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無名
閉關近兩個月, 雖然生活上呼奴喚婢，有的是人照顧, 衛轅整個人仍消瘦了許多, 並蓄了茈須，頗有仙風道骨的味道。
無名的這份第一感覺止步於看完衛轅已經寫出來的治國方略。
見鬼的仙風道骨，這就是一披著人皮的虎狼。
衛轅的治國方略不能說不好, 活了這麽多年, 看過的書，見過的人事太多, 哪怕不喜歡, 無名也得承認, 這是一份在當下無人能及的治國方略。
讓覺得不適的是衛轅製定的治國方略以及法律條文的邏輯。
如何讓氓庶勇於公鬥, 怯於私鬥？
答曰, 重賞重罰。
重罰的效果是一定的, 但如何保證重賞？
畢竟重賞意味著的需要大量的財富支撐。
衛轅的做法是對氓庶苛以重稅，拿走氓庶生產的大部分糧食，同時抑商, 讓氓庶永遠掙紮在生死線上, 如此一來為了生存, 氓庶必然爆發出最大的潛力為國立功。而且因為掙紮在生死線上, 吃不飽也餓不死, 又有往上爬的希望, 氓庶也不會造反。
一舉多得。
為了最大限度的激發氓庶向上爬的潛力, 衛轅將防風國的爵位加以整理和細分，分出了足足二十等，每一等的爵位享有不同的待遇, 細致到每個等級穿什麽吃什麽都給規定了。
比如肉食, 庶人不能吃肉，想吃肉，有了爵位才有資格吃。
但不同於現今的爵位，這些爵位大部分是沒有封地，最後麵的幾個等級倒是有封地，但隻是食邑，當地的氓庶每年繳納稅賦供養貴族，但貴族並無治理權，封地治理仍舊是國府派出的官吏負責。
土地國有，不允許私田存在，但鼓勵氓庶開墾私田，不過開墾出來的私田所有權是國家的，但前幾年免稅。
不想開墾私田，但又想要土地的話，上戰場立軍功，獲得爵位後也會獲得土地，不過土地的所有權仍舊是屬於貴族的。死後會被收回，得到爵位和土地後懈怠了，國府同樣會收回土地。
方方麵麵條條框框細致得簡直令人發指，連養牛馬的人必須讓牛馬多少時間繁育多少牛犢馬駒都有規定，強迫症晚期也就這樣了。
到此為止還隻是令人不適，因為普世待民皆苛刻，衛轅好歹給了希望，能接受，令無名覺得衛轅沒人性的是有恒產者有恒心這部分。
有恒產者有恒心，這是貴族用來標榜自己對國家才是最忠心最有用的人的話，讓國君不要任用外來的遊士，要更加重用貴族。
當然，除非是傀儡，否則就沒哪個國君會按著這話來做。
不過，這話也有其道理。
擁有一些東西的人若是知道自己不努力，自己擁有的就會失去，能爆發的潛力比一無所有的人更大。
但衛轅都讓氓庶掙紮在生死線上了，又何來恒產？
答：有的，還是非常珍貴的資源。
什麽珍貴資源？
答：女人。
早婚早育，鼓勵生育是普世做法，無名已經沒感覺了，但衛轅愣是這方麵玩出了新花樣。
衛轅製定的法律非常保護女人。
舉個例子，婚後男人打女人，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隻要打死了，統統一命償一命。
不好嗎？
挺好的，如果不看後半部分。
家/暴中，男人若是沒將女人給打死，那麽就輕拿輕放。
一句話總結便是，若是打死了人，法律站女人那邊，若沒打死人，法律會站男人那邊。
允許女子立戶，擁有財產，但法律將贅婿的地位給貶得跟奴隸似的。
寡婦隻要還有生育能力就不能單著，必須趕緊改嫁，或者招贅立戶，趁著還能生，多生孩子。
無名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將女人給當成男人的附屬品兼珍貴資源來對待呢，最大也是唯一的存在意義便是多生孩子。
無名思考了須臾也能猜到為何如此。
男女體力先天存在差異，除非後天訓練，或是遺傳了天生神力之類的生命信息，否則男女打起來，贏的一般是前者。
衛轅在治國方略走的是全民皆兵路線，如此一來，直接用男人無疑成本更低，用女人的話，還得投入後天訓練，增加了成本，不劃算。
以為受到重用的男人就很好了？
想太多。
刑名之學的核心是不拿人當人。
男人女人都是人，自然都不被當成人。
哪怕戰場搏命立了功攢下了家業，一旦懈怠，滿足於現狀，不想再搏命，那麽擁有的一切都會被收回。
懶惰是罪，貧窮也是罪。
乞討會被抓起來修城牆，單身娶不到妻也會被抓起來修城牆，理由很簡單，如果不是又懶又饞，怎會娶不到妻子？
修城牆是一項死亡率非常高的工作，因罪而抓起來修城牆，不存在能不能活的問題，隻存在能活幾天的差異。
通過這種方式控製和消滅冗餘人口，有利於治安穩定，以及激勵男性勇於征戰。
最終除了戰死不會有別的結局。
但戰死並非解脫。
除非戰死的時候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妻子也已年老得失去了生育能力，否則……妻子一定會被改嫁。
自己放心不下妻兒願意將他們托付給別人也就罷了，但人性注定大部分人都不會願意自己死後妻兒被別的男人接收。
而因著女人是附屬品地位，帶著前夫的財產被改嫁的話，現任會不會故意讓繼子女夭折，然後所有財產就是自己和女人生的孩子繼承？
隻能說，這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人性問題。
當然，也有可能前夫遺留的財產被宗族給吞了，然後女人帶著孩子淨身改嫁。
但這樣一來，拖油瓶會過什麽日子？
女人不帶著孩子改嫁，讓孩子留在宗族，如此長大以後就能繼承家產？
人族有一種普遍現象叫吃絕戶。
拚死拚活一輩子掙下了家產，結果因為自己死得早，自己的後代難有好結果，無名相信除非心性淡薄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否則不論是心胸寬廣還是狹隘的男人，黃泉幽冥之下都會氣得再死一次。
女人唯一的存在意義是生孩子，男人唯一的存在意義是征戰。
都是工具。
在榨取工具的利用價值這方麵，衛轅無疑走在了所有人前頭。
“你這是根本沒將人當做人。”無名神情一臉的一言難盡。
衛轅反問：“亂世人何時不是命如草芥，我至少給了他們希望。”
無名無法反駁這點。
雖然刑名之學的核心不把人當人，但不把人當人本就是普世價值觀。
無名將自己方才閱讀時想到的東西都提了出來。“既然要給希望，為何不給得好點？”
也就是這年頭的諸侯們太爛才能襯托得衛轅的治國方略不爛。
衛轅道：“你說的這些，我沒法給。”
無名疑惑的看著衛轅。
衛轅解釋道：“想解決你提出的這些問題就必須給女人足夠的地位，但女人若是有了足夠的地位，如何還願意沒完沒了的生育？我想，你應該從未見過頻繁生育的貴族女子，為何她們不似尋常女子一般頻繁生育？”
“她們控製了自己的生育。”無名想也不想的回答。“有繼承人就足夠了，貴精不貴多，一來可以避免生得太多日後手足相殺，二來生育等於一隻腳踏上黃泉路，愛惜生命是人之本性。”
莫名的懷念起夢裏的尋。
尋的族群就不存在生育風險，孩子都是地裏種的，母體不用承擔任何風險。
生育風險最大的大抵就是夢裏的丈夫國了，人族生育是半隻腳踏上黃泉路，不一定會死，丈夫國卻是兩隻腳都踏上黃泉路，一定會死。
比較悲劇的是，人族的女子若投胎技術好，生為貴族，還可以選擇控製自己的生育，而丈夫國的國人根本沒有選擇權。
“當女人能夠控製自己的生育權，她們是不會願意頻繁生育的。”衛轅道。“但不論是農耕還是征戰都需要人口，越多越好。”
無名冷冷道：“別人不想生便逼著生，你這和強/暴有什麽區別？”
衛轅不以為然。“亂世人命如草芥，不想當草芥就得結束亂世，和平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難免犧牲。”
無名聽不下去了，拂袖而起。“雖然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你這套做法的好全靠同行襯托，待同行皆亡，防風國亦將同亡。”
無名說完便離開了，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對衛轅做點什麽。
閱讀速度沒無名快，無名都看完思考完了還同衛轅辯駁了一番，陽生這才堪堪看完，也不難猜到無名為何如此。
帝國疆域遼闊，雖然冀州男尊女卑風氣嚴重，但冀州隻是帝國偌大疆域的一小部分，在別的地方仍舊殘留著濃鬱的母係氏族遺風，男女繼承權平等。
若非如此，他母親也不會是家主。
還有一國之君的辛箏，更不會辛襄子有一堆私生子兒子，但最合法也是第一順位的繼承人是辛箏，其次是辛歸鄉，再次是辛歸鄉的子女，最後是那些出了五服的旁支，就是沒辛襄子親生的私生子們的事。
不過說防風國必亡就有點過分了。
陽生猶豫了下，還是同衛轅告別去追無名。
無名也沒走遠，在一株棗樹下對著棗樹出神。
“無名，你生氣了？”陽生道。“那隻是激發國族戰爭潛力的權宜做法，而且我保證，那些規矩不會約束到你頭上。”
無名對陽生道：“我為你的後代和子民感到悲哀。”
陽生不解的看著無名。“此話何意？”
“你不愛你的後代。”無名歎道。“哪怕他那一套推行下去，你的女兒會失去繼承權，會比你的兒子低人一等，你也不會在意，因為女兒不能繼承了，還有兒子可以繼承國君之位。你不愛你的子民，在你的眼力，氓庶隻是雞豚狗彘，是滿足你野心的工具。”
陽生道：“我說了這隻是權宜做法，待天下一統，我會修改律法。”
無名笑。“當衛轅之法推行天下徹底顛覆分封製與井田製時，除非防風國亡，否則不論所有的既得利益者都會用命捍衛自己的權力，包括你。”
“我不會。”
無名不置可否。
陽生見了，心裏終於忍不住冒出了火。“你既然覺得不行，那你可有更好的做法？”
無名非常爽快的回答：“我沒有更好的做法，所以我沒覺得這做法不行，我隻是不相信它能創造盛世。”
陽生道：“那你就看著，看著我創造一個空前的盛世，證明你今日錯了。”
無名無所謂的道：“好啊。”
陽生看著無名，甚為無奈。
認識這麽多年了，他如何看不出無名的承諾根本是隨口承諾，完全沒放心上。
無奈過後卻是一股子火氣，陽生心中暗暗發誓一定會創造一個盛世。
無名完全沒在意陽生的心情變化，仍舊對著棗樹出神，回憶著夢裏那一百多個種族的情況。
她覺得最有意思的社會形態莫過於丈夫國，人無高低貴賤之別，每個成員都是平等的，不論出身如何，母體是什麽人，每個人都真正意義上的生而平等，被族群所愛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丈夫國真正意義上做到了。
她希望人族也能那般，但.……可能嗎？
丈夫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社會形態乃是丈夫國國人特殊的生理造成的。
一輩子隻生育一次，一生孩子就得死，不生的話族群就得滅絕。
這是個糟心到一定境界的現實了。
但世間總有人能化腐朽為神奇。
或者說，生存激發潛力，不能激發潛力的都滅絕了。
為了族群的延續，建立了丈夫國的種族愣是就如何保障沒有父母，幼崽也能平安長大並且接受教育將族群延續下去這一問題創造出了一個大同社會形態來。
哪怕夢裏沒有這方麵的內容，無名也能猜到，丈夫國的社會形態絕對驚呆了所有種族。
但，沒法學。
丈夫國那是生存需要，為了族群的延續，將後代的利益和族群完全綁在一起了，於是造就了丈夫國的國人死時會習慣將生前所有的積蓄捐獻給國庫的傳統。
無名能猜到，那些積蓄捐獻了以後肯定不會用來給統治者享受生活，隻會用在養育和教育幼崽這些與幼崽有關的方麵，若是統治者挪用克扣幼崽的開銷，一定會死得沒有最慘隻有更慘，甚至，死亡可能是一種解脫而非懲罰。
當一筆錢怎麽花和所有人都息息相關時，所有人都會盯著它是怎麽花的。
但人族顯然學不了。
人族以姓別婚姻，以氏別貴賤。
挖國族的牆角來填自己的荷囊是所有人都在幹的事，如果沒有挖，隻能說明沒有挖的能力而非心性高尚所以自覺性的不挖。
隻有利益才能驅使生物去創造那樣一種社會形態，但對於人族而言，顯然貴賤有別生而不平等的社會更符合利益和利益期待，既得利益者希望永遠高貴，非既得利益者渴望對上公平對下貴賤恒定。
若按丈夫國那套來，不管是既得利益者還是非既得利益者都不用做夢了。
生理形態決定了雙方的需求。
思及此，無名有些出神。
難道說，人族的生命形態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