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八十章
說實在的, 諸位, 請跟著描述一起想想。
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花蟲子, 胸部有一個大口子, 身體藍色的血液而髒兮兮的。這條髒兮兮的大化蟲子上半身抬起著, 四隻眼球全部衝下,喉管上張開的噴口裡伸出一大叢巧克力色的觸鬚, 中間還隔著一張刺牙外翻的口器。
這個場景下的任何要素, 諸位, 任何、一丁點要素, 能讓你感到「可愛」么。
……
好吧, 那你大概和靜靜一樣, 審美都出現了點問題。
總之,這個有點蠢蠢的場面竟然讓她感到了可愛,靜靜覺得自己……嗯……怎麼說呢……說不出來。
不過為了防止這個笨蛋繼續失血,靜靜還是走上前阻住了他。
踮起腳,靜靜用食指指尖點了一下其中一條觸鬚,兩根指頭搓搓,又聞了聞,一股人造香精味讓她安心下來。
「索西斯。」靜靜叫他。
「咕?」
「你的觸鬚原本是不是沒有顏色的啊。」靜靜猜測,「是那種吃到什麼就會變成什麼顏色的器官。」
「……?」
蟲哥沒理解,靜靜又想了一下, 換了個問法:「你們剛剛出生的幼崽, 在什麼都沒吃的情況下, 這裡的觸鬚是沒顏色的吧?」
「對。」
「唔, 那沒關係了。不用看啦,你嘴巴是被士力架染色了。」
謎底揭開,靜靜把小凳子拖過來,繼續往外拿吃的。「別看我啊,快點喝掉。」她催促停下來看她動作的蟲哥。
「好。」
後者的捧起油桶,觸鬚一下都縮回去,噴口縮小到包住金龍魚的倒口,將桶翻轉了過來。
和女王不同,蟲哥的食道似乎沒有隘口,不到一分鐘,油像被倒進下水道一樣靜謐的消失掉了。雖然見識過女王的食量,但第一次正經見到蟲哥吃東西的靜靜還是被驚到了。
牛逼啊!
蟲哥四隻眼睛不同步地頻繁眨動,油倒空后,他噴口的觸鬚全部出動,探進裡面刮勺一樣刮乾淨了裡面的最後一滴油,接過空桶時靜靜看了下裡面,說真的,乾淨的像被洗潔精涮過。
變化出現得很迅速。
連第二桶都沒來得及擰開,蟲哥喉嚨上那個噴口緊縮回去,他收起的等離子刃緩展開,高舉后猛地扎進地下,觸鬚頂住地面,多足全部立起來,尾刺筆直地朝上指著,渾身發出輕微的喀喀聲。
全展開的蟲哥極為高大,陰影籠罩,靜靜頭頂的部分正是他受傷的前胸。那塊焦黑的組織肌肉外露,靜靜仰起頭,睜大雙眼看著他緊實的肌群迅速收縮變化,原先破碎老化的生物甲翻長更新,美麗的蓼藍色重新灌注到觸鬚中。
焦黑的肌群翻出新肉,雖然沒有長好,但之前無力更迭的一切都快速煥發出生機來。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桶花生油。
他們的生活,貧乏到只要一桶花生油就能治療外傷。
血液像雨水一樣灑落下來,濺在地上,形成一條淡藍色的小溪,慢慢蜿蜒到洞口,順著壁流下去。
靜靜仰頭看著這一切,忍不住伸出手觸摸他的觸鬚。
五指尖輕觸,而後手掌跟上,最後輕輕收緊。她的掌心感受到了強而有力地勃動,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勃動帶來一種感動,那感動莫名所以,似乎在本性之中,似乎她天生就會因為生存而感動。
生機這東西,是何等值得人為之而哭泣啊。
頭頂的巨口張開,它發出一聲長吼,音色卻並不憤怒。那大概是活過來后的第一聲感慨,靜靜微笑地的想著。
而與此同時,通譯器忠誠的發揮作用,翻譯了這句吼聲。
「爽——!!!」
靜靜:「……」
喂,把她的感動還回來。
死魚眼著放開了蟲哥的觸鬚,靜靜噠噠跑了回去,把小凳拖出來,坐得靠他遠了一點。
她跑遠的行為引起了蟲哥的注意,他收起外張的口器,低下頭顱,伸長上身,朝靜靜湊過來。
「呃……」輕咳一聲,靜靜盡量自然地後仰頭,又提起一桶說:「這裡還有,你要喝嗎?」
蟲哥喉嚨上的噴口立刻張開了,黑色褪到只剩觸鬚尖尖才有一點,剩下的部分又變回了金黃色。
「要。」
抿嘴笑了一下,靜靜把油桶遞給他。
喝掉第二桶的蟲哥看起來明顯好更多了,但傷口並沒有進一步縮窄,靜靜猜這部分就需要那個容器才能治好。
在原地打了幾個轉,蟲哥張開口器把地上破掉的皮吃了下去(靜靜在第一秒就轉開了頭),然後又吐出一些半固體的東西,重新堆在那裡。
靜靜好奇地看著他把關節全部打開,捲成一個回形躺進去。
土褐色的半固體慢慢將他吞吃掉,只剩下頭顱露在外面,繭逐漸形成,緩緩地開始蠕動。
當蟲哥把自己安置好時,靜靜正坐在他喉嚨邊上,給他唯一露出來的一根觸鬚遞薯片,投喂的行為似乎讓蟲哥很開心,他的身體中不斷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像在撒嬌的貓咪。
靜靜隨手投喂著,看了眼表,又朝外看了看,對面的洞里也有這種土褐色的繭,她想起來剛落下來時碰到的東西。
所以說這個東西就是療養倉了。
但是她記得之前碰到的是全封閉的啊,為啥蟲哥的可以露出頭?
手指忽然被纏緊,指縫間有點癢,靜靜回過神,發現食指上卷著蟲哥的一根小鬚鬚,它細細的尖正在她指縫中間扭來扭去。
啊……有點可愛……
「……」
靜靜一開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木木地看著它,可腦子裡慢悠悠地打了個轉,她忽然一個激靈抽回了手指。
等、等一下,這個行為換成人的話,蟲哥就是在舔她的手指啊喂!
靜靜不可抑止地臉紅了。
「你……你幹嘛?」她有點結巴地問。
似乎因為她抽回手的行為,蟲哥有點委屈,半空中那個小鬚鬚伸直到最長,尖尖朝她動來動去的扭著,希望她抓住。
他直白地回答道:「想讓你看著。」
「……」
這個直球堵得靜靜半晌才能說出話,她低著頭捏一塊薯片的邊,拒絕去看半空中那根金色的鬚鬚。
「我又不是沒有看你……」
「剛才沒有。」
張了張嘴,靜靜發現自己完全詞窮了。
是她自我意識過剩嗎?還是說蟲哥真的比之前見面的幾次要粘人了?他們不是沒有很強烈的個體獨立意識嗎?現在這種快看我快看我的撒嬌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靜靜在心裡瘋狂吐槽,又拆開幾包薯片不斷塞給蟲哥,似乎希望他就這樣閉嘴。
然鵝並無卵用。
把穿了一串薯片的觸鬚縮回去,蟲哥契而不舍地說:「你不看我。」
靜靜有點凶地說:「我已經在看你啦!」
「沒有。」
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一條金黃色的鬚鬚,它現在沾染上少許薯片的那種麥芽黃。它在靜靜面前五厘米左右直著伸了一會,蟲哥包著繭的巨大身軀忽然努力地挪了一下。
「喂!小心別把那個掙開啊。」
靜靜連忙抬頭阻止他,後者動了動頭,觸鬚尖尖終於點到了她的眼皮。
濕濡感滑過去,留下油和原味薯片的香味,混雜著些許蟲腥,還有一點甜膩的味道。
窸窣聲高低奏鳴,在安靜的療養巢中格外清晰,靜靜的視線和四隻空曠而無機的眼眸相遇,那裡面的顏色靜靜不曾見過,也描述不出來。
他說:「你現在才在看我。」
「……」
「……」
媽媽!
這種交流對心臟太不友好了,太不友好了!
喘不過氣來一樣深吸幾口氣,靜靜情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差點從小凳上一屁股摔下去。
扶著地她咽了口口水,近乎慌不擇路地從旁邊摸到零食包,伸到面前去:「還、還有哦,你吃、吃吧。」
「……咕?」
蟲哥疑惑地看著她的行為。
靜靜知道他在奇怪什麼,以前他靠近,她從不會這樣帶著懼怕後退的,忽然而至的恐懼不符合他腦子裡對她的記憶邏輯。
乾笑了一下,靜靜慫著沒敢回應他的疑問。低下頭看了眼手錶,還有接近四十分鐘她才會走,這是第一次她祈禱時間走得快一點。
心跳聲音太大了,而她還……沒有做好準備。
「你要走。」
「啊?!」靜靜想被嚇到一樣猛地抬起頭。
「……咕?」
「呃……我沒事。」靜靜吞咽了一下說:「你說什麼?」
蟲哥說:「你要走。」
「哦我還……沒到時間。」靜靜爬起來拍拍屁股,「我那個,我還有一段時間。」
靠牆站著,她有點沒話找話地問:「你的傷口還要很久才會好吧?」
蟲哥老老實實地說:「對。」
靜靜檢查了一下小包,又拿出一些吃的放下,對蟲哥說:「那我先走了?」
「!」
兩雙瞳仁迅速收縮一瞬,蟲哥緊接著就要掙脫繭爬起來,靜靜趕忙阻止他。
「我和你一起。」
靜靜說:「受傷了你就別折騰啦,快躺好。」
「我和你一起。」
靜靜又說:「我又不是回去,只是出去轉一轉。你現在身體不方便啊,我叫別的蟲陪我也一樣的。」
「我和你一起。」
「……」
「……」
咬著下唇深吸口氣,靜靜忽然難過地笑了一下,溫柔地說:「抱歉哦索西斯,不可以。」
靜靜見識過蟲族對於任務的堅定,也清楚知道在這片土地上,照顧和他結成楔盟的自己就是蟲哥的職責。
雖然清楚這是始於職責的原因,雖然更清楚剛才腦子裡過的這些關於職責的屁話,很大可能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喜歡和逃避,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蟲哥絕不可能像喜歡愛人一樣喜歡他。
雖然有點自誇的嫌疑,但她的存在真的太特別了,靜靜不是傻子,她能感到蟲哥的喜歡和獨佔欲,她知道那道斑斕的五彩長橋不是能為任何人而展開的,但蟲哥的喜歡,恐怕只是像喜歡繁星和地衣那樣的喜歡。
這大概是除了孤獨之外,最疼痛的一點吧。
想想就知道了,一個始於血緣的高度極權社會,最高思想就是子民的思想,也許大家各有各的細微不同,也許會因為天性基因的原因有性格上的衝突,但到頭來,在最高權利面前,大家的想法終究會變得一樣。
舍小家而顧大家,聽上去熟悉么。
愛情是生育權的釋放劑,而生育權的剝離,就意味著控制權本身的支離破碎。
當一個個體意識到自己喜歡誰,幾乎就證明著他個人意識的覺醒,這種「我」的存在,和你為什麼看他不看我的那個「我」可是完全不同的,那意味著自由和脫離。
而最讓人難過的一點就在於,靜靜知道,這種對於自我的覺醒,不存在於蟲哥的基因之中。
更何況——
靜靜吸了口氣。
女王告訴過她,蟲哥是只戰蟲,他的生/殖器在迭代中早已退化。
換言之,他根本不具備愛上她的能力。
「你先好好休息吧。」
換上命令的語氣,靜靜微笑著拉了拉蟲哥的觸鬚,後退到洞口。
「躺好,請不要跟著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