是不論哪個王侯貴族都要吃喝拉撒,也都會被殺死。”辛箏歎道。“這謊言的水平著實拙劣,而愚民們,雖然會被騙,但沒有人是真正的傻子。”
??王看著台城前巨大校場上靜坐的人群,密密麻麻的,根本無從判斷究竟有多少人。
??這些都是辛人,赫胥舊案維持原判,真正在意的人可能隻有望舒,其餘的人不是在意望舒是否真的赫胥遺民便是在意同樣的事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在這個時代,赫胥民的倒黴遭遇真的不是不可能重演,尤其是在兗州這塊地。
??兗州與沃西與異族離得太近了,很容易變成種族亂戰的戰場,這種事曆史上也不是沒發生過。
??哪怕感觸不深,這些天也一直都有人在操縱輿論。
??赫胥國為什麽那麽倒黴?
??因為它是青州大國,國力雄厚,別的國家看它不順眼,故意拖延不救它,就是想削弱它甚至逼死它。
??和兗州如今的處境是不是很像?
??赫胥民好可憐,降了是死,不降死戰的話父母兒女要被做成人脯,就因為君即國家。不過這還不算最慘的,赫胥侯是因為極端情況才不得不思考人脯的事,但很多貴族尋常時也沒少幹類似的事。
??閑的沒事幹殺幾個人玩。
??將死掉的奴隸做成肉脯獎勵奴隸和庶農,激勵後者幹活更勤快。
??輿論發酵最後的結果便是眼前這一幕萬民請願。
??“那些謠言都是你傳的吧?”
??“你說哪個?”辛箏懵了下,很快反應過來王說的什麽。“你說的是將死掉的奴隸製成肉脯當做給奴隸和庶農的獎賞還是指閑的沒事殺人玩?都是真的,我看那些檔案時都產生了青婧其實也沒那麽過分的感覺,雖然她喜歡大街上隨便抓身強體壯的活人回去做實驗,甚至搞活人解剖,但她從來都不會無故殺人,她害死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目的害人,從來都不會無故傷害別人。而那些貴族,他們給我的感覺更像是無知的孩童用水灌螞蟻巢穴,天真無知,不摻惡意。鬧得人分不清,究竟是災難君王更可怕,還是那些天真無知的貴族更可怕。”
??王震驚的看著辛箏。
??辛箏歎道:“王,你的生活太美好也太高了。”
??王嘴角抽了抽,不想和辛箏討論自己的全家死光光,自己也半身不遂的人生哪裏美好了這種話題,而是道:“你不怕重演國人暴/動嗎?民意是這世上最難以控製的東西。”
??辛箏不以為然。“你覺得難以掌控隻是因為你沒搞清楚民意想要什麽,不,應該說,人性需求是什麽。”
??辛箏隨便在地上坐了下來。“吃飽,穿暖,生命和財產的安全得到保障,以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有尊嚴有自我價值的活著。”
??王道:“但即便是最簡單的吃飽也至今無人能做到。”
??“蒲阪是何時開始營建的?”辛箏問。
??王愣了下,不解,但還是回答:“黃帝時。”
??“那又是何時營建完成的”辛箏笑道。“扶風篡王時,從黃帝時一直修到扶風篡王時,曆經三代人。”
??王道:“你想說子子孫孫無窮匱,每一代人都做一部分,終有一代人會完成?”
??辛箏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
??“既然如此豁達為何如此著急?”王問。
??“我想看看自己的潛力。”辛箏神采飛揚的道。“拚盡全力,我能做到怎樣的程度?我很好奇。”
??王有一瞬的恍惚,莫名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在辛箏這個年紀時他也是如此的神采飛揚,說服了巫女無光支持自己,借巫宗的力量坐上了王座。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是另一個白帝,現實卻一點一點的向他證明,他不是白帝,他隻是一個普通人。
??王情不自禁的道:“那就一直保持這樣的心態吧。”
??辛箏詫異的看著王,王繼續道:“一直保持這樣的心態,不要變,我會一直支持你。”
??辛箏挑眉。“我不是很信任你,但你這話我又覺得可信,這幾年我遠在沃西正是你奪取權力的良機,勸你的人也很多,但你始終無動於衷。”
??王問:“你可知我今歲幾何?”
??辛箏愣住,這個,她隻在意王什麽時候死,還真沒在意過王活了多少年。
??“我今歲115歲了。”王道。“就算從你的手裏搶來權力又有什麽意義?垂暮的就應該有垂暮的自知之明,未來屬於富有朝氣的年輕人。”
??辛箏沉吟須臾。“我會給望舒定罪。”
??王詫異的看著辛箏。
??辛箏道:“她會被關起來,牢獄多少年到時候看情況。”
??“她是巫女。”王道。
??“巫女犯罪也要受到懲罰。”辛箏目光說不清是期待還是玩味的看著王。“她進監獄後便隻剩你一人坐鎮兗州了。”
??王詫異。“你還要去沃西?”
??沃西的行政不是已經接管得差不多了嗎?
??“沃西的戰爭快結束了,有一些東西我必須親自與龍伯談。”辛箏道。
??王訝異的看著辛箏,皺眉:“這幾年不是主要對付龍伯嗎?難道你要將羽族占去的那部分土地舍棄?”
??辛箏笑著搖頭。“望舒的複仇名單上不止帝國,還有赫胥公族,以及羽族,她為此做了很多有備無患的準備,那些東西現在都給我了。算算時間,青都這會該亂起來了,希望能弄死風洲,不過希望應該不大,羽族第二王朝的開創者若能這麽容易被人殺死,那我會很懷疑他的王朝是如何建立的。”
??王沉默須臾,問:“她想要的是什麽樣的複仇?”
??正常的複仇絕對不會如此豪邁。
??“所有人都付出代價的複仇。”辛箏道。“未來赫胥舊地上會立起很多的石碑,石碑上會記載那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事,以及每個應該付出代價之人的名字。”
??“包括我?”
??“包括你。”辛箏補充道。“還有巫女無光。”
??她問過望舒要不要記載巫女無光的名字,望舒目光非常糾結的點頭要,那一刻她懷疑起一件事:巫女無光真的是正常的病死?
??不過看著青婧對望舒的態度,青婧雖然不經常提起無光,但從偶爾的提起中不難看出師徒感情很深,很可能比對親生父母還深,若望舒真殺了無光,青婧沒道理還與望舒同門手足情深。
??王說:“那定是一份很驚人的名單。”
??辛箏點頭。“很驚人。”
??王道:“那就做吧。”
??辛箏探究的看著王。
??想了想,王又道:“屠殺令有很大的弊端,但有弊也有利,你若要廢除屠殺令,我不會讚同的。貴族的一部分是如君離一般很有情懷節操的,但大部分,若無屠殺令震懾,不可信。”
??辛箏道:“我並無廢除屠殺令的意思,但它需要改良,現在這種弊太大了。這一次製造出的是望舒這種邁不過底線的,下回若製造出一個邁得過的,到時要如何收場?而且大局為重,怎麽說呢,為大局強迫別人犧牲,哪怕是受益者也不免思考一個問題,今天的受害者是別人,明天的受害者會不會就是我?沒有人會喜歡不能給自己安全感的大樹。”
??王問:“改成什麽樣?”
??辛箏道:“一人叛族,仍屠全族,但一座城背叛,一個國背叛,真正有權力決定是否背叛的是城主與國君,既如此,我給庶人一個選擇的機會。獻上城主與國君全族人口的頭顱,不僅免罪,還可分得城主與國君與土地人口無關的財產的一成。”
??王驚訝的看著辛箏。
??這也太損了,未來每個想要背叛的貴族都得擔心自己下麵的人會不會殺了自己全族去換取活路與龐大的財富。
??貴族擁有封地與人口,坐享其成,累世積累財富,哪怕是最低等的小貴族,其家族財富也是賤民無法想像的豐富。
??王讚道:“甚好。”
??辛箏點了點頭,開始下一個話題。“我從沃西回來前麻煩王清查兗州境內所有的行政單位,我要知道兗州境內有多少邑有多少郡有多少城有多少鄉有多少個裏。”
??王不解。
??查到城甚至鄉能理解,但為何連裏都要清查?
??辛箏解釋道:“雖然沃西的戰略戰事進行得很順利,但迄今為止僅是犧牲的便已超過三十萬,傷殘的更多,傷殘者若不安置,待撫恤退伍錢花完了下半輩子便隻能成為家庭的累贅甚至衣食無著,也浪費人力。我想了想,可以安排他們到鄉裏擔任一些職務,比如組織當地庶人進行軍事訓練,征稅,清查土地與戶籍,負責治安的遊徼。隻要他們不是四肢都沒了,總有能幹的職務。算一算,一個裏可以安排一到兩個人,一個鄉能安排十來個人。”
??王不太確定辛箏究竟是覺得看傷殘軍卒衣食無著心生不忍還是覺得浪費人力,不過辛箏對直接控製到鄉裏的執念著實很深。
??雖然來兗州還沒幾年,但王將兗州這些年的政務檔案全都調出來看過,辛箏曾經是想過直接控製到鄉裏的,奈何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導致辛箏磕得頭破血流的原因主要可以歸納為三大類。
??第一類,沒錢,官吏是要發俸祿的,養的官吏越多,發的俸祿也就越多。當然,也可以不發,但不發的結果一定會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吏利用手裏的權力自己撈生活費。
??第二類,沒人,官吏最差也能識幾個字,看得懂邸報公文,官序培養人才雖然比貴族精英模式更有效率,但仍舊不夠。而且官序學生的開銷都是國庫掏錢,同樣是吞金獸。
??第三類,交通問題,疆域太大了,有什麽事情報告上去,上麵再給予回複,一來一回黃花菜都涼了。還不如讓當地搞鄉賢自治,將權力交給宗族更有效率。
??磕了一段時間磕得頭破血流後辛箏也放下了,不曾想,這會兒又複蘇了。
??“他們幹得來?”
??“上任前肯定會對他們進行一番從生理到精神的全方位教育。”辛箏自信道,她連嗟都能調.教成材,何況那些比嗟有著更好基礎的軍卒。
??“你似乎很執著直接管理所有的事情。”王道。
??辛箏道。“那不是管事,是權力,管得越多權力越大,讓別人管等於下放權力。王下放權力的結果是諸侯崛起,王權式微,諸侯下放權力的結果是公卿貴族架空諸侯甚至瓜分諸侯。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國府能自己管最好不要假手他人。”
??“過猶不及。”王道。“管的越多權力的確越大,但你若無法管好,沒有人會體諒你的為難,隻會在意你握著權力卻沒管好與權力對應的事情。在無法全盤管好的情況下,適當的放權不是壞事,最重要的是管得穩定有序,然後才是管得更多。”
??辛箏沉默須臾。“我明白,這一次隻是為了安置那些軍卒,我暫時找不到別的坑安置他們了。”
??這些年一直都在打仗,每次打仗都會製造出許多的傷殘軍卒,安置並不容易。兗州現在已經沒什麽空著的坑給沃西戰場上那數十萬傷殘者,隻能搶鄉裏的權力,雖然也有控製鄉裏的目的,但主要目的還是安置傷殘者。
??“而且沃西打完了,諸侯們也該來打我了。”辛箏道。“我必須能夠如臂使指的掌握兗州所有的人口與資源。”
??王無言。
??憑心而論,對於諸侯們現在都還沒來捅辛箏刀子他也覺得挺稀奇的,諸侯什麽時候如此有節操了?
??哪怕是在辛箏同龍伯、羽族打得最激烈時捅一刀,王都不會驚訝,現在一副等辛箏打完了再捅刀的架勢著實違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拖得越久諸侯們準備得也就越多,辛箏到時要麵對的壓力也就越大。不過真在打得最激烈時來捅刀的話,那辛箏就會從兩線作戰變成三線作戰,也很難扛住。
??隻能說,兗州、沃西這兩個地方的地理位置是個坑。
??取得了王的支持,辛箏在第二天頒布了關於屠殺令變革的消息,讓王以人王的名義頒布的,天下諸侯與貴族讚不讚同不重要,反對就先將王幹掉。
??其次的政令是關於國君權力的,因為請願的氓庶裏一小撮人鼓起勇氣提出了國君的權力應該被束縛,國家不應該是君王的私產,但如果君王擁有對任何人隨心所欲生殺予奪的權力,那說得再好聽,本質也是一樣的:君即國家,國家是個人的私產。
??若碰上個明君自然是幸運的,但碰上個殘忍的暴君呢?難道要忍著?忍受暴君對自己的折磨,祈禱暴君生出個仁君來?
??那也太荒謬了。
??王與辛箏收到了許多的民間文章,其中不乏寫得特別精彩的,辛箏給麵子的等到了邸報上。
??不管是寫得精彩的還是文筆一般的,核心思想就一個:限製國君的權力,標準的話,辛侯你這樣的就挺好的,辛律沒說是犯罪,哪怕是辛侯也不能處死誰。像兗州之外那種國君可以隨心所欲處死任何人,而且殺你是理所當然的權力,不殺你是仁德……著實令人想問候當事人祖宗十八代。
??對於這部分意識到自身危險的有識之士,辛箏非常幹脆的讓王看看文章就好,答複就很統一:讓國君們投票,隻要國君們同意就行。
??想讓王頒布限製國君權力的政令,請先去說服國君們點頭。
??投票日期就定在明歲好了,覺得國君的權力再過分的請抓緊時間遊說國君們。
??上位者這種態度的結果便是呈上來的文章更多了,要不是進不了台城見不到王與辛箏,很難說不會有人當著王的麵來一出死諫。
??王對此甚為不解。“以前從來都不會有氓庶會說這樣的東西。”
??辛箏道:“哦,以前所有人都過得這樣的日子,想像不到更好的生活應該是怎樣的,自然無從說起。”
??“那現在緣何說了起來?”
??辛箏道:“這些人都是辛原與條邑出生的年輕人。”
??王沒聽明白。“這兩個地方有什麽特別的?”除了一個是舊都所在,一個現任都城所在,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了。
??“這兩個地方是我治理最久的地方。”辛箏道。“年輕一代記事的時候便隻識得我一個君王,他們打小知道的君王形象便是我這種權力被辛律所限製不能隨心所欲殺人的君王,在他們的認知裏我這樣的才是正常的,擁有對臣民隨心所欲生殺予奪權力的那種是不正常的。但現實是,我這樣的才是不正常,君王就是擁有隨心所欲生殺予奪的權力,君王的意誌高於法律。當認知與現實極度懸殊,人要麽因為這種巨大的差異而憋屈瘋狂致死,要麽毀掉主流秩序,將理所當然的變成不正常的,將不正常的變成理所當然的。”
??想了想,辛箏舉了個更通俗的例子。“給一個沒有被現實毒打過的稚童品嚐糖的滋味,等他品嚐後給他一條苦瓜,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吃的。哪怕你抄起家夥毒打他逼他吃,哪怕吃下了,也隻會對甜更加念念不忘,然後在心裏琢磨著怎麽弄死你,待長大了再付之行動動手弄死你。”
??王歎道:“會死很多人。”
??辛箏不以為然。“變革不是過家家,哪有不流血的?想要更好的生活就得用自己的血和命去換,不然別人流血流汗,最終分贓的時候一滴血和汗都沒流的人憑什麽參與分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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