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河東與河西
叔家嬌女叔賁華,與仲杳同歲,築基六層,修為雖然不高,眼界和心氣卻很高。
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也曾是仲杳的小尾巴,三天兩頭跑來仲家堡,纏著仲杳講故事玩遊戲。
四年前叔家把她送進杜國某家劍修宗門,成了宗門大力栽培的對象。自那之後,她再沒來過仲家堡。
同在杜國進修的仲至薇打探到了消息,說那家宗門是元靈宗的外門,已將叔賁華列為熱門候選,只要在二十歲之前築基圓滿,就薦到元靈宗本門,成為元靈宗本門弟子。
元靈宗……這是個了不得的宗門,即便是仲家堡這等窮鄉僻壤之地,聽到這名字也覺如雷貫耳。
簡單的說,在摩夷洲的修道宗門裡,元靈宗的地位,就如岱山神府在神道中的地位。其他宗門加在一起,也不及元靈宗一根指頭。光是金丹真人,元靈宗就有六位,佔去了本洲的一半還多。
畢竟元靈宗在岱山的前山,後山就是岱山神府。
叔賁華眼下算是元靈宗的「本門預備候補弟子」,當然有資格用鼻孔對著仲杳說話,退婚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以仲杳的身份,哪裡高攀得起。
仲杳自然沒有叫出那聲「莫欺少年土」,他還有很大疑惑。
叔家家主叔天雄很清楚女兒身份非同尋常,怎會同意仲至重的聯姻提議?
既然同意了,又怎會放任叔賁華跑來退婚?
這父女倆在玩什麼把戲?
他試探著問:「這是你父親跟我們仲家的約定,你說退婚就退婚,你父親的面子呢?」
叔賁華搖著頭,發簪上的小巧玉墜叮噹碰撞,如風鈴般撩撥著人心。
「我爹也是個目光短淺的傢伙,眼裡就盯著你們仲家堡這一畝三分地。說是先訂親,三年後再過門。怕我進不了本門,留著你這個後手。還說只要我進了本門,這門婚事就不般配了,到時再退婚不遲……哈!」
仲杳也暗自冷笑,這是把自己當備胎啊。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少女抱著胳膊,看仲杳的目光捎上了一絲憐憫:「我叔賁華哪會做這種螻蟻算計,就算進不了本門,也不會待在貫山。」
她催促道:「讓你叔叔給我爹傳個話,此事就算了結。」
仲杳本要點頭,仲承林老叔爺在遠處候著,一臉愁苦,像有什麼麻煩事。
沒想到少女又加了句:「看在以前和你相處愉快的份上,才親自過來告訴你,勸你看清現實,不要做無謂的糾纏。」
仲杳楞了楞,氣得笑了:「我還真要說那句話了,三十年……不,要不了那麼久,三年河東,三年河西。」
少女的彎月眉壓下了眉梢:「什麼意思?」
仲杳擺擺手:「就是你等著的意思,你等著。」
他丟開少女,去見仲承林了。
「貫山是在河西,小姐的志向是在河東。」
少女身邊的丫鬟低聲說:「他還不服氣,在說狠話呢。」
叔賁華負手嗤笑:「說狠話有用,世上為何沒有口舌之道的修行法門呢?」
這邊仲杳正在聽仲承林倒苦水……
魔魘不是貫山這一處涌動,杜國境內眾多魘窟都開始騷動,人心慌亂,糧價大漲。仲家堡靠存糧足以支撐到秋後,但眼下還不開耕的話,秋後沒有收成,即便扛過了魔魘,大家也要餓死。
仲杳否決了老叔爺的提議:「魔魘隨時會來,不解決魔魘的問題,不可能開耕。」
至於糧食問題,仲杳打保票:「我來解決,絕不會讓一個人餓著。」
眼角瞄到正頻頻投來不耐目光的叔賁華,仲杳心說,正好把本就不會有的婚約賣掉。
「三十萬斤糧食,兩萬斤稻種,還得是宛國的旱稻?!」
等仲杳回來,提了退婚的條件,叔賁華張大了嘴,旁邊丫鬟都擔心的想幫她扶著,免得落在地上。
少女的白玉臉頰泛起大片紅暈,她怒極而笑:「你這是故意褻辱我么?三十萬兩銀子我都能忍下氣跟你談,糧食!?」
仲杳愕然,這怎麼褻辱你了?按以往一兩銀子一石糧的價錢算,一石一百斤,三十萬斤糧食也就三千兩銀子,這是百倍優惠了。
看著他的表情,少女的臉頰已成通紅:「你居然是認真的!?」
仲杳趕緊點頭,當然是認真的。
仲家也不是窮到這種地步,翻翻家底湊湊,只是賣掉煮雞蛋之類的也能湊出這些銀子。不過時間緊迫,叔賁華又自己上門送生意,自然笑納了。
「仲堡主,你也是修士,怎麼滿口說起這等……比黃白之物還粗鄙下賤的東西?」
丫鬟挺身而出,呵斥道:「還用這等東西度量我家小姐,你不是有意褻辱,又是什麼?」
仲杳:「我……」
我想說法烤麩可以么?
「你還是那個仲杳,腦子挺機靈的,可惜蹲在貫山不出去,目光太淺。現在又成了堡主,釘在這裡,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叔賁華順過了氣,淡然的道:「我輩修道之人,求的是褪盡紅塵,到了鍊氣後期,便能辟穀,絕了凡俗五穀之氣。看看你,滿心想的居然是這個,你還修什麼道?」
仲杳攤手:「大概是凡人道吧。」
叔賁華搖頭嘆息:「隨你怎麼說,條件可以提,要我招來宗門師兄弟幫著守陣都可以,但莫再提這粗鄙之物。初次可以算無心,再提就是有意了。」
仲杳終於明白犯了什麼忌諱,仙子哪會拉……不,吃凡人五穀呢?
等叔賁華進了元靈宗,或者行走天下時,這事一傳,「叔仙子的婚約就是三十萬斤糧食」便成了貼在身上的狗皮膏藥,要被恥笑終生了。
若是仲杳年輕氣盛,還要繼續拿糧食糊叔賁華的臉。可他兩世為人,一世是不知道什麼玩意的東西,哪還有這份閑心,想的就是解決問題。
有那麼一刻,仲杳也懷疑起自己,這是個修仙世界啊,自己怎麼會滿腦子想著糧食啊種田啊這種事情?
陶碗之中的根土在魂魄之下轉動,讓他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蘊含著無儘力量與生機,也讓他瞬間清醒。
粗鄙之物,凡人不就是靠著這樣的粗鄙之物生養大的?有誰天生就是鍊氣宗師、結丹大宗師乃至金丹真人?不還是一步步從凡人修行上去的?
大道三千,人間煙火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陶碗上的九土轉德經是實打實的,你們真是吐羊吐森破,還得好好學習。
心中吐槽,面上仲杳卻在為對方考慮。
「等魔魘退了,你央求你爹幫我們一把,讓仲家在叔家鎮用十枚築基丹買到這些糧食,那時我便跟你爹提這事。」
仲杳說:「這不算條件,只是交易,只有你我知道,可以了吧?」
說完看看那丫鬟,對方趕緊腦袋埋胸口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叔賁華抿唇想了想,點頭說好。
她再問:「還有呢?」
仲杳攤手:「就這個。」
叔賁華瞠目:「只有這個?」
仲杳奇怪了:「就這個,難道你希望我再加點條件?」
「不是……」
少女意外得支吾起來:「聽我爹說你、你們仲家先提的,難道不是你……你的想法嗎?」
仲杳趕緊擺手:「是我接任堡主的時候,長輩們自作主張提的,跟我無關,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的。」
遠處仲善存又在叫他,他拱手道:「那麼事情就這樣吧,我還忙,告辭。」
看著仲杳的背影,叔賁華胸口起伏漸漸變大,粉面也漸漸蒙上寒霜。
她咬著牙嘀咕:「妹妹……在他眼裡,我就是個……妹妹?」
丫鬟煽風點火:「他哪配當小姐的兄長,看他就是拿婚約當要挾,為了那點……糧食。」
「不要再說這個了!」
叔賁華恨恨的道:「他哪來的資格說這話!」
掃視正忙成一團的祠堂,又道:「到時候擋不住魔魘,還不是得跑到我們叔家鎮去,那會再好好奚落他!」
招呼丫鬟正要離開,看到一群群農夫進來,背著背簍的看不出是幹什麼的,可那些把東西抱在胸前的,倒是一目了然。
他們抱的居然是牌位,不是仲家祖宗的牌位,而是何、劉、王、趙、孫之類雜姓的先人牌位。
「這是做什麼?」
叔賁華吩咐丫鬟:「去問問。」
小姐一張嘴,丫鬟跑斷腿,轉了一大圈才問清楚。
回來說了,叔賁華的反應跟之前伯明翰一樣,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這……」
她獃獃的道:「這種事情他也幹得出來?他還是人嗎?」
丫鬟接嘴:「是啊,滿口糧食的,哪能是人。」
叔賁華瞪了一眼,丫鬟才回過神來,面紅耳赤的掩嘴。
不是人了還提糧食幹嘛?
「用公墓請土地公……」
叔賁華低語:「這豈不是凡人封神?」
她的眼瞳漸漸迷離:「難道……我看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