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辛箏
鍋子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 胃容量再大也有填滿的時候,長夜還很長。
安瀾無語的看到辛箏幹坐了一會兒將公文給搬了來並招呼她與老巫一起, 振振有詞:“長夜漫漫, 又不能睡,怎能找點事做?”
不論是幼崽還是老叟俱是噎住。
長夜漫漫的確很無聊,但能想到用公文打發時間也著實優秀。
奏章都在之前批完了, 因而辛箏讓人搬過來的大多是來自各地的情報, 有探子送回來的情報與請示,也有告密匱裏篩選出來的, 一摞又一摞, 堆了一地, 也有來自各處飛地們的工作匯報。
辛箏讓安瀾念情報, 讓老巫看飛地的工作匯報, 自己處理國內的部分, 分工合作,有條有理。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析骨而炊, 易子而食……”
“.……大饑, 人相食.……”
“.……兩腳羊作價, 斤米可換肉兩斤.……”
“先生.……”
“怎麽了?”辛箏疑惑的看向突然不念了, 臉上的表情仿佛快哭出來的安瀾。
安瀾看著一臉平靜的辛箏, 忍不住問:“為什麽這麽多人相食的情報?”
每一封情報都來自不同的地方, 安瀾沒法想象這一摞摞的奏章密函代表著什麽。
“疫病之下, 所有生產都無法維持,剛開始時因為人死得多,糧食夠吃, 但隨著存糧吃完, 王侯貴族們為了獲得更多的糧食、土地以及最重要的轉移矛盾,勢必增加稅賦對外開展,人相食是必然。”辛箏理所當然道。“你什麽表情?冀州時難道沒看到過?”
她為了征軍糧,不斷的壓榨王侯貴族,卻又不管王侯貴族怎麽幹,隻要糧食送來就行,於是王侯貴族打著她的幌子十倍百倍的壓榨氓庶。
她要一粒糧,一層層下去,每一層都添點數量,實征十粒百粒是常態,後期的時候是真的遍地人相食。
“沒有。”安瀾懵然道。“我看到過逃荒的,但人相食,並未見到。”
辛箏怔了下,很快便猜到了怎麽回事。
安瀾是跟著王一起回蒲阪的。
“你讓我想起了青婧與我說過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笑話。”辛箏道。
“什麽?”安瀾懵然的看著辛箏,不明白辛箏怎麽話題跳躍。
“寧州有一個侯爵國,國君心性很善良,見不得人受苦。”辛箏道。“祭祀時聽到用於祭祀的羊流淚悲鳴,不忍的讓人將羊換成了牛。”
安瀾嘴角無聲的抽搐,然而還沒完,隻聽辛箏繼續道:“後來還有一次,有流民衝到了他麵前告訴他有個地方的大夫征暴斂,逼得氓隸活不下去了,惹得他大怒,要嚴懲那個大夫。”
安瀾不解,這反應沒毛病,可為何辛箏的表情卻甚為奇異?
辛箏解惑道:“青婧聽到他的國相和底下人說,大君心軟,見不得人受苦,以後就莫要讓窮苦人出現在大君麵前了。”
安瀾愣了愣,思考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辛箏什麽意思。“冀州也有,隻是我為了安全一直跟著王,所以看不到。”
辛箏點頭。“不是隻有兗州有,也不是隻有冀州有,而是整個帝國都有,但王與國君們是看不到的。窮苦人更容易鋌而走險,為了王侯們的安全,能夠出現在他們視線裏的每一個人都篩選過。”
都篩選過了,自然不可能出現真正的窮苦人。
“當然,也不是所有王侯都如此,那些有過流亡遭遇的少君公子們,不受重視而被送出去為質自生自滅的質子們出身的王侯還是很懂這些的。”辛箏道。“但那很稀少。”
九成九的王侯還是順風上位的,嫡嗣出身,順理成章的成為嗣君,繼位為君,從出生起便被眾人簇擁保護,流亡公子自生自滅的質子逆風翻盤為君之所以為人津津樂道便在於其稀少。
安瀾蹙眉。“我以後所見所聞也會是被人篩過的嗎?”
辛箏點頭。
“我不喜歡。”
“那就得日後你自己想辦法解決耳目閉塞的問題了。”辛箏道。
安瀾抿了抿唇,暫時擱置了耳目閉塞的問題,將話題拉了回來,瞅了瞅滿地的奏章密函。“這就是人族有句詩裏寫的,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辜嗎?”
辛箏抬頭道。“前半句我讚同,畢竟是寫實,後半句就算了。”
安瀾不解。“蒼生難道不無辜嗎?”
辛箏理直氣壯道:“不無辜。”
便是老巫也忍不住從奏章密函裏抬頭看向辛箏想聽聽辛箏有什麽歪理。“王侯們的野心與失職,蒼生哪裏不無辜?”
“哪裏都不無辜。”辛箏看向安瀾。“崽崽,再告訴他,雪國的第三任王怎麽死的。”
安瀾下意識回道:“被族民吊死的。”
辛箏道:“你看,龍伯幹得多好,國君幹不好本職工作就吊死在王宮門口換個幹得好的。”
老巫無語道:“這國情不一樣。”
辛箏搖頭:“你錯了,國情是一樣的,國人暴/動,你莫不是忘了人族的這一傳統?”
“但國人暴/動從未解決問題。”老巫下意識道。
“因為國情不一樣呀。”辛箏回道。
老巫蹙眉思索,卻毫無頭緒。
辛箏道:“龍伯吊死雪王後推上去的新王與前任的家族沒有血緣關係,而人族,當年趕走了我,接替者必定是我的血親。”
老巫愣住。
辛箏笑吟吟道:“龍伯的觀念裏,龍伯人的建立的國家並不屬於王,王隻是推選出來的大部分人都看好的管理者。在人族的觀念裏,國是國君家族的私產,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哪怕幹掉我,除非我的血親死絕了,否則哪怕我剩下的血親是個無藥可救的渣滓,他是最合法的繼承人,所有人都得捏著鼻子忍著,實在不想忍也最多等國君生下孩子後弄死國君扶持幼主。”
老巫:“.……國情不一樣。”
“老巫你又錯了,國情一樣的。”辛箏笑道。
老巫:“.……說人話。”
辛箏道:“帝國早期的先賢、城主,包括炎帝都是推選出來的,幹得好就繼續幹,幹不好就殺了換個幹得好的。”
老巫愣住。
辛箏繼續道:“還有更古老的年代裏,先民們並無私人財產的觀念,所有的資源都是氏族共有,氏族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除非誰危害到了氏族,否則沒有任何人有權力殺死另一個人,首領也不能。”
炎帝在位時因為巫即殿史官記載不實,拿著那卷記載不實的簡牘問了巫即殿每一個人,簡牘裏的內容是真的還是假的,簡牘裏粉飾的是炎帝的一些黑曆史,因而大部分人回答是真的,隻有少數人回答是假的。
炎帝讓人挖了個坑,將所有回答是真的史官扔進去埋了,一共埋了三千多號人。
說了真話沒被活埋的史官如實記載下了炎帝的所作所為。
史官們以此為戒,告誡自己與後人:史官必須秉筆直書。
不吃史官這碗飯的正常人讀到這段記載都不免詬病炎帝神經病,人是替你粉飾你那黑得根本沒法看的黑曆史,不是無中生有汙蔑你給你造黑曆史,不誇獎也就算了,居然還把人給活埋了。
普遍覺得炎帝那會兒一定是糊塗了,統治者需要威信,而要保持威信,保持法理,便不能有太過分的汙點。
不論後人如何爭議與詬病,炎帝活埋史官的事跡都打下了巫即殿史官必須秉筆直書的製度與傳統。
若有人有足夠的財力、精力與壽命將《大荒紀年》每一篇都給收集齊全,再從頭到尾閱讀一遍便會發現:你以為理所當然的,亙古以來的天理統統都是謊言。
比如血統神聖性,比如國君乃神靈的後代,代天牧民,統統都是謊言。
但大荒紀年實在是太長了,最早的篇章記載的是氏族時代,從氏族時代一路記載到如今分封製禮崩樂壞的世道,厚度委實令人絕望。
不僅厚,還散亂佚失眾多。
在王侯貴族們的努力下,大荒紀年中大量的篇幅在曆史中失落,哪怕是帝都薪火台都沒法湊齊所有的大荒紀年,隻有青帝以後的大部分篇幅,更早之前的篇幅隻有寥寥數卷。
很少有人知道,大荒紀年其實有完整的,一篇都不少的備份存在,分別收藏在巫即殿與玉宮,前者是大荒紀年的著作者,後者是前者的上級與庇護者。
青婧做為巫子,在玉宮生活了很多年,那麽多年也不都是在隨機收集實驗材料做實驗,她也有讀書,什麽書都讀,隻要是玉宮找得到的書她基本都閱讀過。
辛箏悠悠道:“最早的時候,那些有威望的首領們竊取氏族提供給所有人的資源努力培養自己的後代,然後和族民們說我的孩子很優秀,讓他接我的班吧。雖然會有別的競爭者,但到底更相信首領,族民們沒有思考太多,同意了。這個階段,男性首領們有很大優勢,因為繁衍後代不用自己生,隻要足夠勤奮,一天就能播種百十個,哪怕其中九十九個是浪費資源的廢物,也還有一個不是廢物。”
“後來,每一代的首領都是前任的血緣後代或近親,首領們於是又告訴族民,我們的家族如此優秀,說明我們的血統比你們更好,我們是神靈的後代,以後首領的位置應該由我們的子孫來世襲繼承。”辛箏拿起一盞熟水飲了一口,繼續道:“這個時候,人們分成了兩種,第一種是所謂的神靈後代,是獲益者,不會反對,第二種雖然是利益受損者,但要麽沒意識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害,要麽就是意識到了,但貴族們吃得好經常鍛煉,很能打,這部分人怕反抗會被殺死,於是保持沉默。”
“再後來,貴族們告訴族民,我們是高貴的,你們是低賤的,因為我們生來比你們優秀,所以我們是你們的主人,是你們耕作的土地與收獲的財富的主人。族民們看了看貴族們鋒利的戈矛,又沉默了。”辛箏道。“還有奴隸製,最早的時候,帝國是沒有奴隸的,在氏族時代,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當貴族告訴族民們,那些人是我們俘獲的戰俘,是我們的財產,或那些人欠了錢還不起所以拿他們自己抵債,也是我們的財產,再分給族民們一點甜頭,族民們紛紛覺得很合理。於是貴族們對族民說我們是你們的主人,你們和你們的一切都是我們的財產時,也是合理的。”
辛箏總結道:“亂世的惡果是每一個人一起種下的,貴族有罪,氓隸亦有罪。白骨成丘山,蒼生死不足惜。”
安瀾道:“可你都說了,族民們打不過貴族。”
辛箏道:“最開始時打得過的,狩獵采集的時代,首領和首領的子嗣吃的最多就是多一些,但和族民是一樣的,雙方身體差距並不大。哪怕是進入第二階段,貴族半脫產訓練,雙方的差距也沒到沒希望的程度。後來進入農耕時代,貴族食肉且脫產訓練,氓隸食菜還吃不飽,差距看似大得沒邊了,也仍有希望,氓隸最大的優勢是人多,一個打不過一百個一起上難道還打不過?”
老巫道:“那會死,尤其是第一個與最先站出來的那批人一定會死,被當做殺雞儆猴的雞,世人皆怕死。”
辛箏想了想,道:“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起初,一頭大蟲對羊群說,我不會傷害你們,隻要你們每天提供我一隻年邁快死的羊給我填肚子,反正他們也活不了幾天了,不如給我吃了,我吃了以後不僅不會傷害你們,還會保護你們。羊群裏有一隻,姑且稱之為一,一在族群將老羊推出去時保持了沉默,因為它不是年邁的羊。後來,老羊吃完了,大蟲說,將你們中的殘疾的有病的羊給我吃吧。一保持沉默,因為它很健康;後來,殘疾的有病的羊也吃完了,大蟲說,將你們中毛是雜色的羊給我吃了吧,一保持沉默,因為他的毛是純色,沒有雜色;後來,大蟲說,將你們中羊角是彎的羊給我吃了吧,一沉默保持,因為它的羊是直的;後來,大蟲說,將你們中羊角是直的給我吃了吧,一就被吃掉了。”
辛箏看向一老一少。“你們說,一,它無辜嗎?”
一老一少俱是沉默。
辛箏道:“說實在的,一挺無辜的。”
一老一少詫異的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一這樣的是普通人,世間絕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不想死,所以沉默,畢竟站出去是真的會死。且一個人殺人,是死罪,十個人殺人,是重罪,一百個人殺人,是過失,千人萬人殺人,是懲惡揚善。從普世主流觀念來看,順應天命的蒼生真的很無辜,比蓮花還要無辜。”
安瀾:“.……先生既然覺得蒼生死不足惜,為何還對蒼生那麽好?”
辛箏理所當然道:“蒼生死不足惜是蒼生的事,與我無關,但蒼生活著對我有利用價值,那麽隻要有蒼生有足夠的利用價值,我心甘情願為蒼生收拾一切爛攤子。”
“若無利用價值呢?”安瀾好奇的問。
辛箏反問:“蒼生死活與我何幹?”
安瀾無言,這很辛箏。
老巫思考了一會兒,問辛箏:“你讓夷彭將他這些年從雲水流域的貴族們那裏借的糧食還上了?”
辛箏點頭。
老巫問:“為了讓那些貴族有糧食濟民?”
辛箏驚奇的看著老巫。“老巫你居然會相信貴族的良心?”
老巫道:“就算是最沒良心的貴族也不會讓自己封地上的人都死絕,土地需要人耕作,宮室城邑需要人營建,食用的牲畜需要人養,酒需要有人釀,衣服需要有人縫製。”
辛箏懂了。“明歲窮桑會攻打青陽,我會讓宜出兵幫忙,待窮桑同青陽打起來,沒人能阻止我時,我會出兵攻打雲水以北所有的土地,夷彭還的糧食是我為我的大軍準備的軍糧。”
老巫下意識覺得頭疼。“你才剛剛吃下半個條國,明歲還準備吃下東邊的諸國,現在就開始惦記雲水以北的所有土地,你打算一年十二個月打十個月的仗嗎?”
辛箏道:“我沒那麽窮兵黷武,東邊諸國本身地廣人稀,雖然因此沒被瘟魔蹂/躪得太慘,但前幾年的旱災,之前的水患卻對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六個月就能結束戰爭。”
“那雲水以北呢?打六年?”老巫問。
雲水將兗州切割兩半,雲水以北的所有土地差不多就是半個兗州。
莫說六年,六十年能吃完就不錯了。
辛箏道:“不啊,我打算五個月解決問題。”
老巫好懸沒被口水嗆死。“五個月都不夠打下一座大城的攻城戰。”
辛箏挑眉。“我幾時說過我要打攻城戰?”
老巫無語道:“不打攻城戰,你要如何吃下那些土地?難道指望別人拱手送你江山,讓你兵不血刃的滅雲水以北的百國?”
辛箏驚喜的拍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巫也。”
老巫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對自己著實有信心。”
辛箏笑容和煦的道:“我對我自己也沒那麽有信心,但我對驪嫘很有信心,那可是巨狡界的無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