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銀屏昨夜微寒

  那日,他抱著她,對她說:阿離,你一定要找到我。就像是在昨日,而今日她赴他的約而來,來看他娶了他心愛的女子。他說了要找到他,可他忘了說要在他愛上別人之前找到他,忘了說他們一定要再續前緣。


  有些東西,一開始錯了,就會馬不停蹄地錯下去。有些緣分早就到了盡頭,就不該再強留,無論怎麽挽留,終究是要結束的。


  阿離踱步走到蘅芷院,桔梗花的花期就快要過了,枯萎的花朵孤零零地飄落。忽然,她聽見有人寵溺地叫她“阿離!”她轉身,身後空無一人,隻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桔梗花中。


  每次她看見白色的桔梗花,耳邊都會聽見有人寵溺地喊“阿離”,可每次轉身,總是空無一人,可她真的每次都很清楚地聽見有人叫喚她的名字。她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卻唯獨清晰地記得,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少年,站在白色的桔梗花旁,寵溺地喚她“阿離”。


  直到這一刻阿離才相信,他們是真的結束了,對一個人死心這樣難!從此以後,每當看見白色的桔梗花,每當她聽見有人寵溺地喚她“阿離”的時候,她都不會再回頭看。每次隻看見自己一個人的荒涼,那樣咄咄逼人的悲傷,她已沒有辦法再承受。


  回到王宮的時候,阿離發現林昌意站在宮門口等她。


  八月初七,老西陵王薨亡,墨昭太子繼位。林昌意此番前來是受已為西陵王的嬴墨昭所托,一是給阿離送生辰賀禮,九月初八是阿離生辰。二是請期,希望阿離早日動身去西陵。


  此時離開南淮,應該是阿離最想做的事。


  林昌意看著阿離,知道時至今日,她還是放不下,“既然他們都放手了,你為什麽不成全自己的幸福?”


  阿離卻問:“你愛過一個人嗎?你沒有愛過一個人,就不會明白,愛一個人是一件多麽幸福又多麽痛苦的事。昌意,不是我不願意放手,而是,那些悲傷埋葬在心裏,不肯安歇。”


  “可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被愛。”


  阿離涼涼地說:“一個女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沒有人愛她,熬過那一刻,她就擁有這天下最最強大的內心,堅不可摧。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愛她,她的強大足以讓她獨自孤獨地麵對整個世界的殘忍。”


  林昌意還是意圖勸說,“可是,太師姑,葵花一直向陽,人也應該向陽活著,不是嗎?”


  “人們隻是看到葵花向陽的一麵,卻總是忘了,它的背麵永遠都是冰冷的黑暗。就像我們的內心,永遠有著不為人知的悲傷。”


  林昌意不解地說:“六百年了,為何不讓它就此過去呢?”


  阿離悵然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重新開始的,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背叛過去,總好過背叛當下。”


  “如果葵花不再向陽,那還是葵花嗎?向陽不一定是它們的夙願,卻必定是它們的宿命。”


  林昌意知道他勸不了她,就隻有交給時間。他遞給她一封書信,那是西陵王讓他帶給阿離的。


  阿離展開信,“安樂卿卿如晤:廊腰縵回,陌上花開,思之念之,不見青鳥錦書。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水木清華,踟躕搔頭,汝之無良,忘我實多。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維彼碩人,實勞我心,秋以為期,切記,切記。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這信的意思就是:安樂卿卿,見信如見麵。宮殿長廊迂回曲折,路邊的花開得正好,我卻隻是想你念你,但又不見你寄來隻言片語的書信。一天不見,像隔了三個月啊!園林裏,碧水清澈,樹木茂盛。我卻緩行,徘徊不前,隻急得撓頭。你真沒良心啊,時時刻刻把我忘記。我對你卻是一天不見,像隔了三個秋天啊!隻要想起那個美麗的人啊,我的心如此憂傷。我們約定秋天相見,一定要記得,一定要記得啊。一天不見,就像隔了三年啊!

  阿離扶額,阿離一早就知道嬴墨昭肯定不好對付,每個人都知道嬴墨昭料事如神,目光如炬,深謀遠慮。這樣經天緯地的男子,她一直知道不會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著實不曾想過他如此耍無賴。他們心裏都跟明鏡似的,他們是爾虞我詐的關係,他卻弄得他們兩人情深似海一樣。


  要是擱在平時,這信大抵立刻就成灰燼了。因為在她最難過的時候,忽然覺得這樣不要臉肉麻的言語,竟也是種溫暖。他竟知道自己的生辰,也著實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這麽些人,也就他知道了。


  大夏太子娶南淮若水長公主,乃是明媒正娶,所以三書六禮,三書:聘書、禮書和迎書,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若水長公主與夏太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十六日。


  隻是,這親迎改為由太子少傅費恬來南淮迎親。夏太子敬重丞相比莫與大司馬大將軍景然川,嫌惡太子少傅費恬,而費恬得寵於夏帝。


  阿離嫁給西陵王,身份是側妃,自然便隻有冊封儀式,定在十月二十八日。雖也是明媒聘娶,卻沒有婚禮。


  隻是兩人都定在九月十二日出發,南淮王宮為兩位長公主準備的嫁妝一式兩份,並不厚此薄彼。


  阿離讓人給欒意珞送去一方錦帕,下角繡著一叢桔梗花,意寓手帕交,契若金蘭。帶去一句話:記得你答應我的。這是唯一一個她需要告別的人。


  九月十日,阿離去覺遠寺上香,讓宮人都等在外麵,一個人虔誠地跪在佛祖麵前。她不求什麽,因為她知道,如果她自己不能爭取到的,求佛祖,佛祖也不會給她。


  欒意珞曾經問她,既然不向佛祖求什麽,為何還這樣敬畏佛,阿離說:“我敬畏的不是佛,而是慈悲。”


  上完香出來,看見一個掃地的僧人,正是遊湖那日見到的那位。他慢慢地掃著落葉,無喜無悲,隻有無欲無求的人,才能這樣平靜安詳。


  阿離站在庭院中,遙望著殿裏的佛像,他慈悲地看著世人,在他麵前,眾生平等。阿離站在他身後,說:“大師,佛若有知,也會為我長歌當哭吧……”


  他並不回頭,繼續掃落葉,“施主為何而苦?”


  “乃因放不下。”


  “如何方能消除業障?”


  “離愛忘情。”


  “為何執迷不悟?”


  阿離看著慈悲的佛像,緩緩說:“大師,佛家有雲: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可是,為什麽我覺得,這世上,最無情的便是佛祖,他從不管我愛別離的痛,不管我放不下的苦。”


  “萬法唯心,堪不破,便放不下。”


  阿離依舊篤定地說:“人活著,若不是為愛,那是為什麽?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我心永恒。”


  “世人總被自己的執念所傷,殊不知一切皆是虛妄,花開是虛妄,葉落是虛妄,愛亦是虛妄。施主,貧僧送你一句話,佛語有雲: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阿離一步一步走出寺院,身後有人輕聲吟唱:“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一實相印……”


  到了臨行前一晚九月十一,杭青桓還是來看阿離了。隻是站在窗外,兩人默默看著對方。因為離別在即,他們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看著對方,他們終於不再歇斯底裏地責備彼此,因為離別,他們終於原諒了彼此。


  杭青桓平和地笑著,“阿離,都忘了吧。離開南淮,開始你新的人生,沒有人可以活在過去,我不能,端木琮不能,你也不能。也不要再找他和我的來世,你要一個人好好地活下去。”


  阿離三指並攏發誓,雙瞳剪水,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言語卻鏗鏘有力,“我姒離憂對天發誓!我與杭青桓,我們今生不會再見,來世不會再聚!”


  阿離看著杭青桓嫣然而笑,心裏默默地說:“蔚哥哥,不會有來世,你們的來世絕不會有我,因為我隻有今生,我沒有來世。”


  阿離認真地說:“青桓,你們要幸福啊!”


  這是阿離與杭青桓有史以來唯一一次坦然相對,說出他們真實的想法,沒有防備,沒有爭執。他們真的原諒了彼此,因為他們真的決定徹底退出彼此的世界。


  杭青桓點頭,轉身離開,阿離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自語:“蔚哥哥,隻有你們幸福,我對自己的殘忍才是值得的。”


  杭青桓走出很遠,轉身看著那屋裏的燈火明亮,“阿離,你最愛的人始終是他。六百年前如此,六百年後亦是如此。你來找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你去西陵的目的也必然是因為他,你愛的是你的哥哥,你想守護的也隻是你的哥哥。阿離,不要再出現在我們的生命裏,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這樣至少我和他都沒有得到你的愛,這樣對我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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