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上高樓萬裏愁
風吹起他的衣袂,臨風而立,這個男子終於要去撐起南淮的天下。
九月十二日,這一日,南淮身份最尊貴的兩個女子出嫁。大夏太子娶太子妃,而西陵王破格用的是迎娶王後的規格,於是,兩隻隊伍都無比浩大,如此隆重的儀仗,隻怕是空前絕後了。
南淮王與若水長公主依依惜別,離別的哀傷如刀刻般清晰,他的心疼與自責糾纏,幾乎潸然淚下。可他看著阿離,卻笑得從容自若。
阿離對著南淮王肅拜,跪雙膝後,兩手先到地,再拱手,同時深深地低下頭去,到手為止,隆重的三拜。她終究以他的妹妹的身份出嫁了,隻是嫁的卻不是當年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少年。
阿離起身的時候,在心裏輕聲說:“蔚哥哥,我們不會再分開,因為我們不必再相見。”
她最後留戀地看了一眼哥哥,餘光看見那一對新婚燕爾的璧人,恍若隔世。忽然覺得她真隻是去西陵和親的安樂長公主,姒離憂是誰?葉陽公主是誰?她不知道。
多年後,端木琮一直問自己,如果那時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這一去就是永別,他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嗎?他還會讓她走嗎?
兩支送嫁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北上,兩個女子為了成就哥哥的天下,去詮釋什麽叫傾國傾城,深宮奪寵,擾亂朝綱。
可天下人皆道這是南淮的國恥,從來和親的都是宗室女子、良家子,南淮王眾多的姐妹,僅冊封了兩位長公主,此番最受寵最尊貴的兩位公主分別去了大夏和西陵和親,弱小的南淮竟要靠女子依附大夏與西陵。
阿離離開南淮的第二日,蘅芷院的桔梗花全部枯萎了。那一片枯萎的花卻倔強地立在土地上,在風裏,絕望地吟唱。杭青桓路過的時候,看著那灰暗的花枝,默然無語。
忽然有女子徐徐道:“傳說,桔梗花開的時候,幸福會再度降臨,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握得住的,握不住幸福也就留不住花。”
杭青桓轉頭,看見欒意珞。欒意珞穿的是襦裙,淺藍色絹麵襦,袖端接一段白色絲絹,長長的素絹群下垂至地,小家碧玉的模樣。若論長相,勉強也就清秀可人。但是在她眼裏,杭青桓看見了自信,她的美是從眼神中透露出來的,原來自信能讓一個女人變得這樣超凡脫俗。在她身上,依稀的,竟看到阿離的影子。
欒意珞坦然地回望他,那個曾經一直脅肩低眉,卑微地沉默的丫鬟,如今這樣高傲地站在他麵前,因為他已經不能主宰她的命運。原來沒有人是天生低賤的,卑躬屈膝,隻是因為那時他主宰著她的命運,她沒有能力抗爭。當有資格可以有自尊地活著,每個人都是高貴。
“杭公子,很難想象,曾經這裏的桔梗花開得那樣明亮吧。”欒意珞一步一步地沿著桔梗花向前走,手在桔梗花上依次撫摸過,那些葉子窸窸窣窣瘋狂地往下掉。
杭青桓想,很快這些枯枝就會糜爛在土地裏吧,那時,還有什麽能證明那個女子曾經來過這裏呢?
欒意珞凝視著枯萎的桔梗花,說:“我要去?山,她在那裏等舜華太子等了六百年,等蔚將軍等了六百年。那也是你們三個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杭公子第一次看見姐姐是什麽感覺呢?”
杭青桓知道,欒意珞想要讓他痛苦,那麽她做到了。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有一種預感,隻覺得這個女子會讓他的世界翻天覆地,所以他並不希望她進入他的生命。
欒意珞留戀地環視一遍整個院子,全然不看杭青桓,然後款款而行,離開了蘅芷院,她來是告別這個曾經有阿離的地方。
欒意珞離開沁水大長公主府後,去購置衣裳等物件,池弦安陪她一起去。在布莊,欒意珞挑選完布料,對著池弦安一笑,兩人就往外走。
走到門口,遇見了蘇晴寧,蘇晴寧著少婦打扮,梳著墮馬髻,穿了一件黃地素緣繡花袍,女人的風韻楚楚動人,身邊跟了個丫鬟。
蘇晴寧熱切地跟她打招呼,“意珞……”
欒意珞卻客套地回:“杭少夫人,多日未見,近來可好?”
蘇晴寧看著欒意珞,那個低眉順目的公主府裏的丫頭,與眼前的女子判若兩人。她站在她麵前,落落大方,透著一種大氣,那是尋常女子所沒有的。她在她麵前沒有任何自卑感,甚至比她更從容,看著她的目光帶著居高臨下的敵意。
蘇晴寧上前笑著說:“想與欒姑娘一敘,不知欒姑娘是否方便?”
欒意珞大大方方地說:“寒舍就在前方,杭少夫人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如屈尊移步。”
於是四個人就一同慢慢走回去。到了一家院舍,院子裏種滿桔梗花,卻有兩棵高高的木棉樹立在院中,雄壯魁梧,別有一番意味。
欒意珞與蘇晴寧進入內室,室內布置看起來簡潔爽朗,纖塵不染。引人注目的是一堆書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文房四寶擺在書案上,鎮紙下壓著一副畫了一半的畫,依舊是桔梗花。
蘇晴寧發現無論到哪裏,總是會看見桔梗花,她微笑著,她習慣了微笑。
欒意珞容光煥發,眼神明亮,那是看著獵物就要進入陷阱的眼神,“杭少夫人想來不是來找我喝茶的,我這也沒什麽好茶,就不掃夫人的雅興了。”
蘇晴寧就問:“她為什麽要嫁到西陵去?”
欒意珞故意沉吟一下,才說:“對了,姐姐要我發誓說不可以告訴端木琮與杭青桓,但沒說不可以告訴你。西陵王以你和杭青桓的性命作為要挾,所以她答應嫁給他。”
蘇晴寧聽了,一愣,臉色就不太好看。有些事,她知道不該問,可是她既然遇見了欒意珞,就沒有辦法不去問清楚。
欒意珞繼續說:“你原本應該命中無子嗣,終身纏綿病榻。你猜,那樣,作為杭大將軍與沁水大長公主的獨子,杭青桓會怎麽做?姐姐為你逆天改命,成全你們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險些喪命!”
欒意珞說到後來咬牙切齒,痛惡地看著蘇晴寧,“逆天改命,一命換一命。還記得那個自盡的婢女嗎?她跟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她隻是想要三兩銀子救她生病的弟弟。三兩銀子,抵不上你的一根簪子,抵不上若水長公主的一方帕子,你看我們這些低微的人,命比紙片薄三分。而你現在這樣好好地活著,就是用她的命換來的。”
蘇晴寧指甲掐進肉裏,蒼涼地問:“你為什麽不早點說出來?既然那時你不說,為什麽現在又願意告訴我?”
欒意珞冷笑一聲,“因為杭青桓不配!他連給姐姐做牛做馬都不配!你不會告訴他的,對不對?當然不會告訴他,因為一切已經成定局了,你告訴他,隻能讓他痛苦。蘇晴寧,既然姐姐這麽痛苦,我到要看看你們如何踏著別人的痛苦去幸福!三尺青天有神明,你,杭青桓,端木琮,早晚是要遭報應的!”
欒意珞一吐為快,似乎要把憋在心裏的那些悲傷全都倒出來,報複的快感如此暢快。
欒意珞不顧一切地嘶吼:“我不是姐姐,我不是什麽好人!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帶給她的痛苦!我研究醫術許久,無數次想毒死他們!可他們傷一分,姐姐就痛十分。”
蘇晴寧聽不下去了,淚水止都止不住就往下掉,扭頭跑了出去。蘇晴寧跑到大街上,她手按著胸口,強撐著,丫鬟趕緊扶著她。
蘇晴寧緩過神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青桓,你要原諒我,我不能告訴你。因為已經不能回頭了,至少我們中有人要是幸福的。就讓我一個人背負這份罪孽活著吧!你要幸福,這是她的心意,也是我的心願。”
她已經嫁給了杭青桓,杭青桓不可能停妻再娶。西陵與南淮兩國結親也已是定局,這關係到的是南淮的未來。一切已成定局了,回不了頭了。
池弦安進來,擔憂地看著欒意珞,“意珞,你這樣是忤逆她的意思的。而且你答應過她你會幸福的,你心裏裝滿了恨,這樣怎麽看得見幸福呢?”
欒意珞泣涕如雨,“弦安,我不知道愛是什麽,它讓姐姐這樣放不下。我每次看著姐姐就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她那麽好,卻要忍受那麽多痛苦,憑什麽就讓姐姐一個人痛苦!”
“意珞,你要記得你答應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