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爛醉花間應有數
蘇子然覺得他愛她是一種罪孽,有個女子為他死了,那是他的紅顏知己,六百年的時光,蘇子然一直在想:“淺櫻,如何未識鴛鴦?如何未識鴛鴦?”
鴛鴦錦被,花房柔語,一切原本應該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如今想來處處都預示著夏淺櫻愛他,可當年為什麽處處都覺得兩人隻是知己好友呢?
阿離不願師兄這樣掩飾帶過,已經誤會了六百年了,有些事情就應該說清楚,就追問:“你為什麽不承認?你愛的明明是……”
蘇子然伸手就將阿離推開,食案的杯子就被蘇子然的衣袖帶到。
蘇子然毫不猶豫地打斷阿離的話,言語就有些激烈,“這麽多年了,我才明白,我很在乎淺櫻!我想要娶的人是她。你是我師妹,我想要護著你,就像你哥哥舜華太子保護你一樣。”
情緒太過激動,一口氣說太多,咳嗽得厲害。如今的蘇子然體弱多病,多說點話就緩不過氣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神功蓋世的男子了。
阿離趕緊拿帕子給蘇子然擦衣袖上的水,師兄需要靜心休養,這個時候絕對不適合傷神,含淚說:“師兄,你不要激動……我再也不胡說了……”
贏墨昭懸著的心這才安定下來,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似乎帶著笑意。在夏淺櫻為他們而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們兩個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等贏墨昭回味過來自己在慶幸什麽的時候,久久愣著。
而贏墨昭看著阿離拿在手中的手帕,再看易昶靜給自己紮傷口的手帕,一樣的花樣,隻是色係不同。
為什麽阿離的手帕會在易昶靜哪裏?易昶靜隨身帶著阿離的手帕顯然別有居心,他就臉色有些難看。她終究是他贏墨昭的女人,就算隻是名義上的,也由不得別人打她的主意!
贏墨昭來不及細想,就聽見蘇子然慢條斯理地說:“猶記得當年,師父他老人家跟我說他新收一女徒,很是聰明伶俐,惹人喜愛。師父臨終,叫我要好生照顧你,師父的囑托我必然是不會違逆的。”
蘇子然終究還是不願意承認他愛她。師兄不願說,她便也不能強迫他承認,阿離隻是搖頭,“我不知道我這麽做是不是對的,師兄,哥哥和蔚哥哥都不要我了……”
阿離第一次懷疑她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在哥哥和蔚哥哥都有了各自的幸福之後,她逆天而行的意義究竟在哪裏?無論多苦無論怎樣被辜負,她都可以堅定地說不後悔,可是當她看著為她而死的人的時候,該如何說我不後悔?
“師妹,你不要回頭,勇敢地往前走,向著你幸福的方向,去你想去的地方,愛你愛的人。你若是不幸福,那麽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呢?隻有你幸福了,無論是師父,還是我和淺櫻,都覺得值得。”
說得太多,讓蘇子然覺得很累,他已經太久沒說這麽多話了。如今,病怏怏的,更是提不起精氣神。
蘇子然停頓了下,緩過氣來,接著說:“唯有一件事,蒼生無辜。我不是一個好的守護者,但願師妹你記得陰陽穀守護天下蒼生的責任,就算不能造福蒼生,但也切莫連累無辜的百姓。”
阿離隻得哭著點頭,師兄這是在囑托後事嗎?不!
蘇子然閉著眼,顯得很疲憊,“師兄老了,越發不中用了。”
阿離竭力忍著眼淚,盡力牽強地笑著說:“師兄,先睡會吧。”
蘇子然很快就不由自主地睡著了,阿離伏在案上,失聲痛哭。曾經雲州最強大的守護者蘇子然,如今卻連多說幾句話都這樣傷神。
天色已暗,阿離和林昌意自然是要留下來,贏墨昭也不提要走,於是就都留了下來。
夜半三更,贏墨昭看見阿離看著那三生石淚眼朦朧。前塵如夢,如果她知道當年的真相,她還會不會一意孤行呢?
阿離聽見贏墨昭的腳步聲,回頭看他,忍不住哭著說:“墨昭,我一直以為我是對的,原來大錯特錯!因為我的無知與任性,害死了櫻師姐,害苦了師兄,也傷害了青桓。我不知道會這樣的,師兄說,逆天而行必會遭天譴,我以為會受到懲罰的人是我,如果我知道是這樣,我不會這樣做的,我不會的……”
贏墨昭走過去抱住手足無措的阿離,阿離伏在他懷裏,哭得肆無忌憚,淚如雨下。贏墨昭吻著她的額頭,像哄小孩似的地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為什麽要這樣?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啊!時光可不可以倒流?我不要櫻師姐死,我不要師兄死啊!”
“離憂,愛與恨,生與死,就像這櫻花一樣,有過這樣一場絢爛的櫻花雨,來人間有這樣璀璨的美麗,也就不枉此生了。”
“可是,墨昭,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做不到……櫻師姐死了,師兄也要死了,他們都是因為我而死的!墨昭,我恨我自己!!”
“如果你哥哥知道你為他逆天而行,他難過自責,這是你想要的嗎?如果杭青桓為了你這六百年的等待而愧疚痛苦,這是你想要的嗎?隻是想要愛一個人,隻是想要那個人幸福,我想蘇師兄也隻是希望你幸福快樂,這是他唯一的心願,就像你希望他們幸福一樣。”
阿離咬著牙說:“不!我不會讓師兄死的,我絕對不!”
贏墨昭抱著阿離,看著她哭倒在他的懷裏,這是什麽感覺?心那麽脆弱,像是溺水卻抓不到岸,絕望地往下沉,痛得這麽深這麽沉,這是不是就是心痛?
可為什麽他覺得心痛呢?他隻是手擦破了點皮,為什麽他會覺得心這麽痛呢?贏墨昭用力按著自己的傷口,痛得那麽清楚,他鎮定著語氣說: “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我不會讓他死的!”
“你有什麽辦法?”
阿離想,繼續修習天罰術嗎?那隻會讓他更多的生生世世都折壽。
如今之計,隻有她給他逆天改命,可是師兄不同於蘇晴寧,他是太虛鏡的強者,若要為他改命,除非有一個同樣強者的分量的人抵命。
太虛鏡這樣的強者是不能碰的,那就隻有三個人,那就是夏帝、或者哥哥、或者贏墨昭,這三個帝王的命,才可以用來逆轉師兄的命格。
阿離也好,贏墨昭也好,都沒有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蘇子然已經醒來,透過窗,看見漫天櫻花飛揚裏,贏墨昭與阿離相擁,她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他雲淡風輕的眼眸裏,最後的那點溫熱慢慢地涼了下去。
阿離想那就隻有殺了夏帝,阿離推開贏墨昭,匆忙地就要往那條小徑走去,卻聽見蘇子然嚴厲地叫:“師妹!”
阿離頓住身子,腳卻還是往前踏了一步。
“師妹,你不要再胡鬧!你若是敢去,我就立時死在你麵前!”蘇子然太清楚阿離想做什麽,可是夏帝是天子,阿離人、神、鬼三魂具有,不要說殺他,或許連他的身都近不了。
阿離哽咽地說:“師兄,你總不能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吧?我做不到!”
他若是死了,她拿什麽還他的為她所做的一切?
“我已經為你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太虛鏡同仁自相殘殺,有辱師門!更有悖恩師的教誨!你若是再敢胡鬧,就隻會給我再添罪孽!我九泉下有何顏麵再見師父?師父也憐惜你如親生女兒,你就這麽報答他對你的恩情嗎?”
阿離的腳步就停在那裏,如有千斤重。師父好心救她一命,卻因她連累師門,陰陽穀衰敗至今,皆因她而起。師兄更是為她身敗名裂,再也不能在太虛鏡立足。她的罪孽,罄竹難書!
阿離使勁地搖頭,為什麽要這樣?錦年與鬼魅合體活下來,最後卻不願讓她為難自盡而死,師兄修習天罰術活下來,如今卻也要她眼睜睜看著他死在她麵前,受懲罰的人不應該是她嗎?為什麽所有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要為她生不如死?
“師妹,親眼看見你安然無恙,我也就再無牽掛了。人活一世,總有一死,六百年了,你連這點都沒有看開嗎?”蘇子然輕聲說,然後話鋒一轉,厲聲說:“你還是這麽沒有長進,心裏隻有兒女私情,作為陰陽穀的弟子,你可有一刻想過天下蒼生?”
阿離轉身愧疚地看著蘇子然,她求師父收她為徒,不過是想求師父看在師徒的份上救哥哥和蔚哥哥,卻不知原來太虛鏡最忌諱一切想要逆天而行的力量。
蘇子然命令地說:“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阿離立馬答應說:“好,無論師兄說什麽,我都會答應的!師兄……”
蘇子然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守護這天下蒼生,記得蒼生無辜。”
阿離含淚點頭,這是師兄的心願,他為她一度違背自己的心意。那往後就由她守護這天下蒼生吧,她會好好守著這天下蒼生,以贖她的罪孽。
“師妹還是去歇著吧,”蘇子然不可以商量地說,然後對贏墨昭說:“你跟我來。”
阿離疑惑地看著贏墨昭,贏墨昭對著阿離慰藉地笑笑,就跟著蘇子然出去了。阿離看著他們的背影,皺著眉。
那天晚上,蘇子然單獨留下贏墨昭談了許久,沒有人知道兩個人說了什麽。
第二日,蘇子然精神卻很好,與阿離聊了許多,興致極好。阿離看著卻覺得心如刀割,這是回光返照。時光若是停留在那一刻,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傷蔓延。
到了酉時,日落了,蘇子然自知大限已至,他淡然地說:“師妹,你走,不要回頭。”
阿離拚命地搖頭,淚如走珠,“師兄,不!師兄!”
蘇子然對贏墨昭說:“帶她走!”
他不願意讓她親眼看著他死去,那樣一定很難看,他不願意他最後留給她的是這樣的難堪。他更不願意讓這樣的畫麵留在她的記憶裏,讓她回想起他來就是悲傷。
贏墨昭過來扶阿離,阿離掙紮開他的手,拚命抓著蘇子然的手,痛哭著說:“師兄……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啊……我不要再孤苦伶仃一個人……”
蘇子然伸出手觸摸著阿離的臉頰,他輕笑著說:“師妹……你一定要幸福啊!這樣我做的一切才值得,才值得……”
阿離抓著蘇子然的手,哭得跟淚人一樣,隻是搖頭,話都說不出來。
可蘇子然學夏淺櫻出其不意突然對阿離用定身術,阿離倒在贏墨昭懷裏,絕望地看著蘇子然,無能為力悲痛地喊:“師兄……不要啊……”
蘇子然轉頭不忍看她,淚水悄然滑下,斷然說:“帶她走!”
贏墨昭抱起阿離,阿離一動都不能動,隻能哀求地看著贏墨昭,哭求地說:“墨昭,求求你,不要啊……讓我陪著師兄,讓我陪著他……”
贏墨昭將阿離抱住懷裏,輕輕地起身,艱澀地說:“乖,我們回家……”
贏墨昭抱著阿離一步一步走出去,阿離呆滯地望著天,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那櫻花輕輕地砸在她攤開的掌中,帶著涼意,她聞到櫻花盛開的芬芳。
阿離知道,師兄死了,他在死前用靈力凝聚出了櫻花,是不是因為她說她喜歡這裏的櫻花?所以他就給她最真實的櫻花。她何德何能讓一個人這樣愛她?阿離的淚水在眼角款款下落,流的那麽安靜那麽絕望。
櫻花林,那是他的花塚,埋葬的是他,也是夏淺櫻,也是他對他師妹的愛。
他不惜修煉陰陽穀的禁術折壽九世隻為活下來,他一個人在這片櫻花林裏,看了六百年的日升日落,你說他在等什麽?他本來是想告訴她:我愛你。
可是,是因為夏淺櫻,還是因為贏墨昭?還是因為他太愛她,所以必須要割舍?
蘇子然安靜地靠在那裏,連死都帶著雲淡風輕,如同無數次睡著時那樣安靜的睡顏,隻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會醒來。
一向悶聲不語的易昶靜,不自覺地說:“你說,他是真的現在才明白他愛的人不是她嗎?”
林昌意眼角濕潤,緩緩地搖了搖頭,“他隻是不希望她愧疚,這世上,原本是不會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愛她,不求得到,不求同行,隻願她安好,便是他全部的期盼。”
易昶靜伸出手接住一片櫻花,握著櫻花瓣,用低不可聞的聲音淡然地說:“以後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