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辛箏
糧官不是容易做的官, 既如此,辛箏覺得自己不籍此撈點利益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
決定接下任務後——也不可能拒絕——辛箏乘車去尋王與王進行了一番討論。
是單純的讓她押糧, 還是讓她從諸國手裏弄到糧食再送回來。
王表示, 若是前者,孤讓你去豈非殺雞用牛刀?
辛箏順懂,然後問王是想要多少糧食, 支撐到今歲鳳鳴原秋收的糧食還是支撐到更久的糧食。
鳳鳴原開發度, 是冀西最大的產糧區,去歲被畫旬一番折騰, 收成毀了不少, 但底子在那擺著, 今歲開春後王會讓所有軍卒也一起下地搶種, 再加上鳳鳴原的貴族與氓庶本身種植的田地, 秋季必然會收獲甚多, 足夠支撐大軍嚼用至少半年。
不過,小冰期的喜怒無常.……辛箏覺得,做好倒黴的準備總是沒錯的, 換做是她的話, 去弄糧食必定是多多益善的。
王思考了須臾, 回答多多益善。
辛箏懂了, 然後同王討論起了酬勞問題, 昆北之地的城邑, 隨便哪塊, 哪怕是人煙稀少的地方也無妨,封給她。
王答應得很痛快,表示隻要愛卿能弄到讓孤滿意的糧食數量, 那麽昆北之地任愛卿挑選。
君臣溝通良好, 辛箏想了想,給了王一個比較友好且認真的建議:春種結束後最好修點水利防止粟麥生長到一半,老天非常不給麵子的不下雨了。
小冰期降臨,永遠不要奢望風調雨順,風不調雨不順才是常態。
不翻史書不知道,一翻嚇一跳,曆史上小冰期的最高記錄是連著折騰了十年,哪怕是尋常時候也是平均兩年旱一次,若再算是蝗災、夏雨雹、戰亂這些……當時在位的倒黴人王最後的結局是活活累死一點都不冤。
哪怕不想耽誤戰事,那也無妨,今歲冬季受災範圍那麽大,多的是流民,可以招募流民來修建水利。
流民的要求也不會很高,給一口飯能活下去就行。
王不置可否,辛箏也不確定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了。
反正她是提醒了,王不聽,她也不可能拿刀架在王的脖子上讓王聽自己的,隻能告退。
走的時候正好聽到畫旬與王師又一次切磋的消息。
冬季是個好季節。
至少對於生活在荒原,被動進化出了超高的抗寒能力的龍伯而言,冬季是個好季節,寒冷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生龍活虎。
對人族那就很影響了。
畫旬充分利用了龍伯王女夏帶來的人馬,整個冬季的舞台簡直是龍伯的獨角秀。
王師一直輸多贏少,也就畫旬受限於西荒的底子不能和王師正麵掰腕子,硬吞下去也消化不了,否則早殺出九河走廊吃下鳳鳴原了。
辛箏望了望九河走廊巍峨的關隘,嘀咕道:“總覺得畫旬在等什麽。”
但畫旬能等多久呢?
西荒本身就底子薄,經過五六十年前的七年□□後人口斷崖式下跌,底子就更薄了。王師背後的諸侯們不一定願意投入太多,若是王師的消耗太大,諸侯們會不幹,但西荒又能堅持多久呢?
冀州做為帝國最繁華的地方,哪怕諸侯林立,底子也仍比西荒深厚,離西荒又近,征丁征糧都會很方便。
畫旬還有別的破局之道嗎?
辛箏沉思著,委實想不出還有什麽場外招能為畫旬增加優勢。
想不通就不想了,以後總會明白的。
辛箏簡單的收拾了東西便開始走馬上任。
王給她劃了一個範圍,這個範圍裏的國族征糧事宜全都交給她,範圍也不大,四分之一的冀州而已。
鳳鳴原不在這其中。
王師就在旁邊,鳳鳴原諸國不敢不繳糧,因而需要派糧官的都是離得遠的地方。王給她安排的是冀州西南加冀州中部偏南的區域,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一百多個國族。
辛箏將自己所有的心腹甲士都給帶上了,有備無患。
雖是走馬上任,但辛箏走得一點都不快,每遇到一座村社或城邑都會停下來了解一下當地的風俗民情,一路走一路停。
走到驪國時已是暮春,辛箏也將冀州西部和中部的情況給摸得差不多了。
除了無話可說還是無話可說。
冀州很繁華,坐擁一萬萬人口。
僅人口密度這一項便甩開了帝國所有地方。
但這地方的諸侯們也相當的可觀。
諸侯征伐,牛馬都是戰略物資,冀州民間缺牛,牛價奇高,一頭牛的價格都是百十銅布,而這還隻是劣牛,若是好牛,價格更高。
以至於辛箏見到驪嫘時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我往冀州販牛能賺幾何?”
驪嫘想也不想的回答:“你會賠得血本無歸。”
“冀州缺牛。”
“冀州缺牛,但冀州不缺人力,人力足以填補牛馬稀缺的影響,而且人力比牛馬便宜。”
“但牛馬耕地比人力更快。”
驪嫘想了想,拉著辛箏到輿圖為辛箏介紹起了從辛原運牛過來需要經過多少地方,這些地方有多少關卡,稅賦幾何。
一層層盤剝下來,牛價便是再翻個兩番也賺不到錢,而這還是建立不會被搶的前提下。
“這關卡也未免太誇張了。”辛箏瞠目結舌。
“不多設關卡,如何增加收入?”
辛箏道:“但這麽個征法,跟竭澤而漁有什麽區別?”
“打仗不需要錢?修建宮室城邑不需要錢?”
辛箏歎道:“但還是很蠢。”
“當所有人都這麽做時,不做的會是異類。”驪嫘看了眼眼前人,又補充道:“你就另當別論。”
本來就是奇葩。
辛箏權當驪嫘是在誇自己。“你說的是對的,不過你能對冀州的國族與稅賦如此了解,驪武侯對你的教育確實很用心,你最後怎麽還能輸給旁支?”
驪武侯死後驪國的混亂足以證明那位旁支的能力,不到十年換了三任國君。
“我是女子。”驪嫘道。“當然,用你的話來說就是我還不夠強大。”
沒有強大到足以幹翻所有不服。
驪嫘說完發現辛箏竟然沒有說什麽,不由揚眉。“你怎麽不說話?”
“生在冀州,還是女子,你是很不幸。”辛箏回道。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我這一路過來,你可知我見過多少殺女嬰的事?”辛箏歎為觀止的道。“以前青婧同我說冀州的風氣傳統,我還半信半疑,如今方知,她所言一點都不虛。”
殺女嬰都成了傳統。
“親生骨肉都能因為傳統給弄死。”辛箏驚歎。“那樣的人真的會愛自己的後代嗎?後代又是什麽?”
感覺辛襄子都沒那麽人渣了。
“如果後代是養老的工具,那麽不論男孩女孩,隻要用心養大,難道子女能看著父母餓死?”辛箏覺得不可理喻。
若是愛孩子,怎能這麽做?
若是不愛,純粹當養老的工具,那工具是男還是女有意義嗎?適用與否才是最重要的吧。
驪嫘想了想,發現自己也想不通。“我亦不知,或許這就是人性。”
“那不叫人性,叫獸性,人不過是一種比較聰明的野獸。”辛箏無意識的說著青婧對智慧生物的點評。
驪嫘莫名有種青婧的既視感。“你尋我便是為了討論人是否野獸?”
“當然不是。”辛箏道。“我想推動冀州農耕技術的發展。”
“那需要很多耕牛與農具。”驪嫘頓時想到對方一開始就問販牛利潤幾何。“我不建議你販牛,這是個無底洞,你沒錢往這裏頭填。”
“所以我需要你幫我有沒有兩全之法,我不想虧錢。”
你在為難我。
就算是為難,但誰讓對方是主上,哪怕是為難,做臣屬的也隻能接著。
“你容我想想。”
“那你慢慢想,你家水果都放哪?我去拿點。”
“你別去了,我讓仆人去拿。”驪嫘讓仆人去拿吃的,然後轉頭問辛箏:“你希望從冀州得到什麽?我得知道你想要得到什麽才能思考怎麽讓你不吃虧。”
“我需要的東西有點多,不過第一也是最重要的。”辛箏豎起一根手指。“我需要糧食,很多很多的糧食,不僅是能供養西征軍嚼用的糧食,還有能供辛原甚至兗州未來應對小冰期的糧食。”
驪嫘:“西征軍的糧食就足夠逼得冀州民不聊生,你還想能供兗州未來應對麻煩的糧食……”
“我知道現在是白天,但我很清醒。”辛箏看著驪嫘道。“若無難度,我要臣屬做什麽?”
“你是這世上最會為難下屬的主上。”
“有壓迫才能有潛力爆發。”
驪嫘很想爆發得揍辛箏一頓,但不能,對麵是主上,一時半會她還沒有跳槽的心思。“你需要的糧食太多,不是一兩年就能收集的,也必須與各國的王侯貴族打交道,這點我倒是可以替你擺平,但底層也不能亂,至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冀州的農耕生產不能受到影響,但同西荒的戰事必定會影響到農耕。”
“怎麽說?”
“農人種的糧食都被征走了,必然餓死很多人。”
大規模的餓死人,不影響農耕才有鬼。
“何至於此那麽誇張?西征軍每日嚼用是很大,但冀州如此遼闊,不可能供不起三五十萬西征軍。”
“你見過家裏有積蓄的庶農?”
這個問題太一針見血,辛箏一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拿走庶農生產的大部分糧食,讓庶農掙紮在生死線上,吃不飽餓不死是每一個統治者最基本的道德。
西征軍向諸國要糧,王侯貴族們是不會從自己的既定收入裏騰出糧食給西征軍的,增加稅賦從庶農的口糧裏摳糧食是基本素質。
問題是本來就吃不飽了,再被摳走一部分……餓不死人那不叫謝天謝地,那叫天理難容。
辛箏想了想,問:“你說讓氓庶順便再種點甜象草和圓蔥怎樣?這兩種東西好養活,不管是土地貧瘠還是氣候寒冷都能活,產量還高。”
辛原那貧瘠苦寒的環境裏都能活得好好的並且產量可觀的作物放到冀州的環境裏.……驪嫘思考了下,覺得應該種得活,也不知辛國是怎麽培育出來的作物。“你想讓冀州的氓庶種糧食之餘再種點甜象草和圓蔥當口糧?可以是可以,但甜象草和圓蔥能果腹?”
她嚐過甜象草和圓蔥,味道還不錯,尤其是後者,據青婧說,有不少人體需要的營養,多吃圓蔥不容易生病,但好處再多那也不是糧食。
“反正餓不死人。”辛箏答。
驪嫘懂了。“那你要如何在短時間內將甜象草與圓蔥在冀州推廣開來?”
辛箏理直氣壯:“這是你應該思考的問題。”
驪嫘無奈思考起這個問題,思考了半天,最終還是沿用了辛箏最開始的販牛思路,但在辛箏的基礎上進行了改動非常大的改良。
販牛就算了,氓庶根本買不起牛,哪怕辛箏願意讓氓庶先欠著慢慢還錢.……氓庶被貴族和地主騙得真的太多了,一聽與借貸有關的東西就本能的拒絕,想讓他們接受就隻能靠武力,但那樣的話當地的貴族封君就該找上門了。
驪嫘的建議是效仿宜的做法,農忙時將牛借給農人用一段時間,農人不需要還錢當租金,隻需要每年提供宜幾千斤牧草。
宜通過這種方式在非常短的時間裏將甜象草在昆北與商北之地普及了開來。
辛箏可以組建專門的腳幫,農忙時將腳幫的牛馬租給農人幾天,租金是甜象草和牧草,如果辛箏手頭上的人手足的話,也可以製作大量的農具搭配牛馬一起出租。
有耕牛和農具,農人能耕作的田地無疑會更多,生產的糧食也會更多,因此一定會種植甜象草和牧草向腳幫租牛和農具。
農閑時,腳幫將牛馬農具都給收回來,用牛馬將買的糧食運回兗州,一牛多用。
“糧食產量增加了,貴族會增加稅賦,將糧食集中了起來,然後我向貴族們買糧?雖然花的錢多了些,但省了自己到處跑挨家挨戶收糧的麻煩。”
驪嫘點頭。“孺子可教也。”
辛箏道:“但這根本不賺錢,而且需要的牛會很多,我錢不夠。”
“你可以賣馬,托你的福,擊鞠如今已不止在王畿風靡,冀州也同樣風靡擊鞠。而要玩擊鞠,一匹好馬是最基本的。冀州這些年不僅卻牛,也缺馬。隻要你能保證自己不被搶,販馬一定會賺。”
“這個容易,兗北的盜賊流民都快被抓幹淨了,國師閑著也是閑著,我抽一部分來做這事,順便也能給國師注入新鮮血液。”
“糧食已經有了法子,你還需要冀州的何物?”
“人口。”辛箏伸出第二根手指。“女人和孩子,多多益善。”
“你要女人和孩子做什麽?”
“耕地、紡織、醫藥.……做很多事。”
“正常人買人口都是要買健壯的壯丁。”
“我又不缺牛馬與農具,在有工具的情況下,女人和孩子耕地的效率並不比男人低。”
“這是你準備買女人和孩子的理由?”
“你想多了,我不做人口生意的。”辛箏道。“不過想要弄到人口,有時不免需要花點錢,不然冀州的男人隻怕寧可殺了女人和孩子也不願讓我憑白帶著人離開。但同樣需要花錢,我算過了,在冀州,健壯男子的價格是最貴的,其次才是能生育的女子,再是孩子,能省點是一點。”
“隻是如此?”
“辛國如今的男女人口比例是五比三,我又規定到了不論男女到了年齡必須結婚,哪怕自己不主動,掌媒司和稅吏也會找上門。”辛箏頗為無奈。“但男女人口比例在那擺著,還是有不少男人哪怕非常想成婚,不想繳單身稅,也找不到可以結婚的未婚女子。”
辛箏咬著仆人送來的水果道。“我又將娼/女支這個行業給拆了,列為非法,你是不知道那些找不到妻子的男人有多會找麻煩,不是偷已婚的婦人就是去追求已婚婦人,把別人的婚姻給拆了,然後自己取而代之,虞上回寫信跟我抱怨,如今大半的治安問題全是他們惹出來的。”
人族民風開放,至少在兗州,男女婚後有幾個情人完全不算事,但風氣不當回事,人的嫉妒心卻沒法不當回事,正室和情人難免起摩擦,但這還不算嚴重。因為名分在那擺著,最多就是打一架,但不會打死人,因為打一架不過是抓起來服幾天徭役,打死人那就得賠命了。
可,最終一種,把別人婚姻給拆了,然後自己上位.……辛箏幫你否認,這麽幹的人都很有想法,也很能耐,不過也免不了付出代價,正室和情人打架打出人命是尋常。
虞被活生生的煩到想殺人,一日一封信的催她讓夷彭的商隊多弄些女人回去。
“我弄些女人回去,這些女人會在第一時間就被接納,並且會有很多當地人,尤其是男人會非常積極的幫助她們融入辛原的生活,但我弄些男人回去,你猜辛原的治安問題會有怎樣的變化?”
驪嫘懂了。“我記得你上次收到的辛國人口公文上,辛國的男女人口比例是四比三。”
兗州不是冀州,沒有溺殺女嬰的風氣和傳統,加上辛箏獎勵生育,並且給女嬰發口糧的政策,辛國的女嬰成活率非常高,以及夷彭商隊一直從外麵收集女人送回辛原。
辛箏剛繼位那會兒,辛國男女比例是三比一,不過數年便將近持平。
“辛鹿將辛原上的國族統統滅了,還向西打到了界穀。”
驪嫘瞬間就懂了。
界穀,冀州與兗州分界線上的一塊地方,也是從直接往來冀州與兗州之間,不繞路的唯一通道。
也因著是兩州唯一的通道,關卡林立,日進鬥金,又有黃金穀之稱。
以及,黃金穀所屬的國族是冀州東部的一個國族,冀州該有的風氣和傳統,黃金穀自然也有。
“黃金穀雖是一塊肥肉,卻也不什麽好啃的肥肉,你那個私生子兄長能打下它,能力不弱。”
辛箏點頭。“他是很厲害。”
“那你怎麽容他活到現在的?”
“辛國公族血親相殺有點厲害。”
驪嫘當然知道辛國公族血親相殺很厲害,跟吃飯喝水一樣隨便,但沒明白這和辛鹿活著有什麽關係。
“血親相殺太厲害,我五服之內的合法血親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在辛國境內的更少,他雖非我的合法血親,卻是所有與我有血緣的人中最出色的。”辛箏一臉我也很無奈。“我那會兒太小,人族的孩童又很容易夭折,何況我還常年被人投毒,我不確定自己能活多久。在我生下繼承人,並且繼承人不會夭折,成長得足夠合格之前,我不僅不能殺他,還得保他長命百歲別死我前頭。”
驪嫘沉默了一瞬,忽然有點明白為何同樣是內鬥凶殘,辛國的國君權力卻越來越強大的緣故了。“有人常年給你投毒?是何人?”
怎麽死的?
驪嫘估摸著那人死得一定很慘。
“辛鹿,我的私生子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