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驪嫘
三百多年前的辛君膝下有一雙兒女, 兄妹倆都是人中龍鳳,非常出色, 可以預見, 不論哪個繼位都會是有為之君。
辛君非常自豪,覺得自己生的這一雙兒女一定會讓辛國更上一層樓。
不能說辛君的自我感覺太好或是有問題,因為辛國的確在這對兄妹的手裏更上一層樓了, 隻是過程有點不走尋常路。
辛君立長子為嗣君, 但辛君年邁病重時,嗣君帶兵闖宮與妹妹展開了一番廝殺, 最終的結果是嗣君大逆不道弑父殺君, 幸被妹妹鎮壓。
兄長從嗣君變成了階下囚, 還在混亂中被眇了一目, 弑父加殘疾, 辛君之位自然飛了。
妹妹繼承了國君之位, 卻沒殺兄長,隻是將兄長給圈禁了起來。
十年後,妹妹因為削弱打壓公卿貴族的權力與公卿貴族鬥得你死我亡, 然後就真的死了。
國君死了, 國君的兒女們卻還是毛都沒長齊的孩子, 再沒有比這更令公卿貴族們高興的事了。
事實證明所有人都高興得太早了。
妹妹死得很突然, 但她在更早的時候就寫下了傳位的遺詔。
立兄長為嗣君, 繼承大位。
古往今來見過傳位給兒女的, 傳位給弟弟妹妹的, 傳位給從子從女的,但傳位給兄長的,這是頭一位。
被幽禁了十年的兄長打破了殘疾人不能繼位的傳統成為了新君, 為了穩定人心, 兄長立了妹妹的長女為嗣君,說自己隻是代替猶子打理國家,國家以後還是猶子的,等猶子成年了自己就傳位。
坐穩國君之位後,兄長放任自己的親生兒女磋磨嗣君,打壓嗣君,逼反嗣君後兄長“迫不得已”含淚賜死了年僅十四歲的嗣君。
到這裏為止還隻是根據立場而有白眼狼和複仇逆襲之別的故事,讓這對兄妹成為傳奇的是之後的事。
被弄成了殘疾,又被幽禁了十年,幽禁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好,兄長的身體損耗得不輕,在位後又勵精圖治,最終和妹妹一樣英年早逝了。
明君最大的煩惱便是後繼無人,十個明君九個昏君繼承人。
兄長也不例外。
成年的子女資質品性都沒法看,年幼的子女.……他的身體不支持他培養年幼的子女。
兄長臨終一盞鴆酒帶走了已成年的親生兒女,傳位給了妹妹的次子。
驪嫘對這段史料甚為服氣。
兄妹都是人才。
兄長真的弑君了嗎?
這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但不管究竟是誰弑的君,經此一遭,這倆人之間不會再有半滴親情殘留,也可能本來就沒有。
然後,盡管沒有親情,甚至可能雙方都想將彼此寢皮食肉,但選擇繼承人時,這倆人都做了最理智也最冷血的選擇。
看著用仿佛在說今天天氣如何般的語氣說著自己被同父異母的私生子兄長投毒之事的辛箏,驪嫘莫名的想起了辛國的這兩位先人。
血脈大抵就是如此。
雖無話可說,但驪嫘也不想為了滿足好奇心繼續這個話題,感覺有點危險。“我明白辛國如今的人口比例是何緣故了,但需要女人能理解,為何孩童也是多多益善?”
“孩童的學習進度比已成年的大人要快。”辛箏道。“教育很燒錢的,既然要教,自然要開源節流。”
驪嫘不是很能理解辛箏的腦子怎麽長的,這開源節流的風格未免太與眾不同了。“隻要女童?”
“男童也要。”
“辛國如今是男多女少。”確定這麽做不會引起隱患?
辛箏回道。“男童需要好幾年才能長到婚齡,很長時間不會與辛原的本土男性產生利益衝突,等他們到了要成婚的年齡,人也已融入辛國。”
驪嫘道:“你想得挺周到,我回頭找人問問冀州的人口生意都是哪些人做主。”
“不用,他們不會與我合作的。”
“為何?”
“辛原沒有溺殺女嬰的風氣,男女人口比例在我繼位卻是三比一,你可知為何?”
“因為人牙子?”
辛箏點頭。“冀州缺女人,人牙子便從別的地方買,辛原,窮。”
“我聽說辛國如今並無人牙子,禁止買/賣人口。”
辛箏點頭。“我繼位後將那些人牙子都抓了起來。”
“隻是抓起來?”
“挖了個坑,收集了一些蛇在坑裏餓了幾天.……剩下的你確定還要聽?”辛箏問臉色有些不太好的驪嫘。
“不用。”驪嫘不假思索的搖頭,到此為止就夠了,再聽下去她怕自己以後再也沒法在野外時神色自如的抓蛇充饑。“不通過人牙子的話,主上想如何獲得人口?”
“戰火無情,總有人想遠離烽煙四起的地方,我們可以友情提供幫助。”
驪嫘覺得辛箏的臉皮修煉得非常不錯,以她對辛箏的了解,辛箏到時候肯定四處放火,製造動蕩亂世,卻能說出友情提供幫助這種話,臉皮不厚不行。“冀州三五年內打不起來。”
前些年被盜趾禍害過一遭,如今王師又在側,再缺心眼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亂戰。
“那就等打起來了再幫助成年的女子,短期內我們的目標是那些女嬰女童,本來就是要殺掉的,有點人性的想來願意托付給我們,沒人性的也無妨,花點糧食也能說服孩童的父母。對了,成年男子如果想離開,也可以提供幫助,但僅限於有一技之長的工匠。”
驪嫘無語道:“孩童易夭折,遷徙多白骨,兩者合一……主上能接受怎樣的折損?”
“死亡不能超過兩成,如果能不超過一成那就更好了。”
驪嫘明確表示自己無能為力,請換人,遷徙本就是十不存一的事,要求十存九,登天都比這容易。
“我會提供醫者,遷徙的隊伍隨時都有醫者看顧,又是有組織的遷徙,若還十不存一,我要你何用?”
“但折損不能超過兩成未免太為難我了。”
“糧食、醫者、藥物以及小吏,我都會提供你,元洲曆史上何曾有過這樣有組織有準備的遷徙?若不能做出驚人的成績名留青史,你如何對得起你一身才華?”
驪嫘想了想,問:“醫者與能寫會算的小吏,我要多少就給我多少?”
辛箏點頭。“自然,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但你也得給我遷徙足夠的人口。”
那就沒問題了。
驪嫘覺得自己可以挑戰一下看能不能創造曆史記錄。“你要多少人口?”
“每年十萬。”
驪嫘:“.……你還是換人吧。”
“八萬。”
“三萬。”
“七萬。”
“五萬。”
“六萬。”
“可以,就六萬。”
辛箏繼續道:“對了,你多注意安全。”
“你這一路做了什麽?”
“你什麽眼神?我看著像會沒事惹事的人?”
“你不是會沒事惹事的人,但你是女人,而這裏是冀州。”
“你說那些對我是女人卻擔任糧官不是指手畫腳就是言語攻訐的人?那可不算沒事惹事。”
“我知道,那你應該沒有隱忍吧?”
“當然沒有,我是君主,凡冒犯我的,皆有罪,當然,我是一個仁慈的君主,我沒殺人。”
驪嫘聞言鬆了口氣,沒殺人,那就沒到結仇的地步。“你拔了他們的舌頭?”
這是最相對應也最符合辛箏性格的懲罰了,既然管不住嘴,那就永遠都不要說話了。
辛箏道:“我讓人砍了他們的雙手。”
“我以為你會拔舌。”
“最開始是拔舌,不過拔了沒什麽效果,還是有人沒事找事,但我又不能因此而殺人,砍掉雙手最合適了。沒了雙手,一身文武藝也算是廢了,出身好的,這輩子都隻能被當成寵物來養著,身份地位會被別的族人取代,取代他們的旁支都很感激我。出身差的,失去雙手無法維持生計,遲早餓死,也不可能來找我麻煩。”辛箏笑嘻嘻的回答。“而我又沒有殺人,冒犯國君而未被殺死,我也不用背上殘暴之名,唔,說不定我還會被誇讚心性柔仁。”
驪嫘無言,先撩者賤,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但辛箏如此,即便別人稱讚其心性柔仁,但稱讚能改變暴君的本質?“你進步很大。”
辛箏不解的看著驪嫘。
驪嫘道:“我聽說過你在辛原的一些事跡,你現在這樣,也好。”
雖然故意害人性命毀人一生,但比起在辛原簡單粗暴的殺戮,辛箏真的已經變得很好了。
至少現在學會了愛惜名聲,會顧忌名聲,哪怕還是會殺人,也不會再如曾經那般肆無忌憚。
辛箏道:“一國之君都被驅逐過一次了,自然會有所改變。”
驪嫘覺得設計國人暴/動的那位還是做了好事的。
不過跟一個國君談她是怎麽被國人給驅逐甚至差點被殺的經曆那也太想不開了,驪嫘同辛箏閑扯了兩句後將話題拉了回來:“糧食、人口,你還要什麽?”
“我還要技術。”辛箏道。“雖然不喜歡冀州的風氣,但做為帝國最早開發的底盤,冀州的文化與技術底蘊是帝國各地中最深厚的,如果你能在冀州未來的戰火之前將冀州所有的典籍都給抄一份送到辛原,來日我必厚報於你。”
“你可以考慮以後中重兵搶劫巫即殿,那裏有帝國所有的典籍。”
“我會做的。”
驪嫘:“.……”我真的,隻是隨口說說,你竟然真打算那麽幹?
辛箏苦惱道:“但我問過青婧,她說巫即殿雖然帝國藏書最多的地方,但並非所有典籍都有收藏,還是有不少典籍孤本在王侯貴族手中。道不輕傳,這四個字太煩了,知識與典籍握在少數人手裏,隨便一點意外便失傳了,若人手一份,哪還有失傳之虞?”
而她還得想辦法在戰火裏保存那些知識。
“知識用得好可助人,用得不好遺禍無窮。”驪嫘道。
“刀劍能殺人也能禦敵,有的人執劍是為了殺戮,有的人執劍是為了阻止前者。”辛箏道。“不要將芸芸眾生當成背景。”
驪嫘無法反駁。“好吧,我說不過你,但你的要求,太難了。典籍乃是高門傳家之物,不輕予外人,我再會騙人,也無法盡閱別人的藏書。”
辛箏想了想,提議:“你可以在戰亂時派人趁火打劫。”
“人不是死的。”
辛箏不以為然。“殺了不就死了。”
驪嫘有一瞬的語塞,雖然書籍是很珍貴的東西,但這麽理直氣壯的表示書比人命珍貴是否那裏不對?“那麽做有點過分吧?”
辛箏回以茫然的眼神,哪裏過分了?
驪嫘道:“想得到書不一定要殺人。”
“那就不殺。”辛箏無所謂的道。“能將所有書都給保存下來就行。”
驪嫘頓覺嘔血。
典籍何其珍貴,她怎麽可能全都給保存下來。
但她要做不到,她一點都不懷疑辛箏能幹出滅人滿門就為了搶救典籍的事來。
“主上誌在天下,何不待平定天下後令所有人獻書?”
辛箏回以看傻子的眼神。“待我成為人王,短則二三十年,長則百八十年,你覺得冀州經過如此漫長的戰火還能有多少典籍能傳承?”
驪嫘咽著一口老血,艱難道:“我明白了,我會做到的。”
辛箏道:“你沒必要太勉強……”
驪嫘擺手。“不勉強,我能行。”不行也得行,總不能讓辛箏為了幾卷書去滅人滿門。
本來想說我以後會說服青婧回冀州,到時讓她在這方麵幫幫你的辛箏聞言便作罷,驪嫘怎麽也是一代傳奇巨狡,騙書而已,別人做不到不代表她也做不到。
“你還要什麽?”驪嫘近乎自暴自棄的問。
糧食、人口、技術,一個比一個難,她很想知道辛箏還能有什麽更高難度的要求。
“冀州的山川河流物產分布。”
“翻《大荒經》不是更方便?”
“《大荒經》是白帝時著的,白帝距今多少年了?”辛箏反問。
“超過兩千年。”
“我要的是冀州現在的山川河流物產分布。”
“你可知白帝當年為了編纂《大荒經》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耗費了多少年月?”
“我沒要求你一口吃成胖子,能收集多少是多少。”
“那倒是可以,還有什麽?”
辛箏想了想,回答:“暫時沒了,以後想到再補。”
我希望你永遠都沒有需要補充的,驪嫘心說。
聊完了正事,辛箏帶著八卦與好奇的問:“重歸故國感覺如何?”
驪嫘聞言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一群廢物。”
驪國曾經多麽繁華,冀西與冀中有哪個國族敢不來朝覲,如今卻……她老子死了還沒十年呢,能將驪國給折騰成這般,都是人才。
“有沒有想過搶回那個本該屬於你的位置?”
驪嫘不由審視的看著辛箏,不確定辛箏這是否在試探自己。“不想,見過天地的遼闊,我已無法回到過去。”
搶回那個位置又如何?
這輩子也不過是一個諸侯,哪怕是想統一冀州,冀州這局勢,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持之以恒才能做到。
辛箏有點遺憾,徹底放棄了讓驪嫘當鯰魚的心思。
花了兩天時間將怎麽征糧怎麽推廣甜象草與圓蔥的計劃給定好,辛箏與驪嫘便分頭行事了。
腳幫雖是做的好事,明麵上卻不能與辛箏有關係,甜象草與圓蔥推廣開來太容易收攏民心,做為一個諸侯與人臣,民心在身,鴆酒離辛箏也不遠了。
反倒是驪嫘沒那麽多顧忌,驪武侯之女,哪怕她得民心,她的性別也決定冀州的諸侯想娶她多過殺她,而王,更不會在意驪嫘。
驪嫘在冀州混得非常如魚得水,因而很輕易的從許多貴族手裏借到了足夠的匠人與奴隸製作農具,農具的圖紙全部由辛箏提供,望舒提供的民用工具設計圖她全都記得牢牢的,倒背如流,花了三天時間便全都畫了出來。
驪嫘隻需要付出一些匠人與奴隸的口糧,甚至連口糧都沒花錢。
驪嫘讓匠人製作了現在都還從冀西傳播過來的石磨,開了磨坊。
麥子是賤食,卻也是人族最重要的主食,大部分人族一輩子都吃麥子,但麥子難嚼割喉嚨,味道還難吃,但凡有別的選擇都沒人願意吃這個。
石磨可以解決麥子的所有缺點,雖然磨坊磨麥子會收糧食,但哪怕不為了對自己好點,家裏有老人也得考慮一下老人,老人的牙齒委實嚼不動麥子,而不進食,離死也不遠了。
驪國這些年雖然衰弱了,但驪武侯時積攢的底子實在是太厚了,如果沒什麽大的意外,吃老本都能讓驪國吃三五代人,因而都城仍舊有十餘萬戶,積少成多。
驪嫘不僅解決了工匠與奴隸的口糧問題,還小賺了一筆。
空手套白狼的最高境界大抵就是如此了。
大量的農具被生產出來租給農人,農人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騰出幾畝地為驪嫘提供甜象草與圓蔥——驪嫘也是這會兒才知道辛箏出來打仗竟然還帶著大量的牧草和圓蔥種子。
為了調動農人的積極性,驪嫘還許諾提供的甜象草和圓蔥品質好的,回頭優先租牛——牛馬從辛原送過來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沒人規定不能提前打白條。
比起驪嫘的順風順水,辛箏征糧就有點小阻礙。
都不想給糧食。
辛箏最終無奈表示,好吧,那我回去了,我會如實稟報王的,讓王換人來征糧。
至於換新的糧官還是換軍隊,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辛箏當然被拉住了,然後被迫聽人哭窮。
辛箏:哦,你窮,你沒糧,我知道了,我會和王說的。話說你能放開我袖子嗎?我剛上身的新衣服啊,還準備穿三五年呢,你眼淚鼻涕都沾上去了,讓我以後還怎麽穿?
一番鬧騰,最終達成了共識。
糧食,肯定要給,不給王師可能就掉頭來找麻煩了。
但,諸侯們窮啊(信者自信)。
辛箏最終退了一步,她要的糧食必須帶回去,但可以將一部分換成麥。
麥是賤食,賤者食麥,貴者食粟,同等重量下,前者比後者廉價不止一倍。
哭窮的諸侯們思考了片刻,最終答應了。
辛箏征到了四百萬石糧食,非常佩服的發現其中至少一半是麥,不算太沒腦子的是,諸侯們雖然將半數的粟換成了麥,至少沒往裏頭摻沙子木屑,四百萬石糧食是實打實的四百萬石,否則她就得殺猴儆雞了。
驪嫘問:“雖然沒摻沙子木屑,但兩百萬石的麥,你確定王師的那些貴族和甲士們吃得下?”
徙卒也就罷了,本來就吃的野菜和麥,不會挑,但貴族與甲士們平素吃的可都是精細處理過的粟。
“我走的時候有讓王師準備足夠的石磨,麥子磨碎了口感很不錯的。”
“貴族和甲士們不會接受。”
“那說明不夠餓。”
驪嫘懂了。“這麽多糧食,你要怎麽送回去?漓水遇到赤山後折向西南,不流經冀西的,冀西與冀中之間的道路,應該容納不了如此多的隊伍。”
慢吞吞的走回去,四百萬石糧食能有十分之一送到軍營都算辛箏能幹了。
辛箏想了想,問:“我記得,冀西是有河流流入冀中的。”
驪嫘點頭。“是有幾條,大部分在岷山附近匯入了漓水,少數繼續往南,或入漓水或入赤水,你想利用那幾條河流?那至少也得繞到岷山那邊去。”
“修個渠就不需要繞了。”
驪嫘悚然的看著辛箏。“修渠很耗費人力物力的。”
辛箏反問:“和慢吞吞的走陸路哪個更耗費人力物力?”
“水利耗時很久,我怕你修好了渠,戰爭也已結束。”
“耗時長久是因為不能無所顧忌的投入人力,若是不惜人力,不計人命,一年修好渠又有何難?”
“你哪來的人?諸侯們剛給了你糧食,不會再給人的。”
辛箏反問:“今歲雪災製造了多少流民?”
驪嫘仿佛看到了一條積滿白骨的河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