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望舒
望舒在清水之畔的第五個月, 鯤鵬回來了。
慫鳥沒敢去遠海，隻是在非常靠近陸地的沿海捕食, 沿海的魚群都快被吃光了, 還是沒飽，隻能回來用乖巧可愛的神情看著望舒，能不能陪它去海裏轉轉？
望舒第一反應便是想拒絕, 她沒過去那些巫女的本事, 去了深海，大概率就回不來了。
【去罷。】
“我死了你也得當孤魂野鬼。”
【你搞不定深海的危險不代表我也搞不定。】
望舒下意識瞅了瞅自己的身體, 五個月前還是皮包骨頭, 如今好不容易養回了正常的豐滿身材, 讓元折騰一回, 必定又是一場超級減肥。
望舒對自己的身材很滿意, 一點都不想減肥, 且還是一口氣減幾十斤肉的那種肥，沒給減死都是這身體體質異於常人。
隻是瞅著可憐巴巴的鯤鵬，望舒微歎, 終是點頭答應。
大荒有鵬鳥也有鯤魚, 但能夠在飛鳥和魚之間轉換生命形態的, 整個大荒隻這一隻。
鯤鵬的這種生命形態曾被望舒拿來懟青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生命進化理論, 懟得青婧想發瘋。
萬物進化理論委實沒法解釋為何別的鯤和鵬都是單一的生命形態, 獨這隻能在兩種生命形態中轉換。
青婧沒被驅逐的時候念念不忘想將鯤鵬給解剖研究看看究竟什麽構造, 奈何她不長翅膀, 而鯤鵬能飛，故而一人一鳥鬥了多年始終沒得逞，後來青婧被驅逐的時候最開心的便莫過於鯤鵬了。
玉宮多奇珍, 炎帝生前積攢的大半奇珍都留給了愛徒雲桑, 在曆代巫女手中一代代傳承，其中自是有辟水珠這種至寶的。
望舒將辟水珠取了出來佩戴在身上，然後跟著鯤鵬離開了草屋。
鯤鵬愉快的載著望舒飛上了瓦藍的天空。
高空之上視野更廣，望舒一低頭便看到了自己住了五個月的大河如一條藍色的絲帶般連接著海與仿佛天盡頭的陸地。
不過須臾這視野便沒了，鯤鵬一頭紮進了海裏，完成了從鳥到魚的蛻變。
那是一尾黑色的大魚，有數裏長，魚鰭奇異得仿佛一對翅膀，魚臉.……望舒個人覺得好像長得有點畸形，不是深海那種仿佛反正看不到，我就隨便長長的深海魚的怪異，而是一種感覺好像從高處跌落，然後臉著地後的畸形。
望舒知道這並非鯤鵬的完全形態，鯤鵬的形態展示得越接近完全形態對能量的消耗也就越大，因而從未有人見過鯤鵬的完全形態，隻能見到不完整形態。
哪怕並非第一次見，望舒仍忍不住驚歎鯤鵬的蛻變。
太神奇了。
“鯤鵬其實是天人吧。”望舒忽道。
【什麽？】
“有傳說術士與武道最高境界並非第四境，第四境之上還有一長生境，達到可長生。師姐推測所謂的長生境其實是蛻變為另一種生命層次，她對那一生命層次的稱呼為神話傳說中的天人，懷疑傳說中壽數千載的炎帝便是天人。”望舒道。“不過這隻是一種推測，因為炎帝帝陵的棺槨裏是空的，而這世間她也尋不到第二隻天人來驗證自己的猜測。”
青婧打了鯤鵬那麽多年的主意真的隻是單純的好奇，而非想驗證猜測？
鯤鵬據說是炎帝自北溟深處尋到的一枚卵孵化而出，彼時燧人文化尚未毀滅，炎帝還不是炎帝，隻是一個侍奉神靈的巫祭。
那是久遠到今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年歲。
這隻鯤鵬比帝國還年長。
哪怕是元洲已知的最長壽的羽族也沒這麽長壽的。
唔，或許隻有傳說中沒幾個人見過的水族能比。
水族據說是鮫人的分支，鮫人居於陸地的江河湖泊，水族居於深海，算是一個物種的兩個分支。
不過望舒知道得更多一些，水族和鮫人完全是兩個物種，鮫人是真的魚，而水族.……本質上就是水，無形無相，男女老幼想是什麽模樣就能是什麽模樣，這也是眾多智慧生物中水族最不為人所知的緣故，這物種的特性注定了它們在陸地上時別人都看不出來它們是水族。
炎帝倒是和水族打過交道，還留下了不少記載。
水族無性別無固定形像，它們展露給別人的模樣都是變的，隨時隨地都能改。
這是一種和大荒已知所有智慧生物都截然不同的生物，別的智慧生物差異再大也還是血肉組成的軀體，偏水族不是。
大抵也是因著組成成分的差別，水族的壽命.……無盡，反正水族自己都沒見過壽終正寢的族人，隻要不被殺死，仿佛能無窮無盡的活下去。
即便是橫死，誰有能耐殺死水？
炎帝在遊記中甚為感慨，若非水族對人口控製得很嚴，早已填滿整個大荒。
水族的繁衍方式非常不走尋常路。
別人的繁衍方式都是單一的，偏水族是多種多樣的。
最為主流的是自我分裂，沒錯，水族能分裂，能從自己的身體裏分裂出一個幼崽出來。
非主流的方式則是兩-性繁殖（無/性不管是和男性還是女性配對都是兩種性別），不過這種方式誕下的就不一定是水族了。
最後的非主流繁衍方式很讓人懷疑炎帝是怎麽知道的，是聽說的還是……親身體驗了。
鯤鵬的壽命不比水族遜色，至少現在都還沒看出它有衰老的症狀。
水族的長壽是因為特殊的生命形態，鯤鵬又是因為什麽？
長壽還能在改變生命形態，望舒很難不往青婧的思路去想。
【對啊，這就是天人。】
“人未來會進化成這樣？”
【不會。】
“為何？天人不是生命進化的下一階段嗎？”
【我舉個例子好了，若生命進化有層次，人還在山腳下攀爬，而天人，祂們已經爬到了靠近山頂的位置。別拿鯤鵬反駁，祂現在是特殊時期，被封印了靈智，不然正常狀態下的祂便是稱之為神靈也並非不可，天人在古早時的稱呼可是次神。】
“第五境就是長生境。”
【但人未來十萬年也突破不了長生境進化為天人。】
“炎帝不就做到了？”
【炎帝走了捷徑。】
“這也就是說，人進化為天人是有希望的。”
【炎帝晚年瘋了的。】
“那不是……”傳聞嗎？
【那並非傳聞。】
望舒無語。“這代價未免太不菲了。”
人活著，最重要的就是自我，瘋了等於失去自我，望舒捫心自問接受不了。
完全理解雲桑為何背叛炎帝了，做為炎帝晚年身邊最親近的人，她不可能發現不了炎帝的變化。
巫女雲桑的時代距今太遙遠了，因而關於她的事跡還流傳的不多，而這不多的事跡中最聞名的便是她造反失敗被流放後在元洲以野人的身份顛沛流離，不曾向任何人屈服。
雲桑後來從流亡者逆風翻盤還是因為遇到了青帝，她被流放的時候青帝還沒出生，因為不認識，陰差陽錯將雲桑帶回了彼時因為炎帝的精神狀態愈發堪憂而暗流洶湧的軹邑。
被流放多年始終不屈服，意外回到軹邑後還能立刻打起精神麵對軹邑的風暴，望舒想想都覺得雲桑的心性不一般。
瘋也有不少種類，望舒這些年也見過不少的瘋子，但都是被世道給逼瘋的，或麻木或封閉心智逃避現實，望舒直覺炎帝的瘋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卻一定更可怕。
“炎帝的瘋是什麽症狀？”
【失去自我，變成類似你的木偶一般的存在。】
望舒怔了下，旋即反應了過來什麽意思，頓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誰幹的？”
【自己作的。】
“什麽意思？”
【我不是說了嗎？她走了捷徑，這世上沒有無償的好處，捷徑的代價自然更加昂貴。】
“那她知道嗎？”
【馬上死和死緩你選哪個？】
望舒不解。“炎帝怎會遇到這種選擇題？”
【炎帝的一生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隻是世人所知道的事跡都是從她在燧人廢墟上立誌建立人族文明開始的，在那之前，她是什麽人，經曆過什麽，沒人知道。】
望舒無法反駁。
沒人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炎帝倒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燧人華歆。
燧人氏，風姓，人族先民的一支，也是最初的反抗者，在蠻荒紀末期被羽族第一王朝屠得近乎絕種。
世人對炎帝的出身也就知道她是燧人氏的末裔，不過很奇怪，炎帝數千年的歲月裏有著眾多子嗣，但她不允許任何一名子嗣繼承她的氏，因而她的子嗣都是繼承了風這個姓，然後或自立一氏或隨父的氏。
風姓氏族的分裂也於此有關，但凡有一個人繼承了燧人這個氏，本支之爭也不會打得那麽激烈。
望舒知道的比世人多一些，燧人末裔不止炎帝，還有連山姝，這兩個人都很長壽。
連山姝活了六七百年，理論上還能活得更久，因為她不是壽終正寢，而是與當時的羽族之皇同歸於盡了。
除了長壽，這兩個人的另一特點便是強大，史冊有記載的時候她們便是以強大的姿態出現的。
“連山姝也是？”
【她不是，她強大是因為活得太久了，活得久是因為血統問題。】
“血統問題？”
【你沒留意到神裔氏族都個頂個的長壽？】
“我以為神裔氏族的長壽是因為羽皇血脈。”望舒道。
做為巫女，帝國所有的密檔對她都是可以隨意閱覽的雜書，自然知道神裔氏族那令所有人豔羨的長壽源於什麽。
人族有很多用兵之計，其中一種叫美人計。
連山姝是帝國最初的美人間者。
炎帝當時和連山姝不知因何事起了衝突，炎帝幹脆打發她去羽族第一王朝的都城收集收集實事情報，距離使人冷靜，避免掐起來，結果這位冷靜沒冷靜下來不知道，但間者當得很滋潤倒是真的，不僅將羽皇給睡了，還借著羽皇的情意獲取了大量珍貴的知識。
望舒翻閱密檔的時候頗為目瞪口呆。
很懷疑連山姝最後被羽皇給殺了是因為玩弄感情，當然，羽皇報仇報得也頗為憋屈，連山姝死的時候拖他一起走了。
羽族是長生種，羽皇的後裔，壽命比尋常人族長是很正常的事。
可連山姝是睡羽皇的那個人，不是睡羽皇後被生下來的那個，她沒有羽皇血脈。
【連山姝的子孫長壽是因為羽皇血脈，但她自己不是，她的祖先是多種族混血，鮫人、羽族、龍伯、靖人、人族、甚至龍族、水妖，很豐富。】
望舒：“.……怎麽做到的？”
混了一兩個種族還能理解，連山姝自己就是個活例子，玩弄感情玩到了羽皇頭上，但不至於她祖先比她更高明吧？
【貴族是如何培育良馬的，你可知？】
“好像是讓優秀的馬種交/配，再讓生下的駿馬繼續.……”望舒頓了頓，想起了那些貴族幹的各種挑戰三觀的事。“你別告訴我，連山姝的複雜血脈也是這麽來的。”
擇選美人人工培育美人這種事，帝國有不少貴族都在幹，但望舒一直以為這是人族的貴族思想天馬行空，腦子都閑壞了，可如今.……似乎有前輩。
細思卻很合理，什麽是貴族？
生來就在人生終點，什麽都不用做便可錦衣玉食一生。
血統高低貴賤帶來的與生俱來的榮華富貴，但同時也帶來了更進一步的天塹。
人不可能依賴著血統生而尊貴的同時又想著推翻它。
在吃得飽穿得暖的情況下，人很難鼓起搏命的勇氣爭取更進一步。
本身就已經在終點，更進一步好像也沒什麽可追求的。
雖然沒有追求，但日子還是要過的，可沒有追求，生活著實枯燥乏味，自然要找些樂子打發時間。
生在終點，不浪多對不起來人世走這一遭？
挑戰三觀道德無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望舒對此甚為了解，因為這些人生沒有追求，日子太枯燥乏味而熱衷於挑戰三觀道德的貴族曾是她的捕獵對像。
獵手怎能對自己的獵物缺乏了解？
貴族的腐朽糜爛並非天性，而是血統貴賤的製度帶來的。
人族有貴族，別的種族自然也是有的，哪怕現在沒有，曾經也是有過的。
人族貴族會有的通病，沒道理其它種族會例外。
【對呀對呀，那個被培育出來的絕世美人叫季好，她的父親也是她的兄長，她的母親也是她的祖母，別一副想吐的樣子，帝國現在不少貴族為了培養美人，令蓄養的美人奴隸血親亂/倫並非稀罕事。】
“我記得羽族的曆史裏有個禍國妖女就叫季好。”
望舒還記得自己在青都看到的史料記載，那位季好可是真禍國妖女，設計製造了羽族第一王朝最大的動亂，導致第一王朝元氣大傷。
人族的第一段發展期，那場動亂功不可沒，羽族傷得有點狠，一時顧不上人族，等終於平息了內部的問題有精力來瞅瞅別的種族時人族已於西荒大地建立起了無數的聚落，如草原上的星星之火一般，越撲越多。
當炎帝“說服”諸氏族結盟建立帝國，星星之火匯聚為燎原之火，羽族第一王朝的喪樂也正式開始演奏。
不過那位妖女的下場最後也不怎麽好，被喂野獸了。
【就是同一個，不管是誰，但凡有點血性，有這種身世報社都是難免的。】
望舒誠懇道：“不愧是祖孫。”
倆都是羽族黑名單上有名的名人，不僅有名，排名還都很靠前。
感慨完了望舒問：“炎帝該不會？”
【純人族。】
“純人族比非人族還能活？”
【連山姝長壽是天生的，炎帝是後天，你剛感慨過的，代價不菲。】
“怎麽做到的？”
【這我怎知？人族關於她的記載不全，燧人聯盟又被滅了，無從查起。】
望舒：“.……”挑起別人的好奇心再沒下文，最殘忍莫過於此。
漫無邊際的閑扯中，鯤鵬尋到了一支魚群，張嘴衝了過去，沒幾個來回，魚群便隻剩下零零散散幾尾了。
鯤鵬繼續去尋找新的魚群。
望舒覺得這效率有點慢，幹脆和元一起計算起了洋流。
海洋並非死水，大荒是一顆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自轉公轉的球，覆蓋在球麵的海水自然也是在流動的，再加上天上有兩輪明月，海水的流動方向……瀉水置平地，東西南北流差不多能描繪三分。
洋流便是海水流動的產物。
洋流中有很多營養物質，吸引了浮遊生物，浮遊生物又吸引了魚群。
海中的巨獸和智慧生物都是追著洋流放牧魚群的，建立城邑則是挑在洋流交匯的地方。
她不想招惹巨獸和智慧生物，因而隻打算讓鯤鵬在邊緣喝點湯。
洋流魚群哪怕隻是湯也足夠鯤鵬果腹了。
倆人在海裏逛和計算了一個月左右大概判斷出了數條洋流的路線。
望舒看著自己刻在海底一塊石頭上的路線圖，其中有個地方是洋流交匯的地方：“我記得產月光明珠的月光海域好像就在南溟，你說是不是這裏？若是月光海，應該可以讓鯤鵬敞開肚子吃。”
大荒的海洋並不寂寞，洋流交匯之地這種戰略要地不可能沒被智慧生物占據，但總有例外。
據元洲的鮫人所言，月光海便是這樣一個例外。
這種例外不是那地方的地理太危險就是被很危險的存在給占據了，月光海屬於後者，那裏在未知的年月裏便被一種叫蜃的物種給占據了，智慧生物普遍拿蜃沒輒。
對於蜃，世人所知甚少，倒不是沒有求知精神，而是蜃的出現伴隨著蜃景，讓人很難分辨出蜃是什麽又在哪。
炎帝的劄記裏有記載，是一種形似牡蠣的生物。
既然形似牡蠣，那食性可能也差不多，估計是以海藻為食，最多添加浮遊生物。
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傳聞中月光海域的魚群格外豐富。
【南溟這麽大，洋流交匯的地方應該不止一個吧。】
“找錯了的話就看看哪條洋流是向南的，一路吃著向南，看看一直往南能否回到元洲。”
鯤鵬的運氣不錯，計算出來的地點的確是月光海域，這是一片很美的海域，尤其是月圓之夜，雙月爭輝時，海底仿佛也出現了明月般的存在。
望舒都看呆了。
仿佛千萬家燈火匯成海，而光海竟不比爭輝的雙月黯淡多少。
望舒看得更驚訝著，倏的看到了蜃景。
很雜的蜃景。
大多是各種海洋生物景，遠遠望去，仿佛那些魚在天空中遊動。
但也有關於智慧生物文明的蜃景，望舒看到了海底城。
“蜃景是真實存在的嗎？”望舒一邊欣賞著各種蜃景一邊好奇的問，四處欣賞怎麽忙都忙不過來的眼眸倏的呆住。
【蜃景分兩種，一種是隻有個人可見的，根據見者的心魔生出的蜃景，不過這種蜃很少見……我感覺到你的精神波動很大，你看到什麽了？】
望舒呆呆的望著遠方，淺茶色的眸子血絲蔓延，沒有回答元的問題。
元等了一會沒等到回答，便不等了。
望舒抱著仿佛有千萬根針在紮般的腦袋慘叫著跌下了鵬背，自三十丈高的地方墜入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