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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青婧

  青婧自夢中驚醒時摸了摸額頭, 全是汗,不由懵然。


  什麽情況?

  莫不是這段時間處理公務太累了?

  不至於, 青婧心說, 真要是做噩夢,那也該夢到堆積成山的公文。


  而且,她也根本沒有做夢。


  從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改造起, 她便沒.……不對, 也不是完全沒做過夢。


  第一個夢是二十年前,她夢到了一隻翎羽華麗, 充滿了數學之美的黃金鳥, 鳥兒被關進了一個籠子, 在籠子裏睡著了, 仿佛死去, 但青婧卻能夠感覺出, 鳥兒並未死去,它隻是在長眠。


  後來她知道,那一天, 巫女無光崩於玉宮。


  第二個夢是在海上, 她夢到了很小的時候。


  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卻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她直到兩歲都不會說話。


  嬰孩說話的時間誰也不準, 最遲能有五六歲的, 最早的……她的師妹望舒, 兩三個月的時候就能說一些簡短的字詞, 不能流利的說話不是不會說,而是聲帶發育條件還不允許。


  對於貴族嬰孩而言,每天都有人服侍教導, 最遲一歲也會說話了。


  兩歲都不會說話的完全可以判定為啞巴。


  這個啞巴如果性格還有點怪異, 喜歡收集樹葉樹皮樹根種子和動物骨頭的話,那就是怪癖詭異了。


  但井雉覺得她就是說話遲,無視她對詭異的興趣愛好,有空的時候就會抱著她教她說話。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說話是被井雉煩得不行,便為她解釋起了自己收集的植物器官與動物骨頭們是多麽的奇妙,但在那個夢裏,她卻是對井雉說了一句對不起,再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與記憶中不同的話讓她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在做夢,人也就醒了。


  三十幾年就做過兩個夢,兩個夢還都對應著現實,莫說青婧不遲鈍,哪怕遲鈍也很難意識不到自己的變化不僅僅在生理上。


  這一次沒有做夢,就是心緒不寧,突然就驚醒了。


  這種心緒不寧比夢境更加持久,夢境結束了就結束了,心緒不寧卻不,它有後續,非常的持久。


  青婧的心緒不寧擾得難以入眠,哪怕不睡了也還是心緒不寧,哪怕是吃飯時都不能平複。


  葛天侯瞧著青婧將一勺辣醬當粟飯塞進嘴裏,忍不住問:“好吃嗎?”


  青婧茫然的看著葛天侯。


  葛天侯道:“你就不覺得辣嗎?”


  粟飯有什麽辣的?

  青婧正思考著,味蕾傳遞過來的感覺瞬間讓臉部的肌肉不受控製的抽搐。


  很少有人能不喜歡辣,所謂不喜歡辣大半是不喜歡吃辣椒,但不喜歡吃辣椒和不喜歡吃辣是兩回事。將辣椒當做入味的佐料而非食材,將食材給弄得火辣辣的,保證大把說不喜歡吃辣的人大快朵頤。


  青婧卻是真的不喜歡辣。


  確切說是從她開始改造身體後就開始不喜歡了。


  五感不斷的加強,到如今她嚐一口湯都能將湯裏用了什麽材料一樣不落的嚐出來,甚至於連大概的材料配比都能估摸幾分。


  如此強大的味覺,不管原來什麽口味都會變得清淡起來。


  若非葛天侯喜歡用膳時加點辣醬佐味,辣醬根本不會出現在食案上。


  青婧抓過魚湯的湯盆咕嘟咕嘟的飲了起來。


  一盆魚湯很快便隻剩下魚塊、幾片薑、兩根指頭大小的辣椒、些許蕪綏末,若非殿內燃了地龍,沒了熱湯保暖,這麽會兒魚塊都該凍結了。


  葛天侯看青婧的舌頭恢複正常了,這才問:“做實驗遇到什麽困難了?”


  雖然每天一起吃飯,但除了實驗,他著實很難想到青婧能有什麽煩心事。


  朝政公務很煩很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上位者順心如意想怎樣就怎樣那是做白日夢,哪怕是好的政策,若不在頒布的時候將方方麵麵都給想好處理好,甭管什麽政策落實下去都隻有一個結果:勞民傷財。


  堅持的時間夠久的話說不定能領教完下位者糊弄上位者的一千種妙招。


  還不如無為而治安安靜靜的什麽都不折騰呢。


  但這些對青婧來說都不是事。


  上位者顧慮眾多,束手束腳究其根本在於擁有得太多。


  坐上王座的怕大刀闊斧得罪的人太多,被人給拉下去,隻要自己還能繼續為君,那麽很多東西粉飾糊弄一下亦非不可。


  隻要不出大亂子,還能維持明麵上的穩定,不論內裏如何腐朽崩壞,就還是海晏河清。


  青婧需要顧慮什麽嗎?


  失去江山與權力對她並不會有什麽影響,既如此為什麽要忍著粉飾太平?


  礙事的,殺!

  陽奉陰違的,殺!

  未經她允許征稅或加稅的,殺!

  私兵數量超過規製的,殺!

  惡意扭曲詔令搞得民怨沸騰的,殺!殺了正好給從辛箏那裏換來的胥吏們騰位置。


  莫名其妙(隻要不是青婧允許都是莫名其妙)打起來吞並擴張土地的,殺!


  這大抵是有史以來最獨斷專行的暴君了,堪比晚年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嗜殺成性的炎帝。


  殘暴歸殘暴,但青婧是有條理的殘暴,從貴族手裏收回權力,設置地方官署,提高了國家運行的效率,除了公務太多占用了她搞研究的時間,委實沒什麽煩心的。


  “不是實驗。”青婧道。“是我不知為何總覺得心緒不寧,睡覺都沒睡好。”


  葛天侯想說你是不是太累了,但想了想青婧那如今一兩個月才睡一覺都還精神充沛的身體素質,哪怕累了也不太可能如此表現:“你以前可有過這般症狀?”


  青婧回憶了下。“有。”


  “是因為何事?”葛天侯問。


  “我為了研究火山,去一些火山裏看過,其中一些是休眠火山,有一次出現了這種感覺,然後沒多久休眠火山就不休眠了。”


  葛天侯愣了下。“可有受傷?”


  “沒有,我跑得很快。”青婧隨口回道。


  葛天侯不悅:“就算沒有受傷也不應該做這麽危險的事。”


  “知道了,以後不會了。長葛在曆史上發生過火山噴發嗎?休眠火山休眠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年後是會再次噴發的。”


  葛天侯瞧著青婧,無法判斷青婧是否在敷衍自己,但還是回答了青婧的問題:“至少兩千年內沒有火山噴發的記錄。”


  他選擇遷都長葛雖然是為了長葛的地緣優勢與肥沃耕地,但也考慮了安全。


  休眠火山的周期最短也得好幾百年,人族很難活那麽久,自然也很難對火山的周期性有認識,但元洲除了人族還有很多壽命超長的種族。


  其中羽族與龍伯的壽命長得能夠觀察到周期短一些的火山的多次噴發,築城時都會避開那些曾有火山噴發記錄的地方。


  各族共居在一塊大陸上,羽族與龍伯的築城忌諱人族打交道久了自然也會染上。


  睡夢中一整座城邑無聲無息的消失,那也死得太卑微了。


  “那大概率不是火山。”青婧道。“當然,也不排除我們特別倒黴,遇上的是幾萬載幾十萬載才爆發一次的休眠火山。”


  再長壽的長生種在星球麵前連渺小得連朝生暮死的蜉蝣都不如。


  星球打個盹都是以萬載為單位,長生種上千年的壽命著實短暫得連它的一天都沒有。


  葛天侯一臉悚然。


  青婧安慰道:“我說得是可能,不是一定,不一定那麽倒黴。”


  葛天侯道:“這種事寧可做最壞的打算也不要做最好的打算。”


  火山噴發之下,一整座城邑都會被火山灰給埋了,不做最壞的打算就是拿一整座城的人命冒險。


  長葛是葛天國的國都,本身就是長葛人口最稠密的城邑之一,青婧當政後更是將之一給摘掉了。


  在青婧的鐵腕下,新型農耕方式與農具隻用了兩年便在全國推廣開來,糧食產量翻了一番,養活了更多的人口。


  長葛做為國都,有意無意的吸收著來自各地的供給,人口一增再增,如今的人口已達到驚人的四十萬。


  四十萬人埋火山灰裏,想也知道會在《大荒紀年》裏留怎樣驚人的一筆。


  帝國曆史上不是沒有被火山給埋了的城邑,但都是小城邑小聚落,少有超過十萬人的巨城大邑。


  “我尋太史令聯絡巫即殿。”葛天侯道。


  雖然巫即殿的主業是著永遠都不可能寫完的《大荒紀年》,但別的東西也記載,風土人情,天災人禍什麽的全都是巫即殿收集的對像,帝國迄今為止大大小小的天災人禍基本都能在巫即殿找到記載,不論發生的地方多麽的偏遠。


  青婧沒反對。


  用了飯食,青婧不太情願的參加朝會,朝會完了還得坐書房裏繼續批公文,不時召見臣子議事。


  青婧將行程排得非常的緊密,每個行程也非常的短暫,比如朝會必須半個時辰內結束,召見臣子議事每回最遲半柱香的時間就得解決問題,將效率給詮釋得淋漓盡致。


  縱是如此,一天的事情結束了也還是不能休息,還得繼續幹活——閱覽來自國內外的情報。


  雖然有葛天侯幫忙,但青婧仍舊有點後悔將修趕走了。


  不就改良瘟疫害人嗎?

  有那麽不能忍嗎?

  她自己幹過的缺德事也沒少啊。


  老大何必說老二呢?

  若是修沒走,修閱讀速度很快,將信息在腦子裏加以整理分類後可以通過天都直接打包發到她的腦子裏,豈止一句高效可以描述。


  現在這些都必須自己閱讀自己整理分類,雖然想學辛箏那樣搞一套專門幫忙整理分類的班子,但.……這些人必須值得信任,不會在這個過程中給她製造麻煩,很遺憾,她雖然是國君,但在葛天國除了葛天侯和自己,她沒有任何可信的人。


  要能夠分辨奏章情報的輕重緩急就必須識字,葛天國的官序辦了還沒幾年,她隻能在貴族與辛箏那裏換來的胥吏之間二選一。


  前者恨她恨得要死。


  後者相對沒那麽恨她,但必須得說辛箏是個人才。


  辛箏給她的胥吏都是能文能武能寫會算的熟練工,問題也來了,這樣的熟練工留在辛國可以說前途不可限量,並且比起沒有貴族,老老實實幹活就能升職加薪的辛國,葛天國的生態太惡劣了。


  老老實實幹活,功勞是貴族的,出了問題責任是自己的。


  一個不留神得罪了貴族要麽杖責挨鞭子要麽人頭落地,更遺憾的是辛國沒有貴族,這些在國君直屬封地裏的官序長大的胥吏們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所有人都平等的環境裏,辛箏故意不讓官序教孩子任何尊卑等級的內容,這些胥吏哪怕很努力控製自己不惹事也時不時會因為言行舉止的輕慢而遭來禍事。


  胥吏們對此委屈得不行,他們哪裏輕慢了,在辛國時就是這麽和人相處的,怎麽就沒人說他們輕慢?

  貴族們更委屈,賤民無禮,我因為國君不許我們殺你們,隻是懲罰你們幾鞭子,你們居然比我還委屈,還有沒有天理了?


  這樣的摩擦幾乎每天都有,各有各的道理,但擁有對氓隸生殺予奪之權的貴族無疑占據上風。若非青婧約束不能殺胥吏,辛箏送她的胥吏根本活不長。但即便不能殺,貴族們也有的是法子優雅的羞辱胥吏們。


  理論上胥吏們早就應該收拾包袱回老家了,事實卻不,走的隻有非常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留了下來。


  非是胥吏們天生犯賤喜歡被人羞辱,而是他們離開辛國的時候辛箏給了他們一些暗示。


  青婧知道這些,辛箏是和她商量過才暗示胥吏的,但葛天國的國人也不都是傻子,但這些胥吏的辦事能力太好了,而且對底層不卡不拿,不會貪貴族與氓隸的財產。工具用得太順手不免舍不得,因而一邊用一邊警惕。


  青婧若敢讓辛國來的胥吏來為自己處理奏章就等著大冬天上演國人暴/動吧。


  雖然從當權到現在平均一年兩起宮變與暴/動,但前不久才大開殺戒過青婧並不準備再來一場,並且以後每年宮變暴/動的頻率翻著跟頭往上漲,哪怕別人弄不死她,她也煩。且殺人雖然可以解決不少問題,但殺得太勤了隻會適得其反。


  無奈自力更生。


  看完國內的青婧看國外的。


  冀州離秩序徹底崩潰不遠了。


  疫疾的發源地是青州,但受影響最大的卻是冀州。


  原因無它,冀州的人口是帝國所有地盤裏最稠密的一塊。


  在別的州百裏不一定有一座城,在冀州,百裏之內肯定不止一座城。


  人口越稠密瘟魔越歡喜,而巫女木槿建立的防疫體係在冀州同樣被荒廢了很久,臨時抱神像腳也沒法馬上將荒廢的體係給重新搭建起來,那需要損害不少人的利益,哪怕國君肯大刀闊斧的幹也沒法在短時間辦到,而在瘟魔麵前,時間就生命,多耽擱一小會就與一敗塗地近一大步。


  再加上冀州諸國本來就衝突摩擦不斷,以及她這幾年的火上澆油,戰事頻繁更是進一步助長了瘟魔的氣焰。


  不少與兗州寧州商貿往來頻繁的城邑死人已經死得埋都來不及埋,街上全是屍體。


  求生欲之下王侯貴族們終於麻利得做出了反應:焚城。


  效果嘛,青婧嘴角抽了抽。


  說要焚城,將所有染疫者與城中可能染上疫病的人一並燒了,結果城中的貴族卻跑出來不少,燒了等於沒燒還引起了民怨。


  有一座城甚至在焚城時大量的氓庶衝出了包圍,化為流民四散而逃,不難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青婧估摸著冀州一萬萬(折騰這麽多年後如果還有一萬萬的話)的人口最終能剩下一半都該拜謝神靈了。


  “不過這樣的話我與兕子的計劃是不是就泡湯了?”青婧糾結道。


  兕子放她這條鯰魚進冀州的確是為了讓冀州天下大亂,秩序崩潰,但天下大亂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為了強迫氓隸們遷徙去帝國開發淺的地方開荒。


  疫病這麽一搞,兕子想要的移民算是徹底黃了。


  冀州全境淪陷在即,到時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傳染源,這樣的移民誰敢要?


  青婧思考了一番提筆給辛箏寫了封信問她還要不要繼續原本的計劃,如果不的話她就不必繼續幹葛天國的嗣君了。


  國君難為,頂著嗣君的身份幹著國君活的嗣君更難為。


  氓隸餓死了,得管,得想辦法讓氓隸吃上飯,吃飽飯。


  貴族野心勃勃想吞並更多的土地還得管,不然戰事爆發,氓隸哪怕種出了糧食,糧食也會被征幹淨,然後餓死。


  冬季地裏凍上了,沒有食物,得想辦法為氓隸提供工作讓他們能夠獲得進項,能夠多吃一碗飯,多添一件衣服,不至於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寒冬中。


  青黃不接的時候還要操心氓隸存糧吃完了餓死或是被迫向貴族借高利/貸糧,最後利滾利全家淪為奴隸。


  稅征少了國庫錢不夠花沒法修更多的水利和道路、搞研究,稅征多了氓隸又活不下去了,必須時刻注意度。


  幾年下來青婧暴躁得簡直要殺人,這是當國君還是當保姆呢?哪怕是保姆也不過照顧一個孩子,還是好幾個保姆一起照顧一個孩子,哪有她這樣的,一個人服務四五百萬人。


  青婧記得十幾歲的時候曾與無光說,蒼生水深火熱也罷,生靈塗炭也罷,與她又有什麽關係?

  她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永遠不會為萬民做什麽。


  如今……青婧估摸著不算青婧那個奇葩,再沒有比自己更鞠躬盡瘁的君王了。


  黃泉幽冥之下,無光大抵正笑得滿地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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