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莫欺少年土
天光大亮,換上白衣孝服的伯明翰登上石堡頂層,長吁短嘆,抒發積蓄了一整天的滿腔鬱氣。
送給仲杳的寶劍被人家用木系真氣震碎,對自詡鑄劍名家的伯家莊來說,自然是顏面大失,但伯明翰倒不是太在意,那劍既不是他鑄的也不是他選的。
他鬱悶的是仲杳堵了他找季小竹切磋的路子,而找季小竹聊天的路子,又被仲家那尊肉山堵了。
一年不見,季小竹越發出挑了,遠遠見著她,伯明翰一顆心就像被挑在竹尖上,隨風悠悠晃著,晃著。
他對季小竹的愛慕,伯家莊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下意識的說「個頭很般配」。
真是庸人啊,他們哪知道季小竹的好,哪知道這般的仙女,只有自己才配得上。
父親倒在幫著使勁,把季小竹當做與仲家攜手的籌碼,換得了仲家人的承諾。
這樣是不好,對小竹太不尊重,但只要入了自己的門,自己會好好寵著她,彌補她的。反正對小竹來說,也只有自己這般偉岸如劍的男子,在個頭上才配搭得了,她定是高興的。
仲杳這個小弟弟肯定會阻攔,小舅子嘛開始都是這樣,昨天受挫,他也不在意。
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昨天他找著了仲至強,那傢伙居然翻臉不認,說仲杳是堡主,什麼事都由那小子決定。
那還是個小屁孩啊!
就算修為漲了起來,那還是小竹教的,憑什麼跟自己父親一般高矮了?
好吧為了小竹的幸福,他忍!
他又去找仲杳,卻始終找不到,仲家堡亂得像一鍋粥,人人狼奔豕突的,連那些農夫都摻和進來了,不知道在鬧騰什麼,夜裡都沒停歇。
睡了個大懶覺起來,心情壞得劍都不想練,伯明翰居高遠望,訝然發現,這幫人還沒停!
就在石堡北面,更高一些的後山上,仲家的祠堂熱鬧無比。無數人身著素白孝服,進進出出,大多背著背簍,剩下的扛鋤頭推車,像在整治什麼大工程。
「我爺爺的頭七也沒這麼熱鬧過啊,仲家人這是在搞什麼,快去問問!」
伯明翰動動嘴,伴當跑斷腿,許久后氣喘吁吁的回來,一臉駭然的嚷嚷:「仲家人瘋了!」
聽了伴當的解說,伯明翰滿臉不可思議。
「他們要把族墓改成公墓,族祠改成土地廟?」
「是啊少莊主,這可不是瘋了么?」
「嘿嘿……還真是有趣……」
伯明翰先低笑了兩聲,笑聲驟然變高:「哈哈,真是有趣!」
伴當還跟著在笑,聽到後面臉肉僵住。
伯明翰兩眼發亮:「是仲杳乾的嗎?肯定是他乾的,只有他那個小屁孩才會這麼肆無忌憚。」
他用再明顯不過的讚歎語氣說:「太棒了!我得去看看,這麼有趣的事情,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鏗鏘拔劍,他縱身一躍,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
伴當驚呼:「少莊主!」
煙塵升騰,紅焰涌動,伯明翰仗劍而出,像自鍛爐中踏出。
他朝旁邊被嚇住的農人走去,伸出大手,要接過對方的背簍:「大叔,我來幫你。」
那個農夫眨眨眼回過神,不迭擺手:「不必不必,裡面是我家先人的骨灰盒,該我背的,該我的。」
伯明翰噢了聲,撓頭笑笑,又朝一個小小肩膀扛了兩大捆木料的小女孩走去。
還沒伸手,小女孩就腳下生風,吧嗒吧嗒的走了。走了幾步,回頭沖他扮個鬼臉,不爽的道:「傻大個,瞧不起人呀!」
伯明翰繼續撓頭,卻鍥而不捨的又找下一個。
背著骨灰盒的何大山趕緊扯著媳婦走了,夫婦倆剛才可被嚇得不輕。
「想了一整晚,還是沒明白,你說堡主這是幹啥呢?」
何大山低聲嘀咕,昨天先是仲善存帶著一幫小子,挨家挨戶通知,說要通告大事。
到了石堡下面的練功場,發現仲家所有佃農都到了,仲承業和仲承林兩個老爺子輪流講話,要他們馬上把先人遷到仲家祠堂安葬。
「非常時刻嘛,管不得那麼多規矩了,說起來還是咱們沾仲家的光呢。」
「那墓里躺著的都是能放出劍光的大人物,陸地神仙!讓你何家先人跟仙人們住一塊,有啥不好的?」
何氏撿著她懂的東西說,都是兩位老爺子的話。
仲承業修為最高,德高望重,他的話份量比兩任堡主都重。仲承林是老管事,經年累月跟他們佃農打交道,親切溫和,說的話大家都聽得進去。
不是這兩位出頭,他們還以為是仲家小輩在搞鬼把戲。
把先人骨灰跟仲家祖宗埋在一起,仲家祠堂改成土地廟,前堡主頭七……也就是後天,同時請土地公,鬧著玩呢?
兩位長老也解釋了原因,說魔魘將近,要守護仲家堡,只能靠土地公,也只有這麼做,才能請下土地公。
能請下土地公當然是好的,農人們沒多廢話,各自回家先祭告一番,然後連夜刨祖墳。這是救命救生計,先人不僅不會在意,還很支持。以前把先人挫骨揚灰了,先人不也沒說啥嗎?
不過大家還是在犯嘀咕,覺得這事有點懸乎。
土地公不是老天爺封的么?現在這干法,有點像自己推出一堆先人,然後逼老天爺選個當土地公,老天爺能答應?
這主意若是兩位長老出的,大家還覺得靠譜,關鍵是長老們說了,這是堡主的主意。
堡主託夢了嗎?
哦,忘了堡主換人了,現在是仲杳那個小傢伙。
其他農人忐忑得多,相比之下,老何夫婦稍微好些,昨天仲杳跟他們聊過。
何大山傻傻的笑道:「堡主昨天問過我們,當時我就說到了祖宗,難道是堡主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哎哎痛啊!」
何氏又揪住他耳朵,啐道:「你能啊,都能使喚堡主了,以後是不是還要上天啊?」
嘴裡兇惡,臉上卻不見惱意。
婦人想得實在,堡主肯定不是昨天聽了他們的話才做出這個決定,但多多少少總有點關係。以後減點租子,多點節賞什麼的,能指望吧?
出了堡門,直奔後山仲家祠堂,噔噔腳步聲從身後追上來,何大山背上一輕,兩個小夥子左右幫他扶起背簍。
「小山,小樹……」
何氏低呼:「你們怎麼跑來了?」
二十多歲,已蓄了短須的青年躲閃著目光說:「先人遷墳,我們當然得來。」
不到二十歲,更瘦弱些的是何小樹,嚷嚷道:「天還沒亮的時候消息就傳到叔家鎮了,我跟哥說爹娘為了保這個家,連先人的墳都遷了,我們做兒子的,就只能跑嗎?」
他拿下巴指指他哥:「叔家的人都在笑話我們這些躲過去的,哥哪裡能忍呢?」
何氏跺腳:「小樹回來也就算了,小山你……你媳婦呢?」
何小山悶悶的道:「回來了,在家裡收拾,她也捨不得咱們家的田。」
何氏還要嘮叨,何大山哈哈笑道:「回來也好,也好!要死一塊死,要活一塊活!」
「有了土地公,咱們這裡怎麼也得有個百年安生,再不擔驚受怕了。」
何氏還想揪丈夫耳朵,聽到後半段,手頓了頓,落到何大山的肩上。
她左右張望,看到一家家人扶老攜幼,背著裝滿了骨灰盒的背簍,一同朝祠堂行去。
她向前看,祠堂大門上的牌匾已經摘了,過去板著臉呵斥人的守門族衛,也在搬運材料。
何氏默默念叨:「祖宗先人們,可得保佑我們啊。」
仲家祠堂,外堂被紫蘿前身撐壞后,僅僅只是立起新的樑柱,還沒來得及搭屋頂。
就在這無頂的涼亭中,仲杳強打精神,默念著祖宗保佑,快把這隻幺蛾子趕走吧。
他正在應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這是個遠遠見著就讓人挪不開眼的少女,太亮了。
一身白衣看起來像孝服,卻是綉了花鳥銀紋的上好白綢。腰間、胸口、袖口甚至裙邊都綴滿了金玉,脖子上還圍了圈白狐毛。
衣著再亮也只能扯住一會視線,少女本身足夠美才是主因。
這是個很有青春氣息,很靈動的少女,膚如玉脂,五官如畫,顧盼生姿。笑起來有對淺淺酒渦,一雙大眼睛跟桃花似的,掃到哪哪裡就亮了起來。
按理說酒渦、桃花眼還有一身金玉湊在一起,哪怕是國色天香都很難扛得起,可放在這少女身上,卻一點不覺俗氣。
關鍵在她腰間還挎著柄長劍,劍柄劍鞘通體玉白,沒有一絲雜色,頓時讓她這身金玉之氣成了陪襯。而她本人,駕馭著這柄白玉長劍的主人,則凌於金玉之上,宛如出塵仙子。
對以土為食……呃,吃土修行的仲杳來說,這個少女在他身前一站,他頓時成了土坷垃。
仲杳對少女之美還是欣賞的,不過僅限於欣賞,而且是靜態的。即便少女曲線妖嬈,跟季小竹比就是泰山與華北平原的區別,但平原廣博肥沃,可以種田。
一旦少女開口,在仲杳眼裡,那點美感也就蕩然無存了。
何況少女姓叔名賁華,這名字實在齣戲。
叔賁華是叔家家主叔天雄的女兒,之前仲至重牽線,已經商定兩家聯姻,由仲杳娶她。按慣例該待字閨中,等著仲家提親,沒想到自己跑過來了。
「我是來退婚的……」
少女保持著那仙女般的笑容,語氣卻飄浮得如風中飛絮。
雪白下頜抬得高高的,她說:「我知道你隱瞞了修為,原本築基二層的廢柴,變成築基八層的高手,但在我劍下,都沒有分別。」
握緊那柄白玉劍,她放平視線,眼裡充盈著與笑容完全不符的鄙夷:「眼下的修為也只是暫時的,我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未來栓在貫山這個又小又破,充滿了腐臭氣息的牢籠里。」
仲杳精神一振,是來退婚的!
可惜紫蘿待在外書房打理她的藤蘿和爬山虎,不然他真要對紫蘿嚷嚷一通。
「我終於被退婚了!」
哎呀這該咋辦,是不是要擺出一副快把牙咬碎了的模樣,再如受傷野獸般咆哮。
「莫欺少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