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莫依傾城貌
阿離回到院裏,看著桔梗花,她們相伴了六百年,看著看著有淚如傾。
從今後,要一個人。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少年再也不會哄她開心,逗她笑,再也不會寵溺地喊她“阿離”,再也不會為她歡喜為她惱,他與她再也沒有關係。從此以後,她要一個人麵對整個世界的孤獨。
未來再好,也與他無關了,那麽還有什麽會是好的呢?都與他無關了,再美好,看在眼裏也都是冰冷的吧。
她以為,悲傷過後就是幸福,卻不知悲傷之後,原來還是悲傷。他說你要一個人勇敢地活下去,她六百年的等待就這樣戛然而止,那些幸福的期待就這樣泯滅。
隻是阿離還總是不自覺地走到花園,他的臥房,他的書房外……所有他可能會去的地方,遠遠地看著他,不敢走近,不願後退。
阿離忽然覺得很羨慕杭青桓書房外的四棵竹子,三棵交錯輕垂,一棵依偎著它們垂向另一方,清新翠綠,綠得賞心悅目。它們站在離他那樣近的地方,通過窗可以一直凝視著他。
“蔚哥哥,你在沒有我的世界裏神采飛揚,我在沒有你的世界痛不欲生。你是我不可抵觸的神祗,我是你過目就忘的塵埃。沒有我,你的世界再也沒有我;沒有你,我的世界你依舊無處不在。”
“蔚哥哥,能兩個人一起忘記,那也是一種幸福吧。你不用再負罪,我不用再負累。”
“蔚哥哥,如果我也忘記,那麽還有誰記得我們那樣相愛過的曾經?”
“蔚哥哥,每次想到我們已失去彼此,永生永世,我的心就下起黑色的雨,湮沒所有明亮與溫暖,讓我原本平和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透心地涼。”
“蔚哥哥,如果分開是一種幸福,那我會離開的。”
阿離最後一次去偷偷看他,是在五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她站在花園裏,看見他和蘇晴寧兩個人安靜地散步,那樣融洽,仿佛千百年來就是如此的,默契地如同天作之合。
她忽然覺得天暈地旋,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大病一場。
欒意珞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守著她,在她床邊睡著了。
第二天,傾盆大雨,像是上蒼在為誰哭得心力交瘁。
阿離看了看欒意珞,悄悄地起床走出屋,邁步在雨中。
雨珠大顆大顆地拍打在她身上,阿離用手接著雨珠。雨珠裏蔚清源對著她笑,眼睛彎彎,一如當年,他們相視而笑,也一如當年。
自從舜華太子與蔚清源踏上戰場,阿離就開始拜入陰陽家門下,學習占星術和五行占卜,她每天看著、守著他們的命星。莘國惠王二十一年七月初七亥時,姒舜華與蔚清源的命星相繼隕落。
阿離踏上涅槃塔頂層,開啟《逆天術》,喚醒身體裏神族的血脈,召喚出三途河,以人之身、神之血投入三途河,以至陰至晦之氣脫胎換骨,在三途河沉浸七年。
脫胎換骨的痛,就像是被碎屍萬段,把所有的骨頭磨成粉末,痛的死去活來,活來死去。就這樣整整七年,痛得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想把自己殺了。三途河那些不得往生的不甘的靈魂撕咬著她,誘惑著她,多少次她想結束這一切。她不停地念著他們,怕鬆一口氣就死在這三途河裏。她寒毒入體,每年的七月初七,她都要再忍受脫胎換骨之痛。
至此,她擁有永恒的生命,集神、鬼、人各一魂,七魄依舊為人魄。
她修習《逆天術》,成為了雲州最強大的人,也是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暴露在陽光下,陽光會腐蝕她的身體。
擁有永恒的生命並不代表她不會死,隻代表她不會老去,不會自然死亡,可是所有可以殺死神、鬼、人的,也都可以殺死她;所有可以傷害神、鬼、人的,也都可以傷害她。
其實她比從前更脆弱,所以六百年來她潛心苦練,努力成為最強的人,隻有這樣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阿離開始喜歡上雨天,因為雨天就沒有人奇怪為什麽她每天傘不離身,因為雨天是她唯一可以不打傘也不用害怕的日子。
阿離淋著雨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覺得天大地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對這天地來說,她的生與死,跟一朵花的榮與枯沒有任何區別,渺小到她這六百多年的悲與喜就像一場幻覺,她所有的堅持突然變得那麽可笑。
阿離對自己說:“不要怕,一個人。”
前路繁花似錦,卻隻留我一人獨賞。當你對一個人死心了,也就能放下了。
欒意珞醒來發現阿離不知去向,撐了把傘到處找她。找到她,看見她渾身濕透,整個人渾渾噩噩的。
欒意珞把傘撐在阿離頭頂,心疼地說:“姑娘,我們回去吧……”
阿離茫然地看著欒意珞,叫了聲“意珞……”,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欒意珞就看見杭青桓不知從那冒出來,扔了傘,大雨中,他抱起阿離飛快地去了蘅芷院。
蘇晴寧快速被請到了蘅芷院,聽了欒意珞的描述,開了藥方。
阿離斷斷續續地醒過來一下又昏睡過去,口中不斷叫著:“哥哥,蔚哥哥……”
蘇晴寧在旁邊守著格外謹慎,絲毫不敢怠慢。直到寅時阿離才沉沉睡去,想來是無大礙了。蘇晴寧回了賢汀院,想來阿離醒來是必不願見到她的。
杭青桓在屋外聽見阿離的夢囈聲,望著桔梗花沉思了一會,便也回房了。
杭青桓辰時進宮與端木太子議事,完了,一幹人退下去後,若無其事地說:“姒姑娘病了,太子得空,去看看吧。”
端木太子看著折子,頭也沒抬,隨口問:“病得厲害嗎?怎麽病的?”
“嗯,昏迷了一天了。”杭青桓局促地答道,“前兩天我們比武,不小心傷到她了,昨日又淋了雨。”
端木太子抬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平靜地道:“我知道了。”又低下頭,不再說什麽。
“那我走了。”杭青桓起身,想了下又說:“你去就不要帶若水去了,姒姑娘要好好休息,她吵得很。”
端木太子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
酉時,端木太子來沁水長公主府,先拜會了沁水長公主,才去了蘅芷院。
杭青桓一早就得到端木太子來府裏的消息,便等在蘅芷院外麵,看見端木太子,兩人相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端木太子進了院子,杭青桓卻沒進去。
阿離站在院中,憔悴不少,眼神有些渙散,顯然病得不輕。她看見端木太子,淚眼朦朧,緩步走到他麵前。
阿離把手覆在他臉上,含淚而笑,“哥哥,果真是你,你終於來看阿離了,阿離好想你!”
她靠在他懷裏,潸然淚下,“哥哥,阿離不喜歡這裏,我們回莘國好不好?”
端木太子輕輕地、似乎還帶著寵溺的語氣:“好!”
端木太子一手抱住阿離,一手輕拍她的背,不一會阿離整個人的重心都倚在了端木太子身上,端木太子輕輕低喚她:“阿離?”
卻不見回答,想來是睡著了,便橫抱起她,送她回屋。
“哥哥,蔚哥哥,不要,我了……”阿離忽然碎碎念道。
端木太子低頭,發現阿離的頭埋在他胸前,有蘅蕪好聞的香味,阿離拱了拱頭,睡得安穩。
阿離繼續夢囈道:“哥哥,不要,離開我……”
端木太子溫柔地回答:“嗯!”
端木太子輕輕地把阿離放在床上,仔細地扯過薄被給她蓋上,看了她一眼,轉身要離開,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阿離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遂在床沿上坐下,輕拍她的背。
杭青桓看著端木太子抱著阿離的背影,眼中不斷變化的眼神透露著他內心的掙紮,在院外站了一個時辰才回去。
過了兩個時辰,端木太子忽覺困意深深,身子一歪就到在了床上。
阿離睜開眼,眼神明亮,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的,起身,帶著端木太子去了三生石。
“蔚哥哥說要我一個人勇敢地活下去,他要我一個人活下去!那麽,哥哥你呢?你一定是希望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兄妹的,一定是的!否則,我六百年的堅持不就是一個笑話嗎?我付出那樣的代價活下來隻是因為一個謊言嗎?”
所謂三生石,在這裏可以看見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以及來世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