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0隻反派

  山中道觀清修的日子, 如往常一般繼續。


  至少, 於鶴酒卿而言是這樣的,然而周圍人心卻已然悄悄掀起微瀾。


  觀主的弟子言師兄,素來心高氣傲, 從小到大皆被讚頌是仙人轉世之資,所到之處溢美之詞如天上繁星, 俯仰即拾。


  然而出師的問道大典那一天, 卻成了他此生最黯淡灰敗的時刻。


  那個狷介妖邪的術士的弟子將他死死踩在腳下,一向遠不如他的恆師弟卻後來居上, 拔得頭籌。


  若是外來的人贏了也罷, 左右是他們所有人皆不如人。可是自己一向的手下敗將逆襲而上, 就叫他的失敗越發不堪。


  更難以忍受的是,一個觀中偏殿拂塵的道仆,向來微塵一般不起眼, 誰都不曾記得名字的少年, 卻匯聚了所有的輝光。


  這些隱士賢者, 一個個恃才傲物曠達不羈,不論在玄門修道之人,還是世俗之人眼裡,皆是叫人望而興嘆,奉為神仙的人物。何時竟然會對人這般恭敬推崇?


  更何況, 不是對什麼淵渟岳峙德高望重的老者, 是對一個他們所有人不看在眼裡的少年。


  旁人或許不在意, 於那位言師兄眼裡, 卻是又一記狠狠的耳光。


  問道大典之後幾日,他所到之處再無以往的崇拜讚歎,只剩下諱莫如深的眼神和突如其來的沉默。


  那些嘲諷的言詞有時候只在他走開三步遠外,就開始當眾高談闊論起來。


  這已然是羞辱,難道他還要轉回去當面與那樣的小人爭執不成?

  別人踩了他,他更要昂著頭,不能自己再把自己放得更低。


  與他處境截然相反的,是那位雖敗猶榮的恆師弟。他雖然後來也敗給了術士,可是觀主和兩位仙師也敗了,他的敗自然不算什麼。第一輪他絕地而起的反勝,才是眾人津津樂道的。


  恆師弟自然是謙遜的,聽著人群對他的吹捧,對言師兄的貶低,也會溫聲維護,說這不能怪言師兄,誰都有所長有所短,許是那天言師兄狀態不好,一時大意輕敵。


  旁人皆贊恆師兄高義,唯有言師兄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又一輪踩著自己上位。


  不過贏一次罷了,竟是這樣猖狂!可他不過是輸一次罷了,何以竟世態炎涼如此?

  雖然三位道長都安撫他,不必在意一時得失,可是他分明在觀主眼裡看到了猶疑和黯然。那背後失望的嘆息,比什麼都刺傷他。


  這些陽光背後微小的冷刺,一次又一次射來。表面的風平浪靜不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終於,言、恆二人之間爆發了幾次直接的衝突。


  言師兄自傲自負,冷哼一聲:「不過一次小小的風頭,竟敢如此得意。我七歲隨恩師雲遊徽州,恰逢談玄雅集,便已然叫當地的王仙人撫掌讚歎。」


  恆師弟謙遜:「師兄誤會。在下資質駑鈍,不及師兄生而知之,自是日日勤修苦練。這次雖是僥倖勝出一籌,不敢妄言勝過師兄。可是,師兄是天才不假,也不能自己飛不起來了,就擋著不讓別人飛吧!」


  「你!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師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話良言逆耳,但師兄的確該想想。這天下不可能所有的好事,都是你一個人的。所有的榮耀,都只能你來拿,別人不許動。這只是第一次,你還不習慣,以後還會有無數次。只要你這種驕傲自大的性格不改。」


  言師兄氣急反笑:「我便是日中隕落,當空而照的也不是你這樣的螢火。別忘了,問道大典上,唯一攬盡萬千光輝的人,到底是誰?」


  兩個人不約而同望向那幽僻之地的半山古觀。


  那是唯有犯了大錯的弟子被罰,才去的地方。那裡,整日里只有枯燥的典籍和自來自在的野鶴。


  現在,卻叫所有人每日里情不自禁朝那裡看上好幾遍。


  只因為,那日夜月之下騎鶴而來的少年,就住在那裡。


  可是,那又怎麼樣?

  即便那個人奪取天下的輝光,在這道觀之中,所有人待他的態度一如往常無視。


  觀主和兩位仙師,沒有一個對他有另眼相看之意。


  這位恆師兄也曾以此疑問過藥師道長:「那人如此資質,師父為何不收他為徒?卻叫他自生自滅。」


  藥師沉默不答。


  事實上,自從鶴酒卿被放逐到那個偏僻之地,不聞不問后,他每半個月就會入山採藥。起先是根據古籍記載辨別藥性,用以研製到符咒之道上。


  後來他在山林里遇見過幾次老藥師,兩人之間並無寒暄交流,于丹葯之道上卻互相交流過幾次。彼此都有增益。


  非師非友,卻可算同好。


  言、恆二人的爭執摩擦,與日俱增,終於大打出手,沸反盈天,直鬧到觀主面前去。


  觀主失望道:「我曾為你批命,你該知道,你命中之劫便在此處,為何如此沉不住氣?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過一時得失罷了……」


  言師兄苦笑,詰問:「弟子難道就真的受不了一時之敗嗎?當時雖有苦澀,卻並未妄自菲薄。可是,可是旁人他們不這麼想。接受不了這只是一時之敗的不是我,是你們所有人!你們因這一敗,就徹底否定了我!」


  觀主沉聲:「旁人旁人,你眼裡若是一直看著旁人如何,便只會止步不前,這樣的失敗確實就會只是開始。去閉關思過吧,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出來。」


  「好好好,拿我去換那山崖上放鶴的少年,可不是多了一個好弟子。早知如此,想起當初是否後悔?」


  觀主看著高傲流淚的弟子,滿心痛惜失望:「既然你提到那孩子,我便要說一句了,鶴酒卿此人,被我等冷待多年,你也見過問道大典當日他何等風姿,他可曾因為旁人有絲毫自卑自抑?你是該學學,如何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學著什麼叫真正的寵辱不驚,淡泊從容。」


  「他不過是什麼都沒有,本就只有漫漫長夜,一點月光便已滿足。可我不一樣,我已習慣了光芒萬頃,不可能再退一步。我學不了。我自小就是天才,生來知之,為何要學凡夫庸才作自謙之態?我便就是自傲自狂。錯的不是我,是這世間凡夫庸才,該被懲戒的也不是我,是這些背後暗箭傷人的小人!」


  觀主冷下臉:「你自幼身世多舛,自尊自傲,我憐你惜你,何曾想到你會因此而誤入歧途。你的確比這世間常人聰慧,可比真正的天才卻差之遠矣。你根本不知道,何為真正的自傲,何者又是真正的天才。」


  「你自幼有三位仙師教你,待你長大一些,又遍訪名山大川隱士先賢,可是那山上的少年有什麼?你竟不曾想過,盲目便覺旁人只是一時運氣好。你若當真有清狂的資質,我教你這些年,你為何看不出來,那少年的資質豈止百倍於你,他此生命途之惡,又何止一人一家之不幸!」


  ……


  那時候,言師兄是半句也聽不進的,只自憐自傲,覺得世間皆是險惡庸碌之輩,世間見不得天才清狂,所有人都是嫉妒,要來折辱踩他。


  他在那山上關了半年。


  每日里性情越發狷介古怪,一時狂喜藐視眾生,一時又狂怒痛斥蒼生。


  同在山上的那少年半點也不在意,無論他是喜是罵,那少年都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


  明明無人管他,卻不知道他每日哪裡那麼多事好忙碌。


  並且,那雙清澈的銀色瞳眸,彷彿每時時刻都看見這世界之美,縱使臉上笑容淺淡,身上的氣息也透出從容清雅來。


  就好像,自成一界,視萬物如雲煙。


  不,不是視萬物,是視他如無物。


  「怎麼,連你也敢看不起我?嘲笑我嗎?」


  鶴酒卿思量著用簡單的符咒元素,如何組成一個龐大浩淼的複雜陣法。


  一面筆下勾畫,一面一心二用回答:「為什麼要看不起你?嘲笑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可以踩著我彰顯你自己啊,可以體會把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腳下,自己高人一等的優越。什麼都好,這不是你們這些庸才最喜歡做的事嗎?」言天才譏諷道。


  鶴酒卿眉睫不抬,平靜道:「原來如此。」


  他停筆,試著推衍了一下,又將運轉不通的地方叉去,改出新的走向重新往前。


  「你在做什麼?」顧矜霄輕輕地問。


  鶴酒卿唇邊展開一點笑意:「我想試試,能不能研製出一整套陣法,這樣只要一眼,就可以看穿一個人的前生善惡。若是遇到惡人,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事出有因,還是窮凶極惡。是罪不至死,還是罪該萬死。」


  少年說:「昨日翻到一本古籍,有位道長記錄他入世歷劫之事。江湖大俠快意恩仇,遇見惡人便一劍殺之後快,如此十年。一日遇到兩個人,都言對方乃是大惡之人。他即便尋到破綻殺一人,然而卻也無法肯定另一個便是無辜。被他所殺的人臨死前問他,難道你就真的沒有錯殺過一個人嗎?道長道心動搖,歸來之後便作此記載。」


  鶴酒卿思索道:「快意恩仇懲惡揚善,固然暢快極好。然而若只是一味的殺了便是,如何能保證,當真沒有錯漏?這套陣法若成了,便如一面天道之鏡,照見每個人的心,是善是惡,該生該死,皆由他們自己的言行判定。」


  顧矜霄想起三百年後第一次初遇,是在一個破道觀里。


  他在入定,有個人扯了顧相知的腰帶。神龍和他站在廢墟門口,聽到鶴酒卿在裡面說不方便進來,誤以為是他做的。


  音波將那僅剩的斷牆擊毀,塵埃卻安安靜靜不起微毫,叫人一眼就看到裡面那神仙一樣的白衣公子。


  當時的鶴酒卿脫了那仙風道骨的外套,披在顧相知身上,他隻身抱著一柄白玉桃花枝一樣的劍。


  長身玉立,背挺得筆直卻無傲氣,玉帶勾勒腰細腿長,脖頸的線條修長柔韌,如同經年溫養的名瓷古玉。


  清俊的臉上帶著薄暖淺笑,白紗蒙了眼,神秘又雅緻。


  一眼望去,比起不染紅塵的仙人,更像幾代世家培養出的芝蘭玉樹的公子名俠。


  顧矜霄看見第一眼,就再也不能忘。


  當時神龍在旁邊捧著尾巴誇讚,說那採花賊死於正面一劍,說明這滿身仙氣的小哥哥何等光風霽月,殺個採花賊都堂堂正正不偷襲。


  然而顧矜霄看一眼就覺得,那採花賊更像是死於他自己的劍。


  鶴酒卿手中的白玉劍,分明從未沾染一滴血。


  那人滿身純粹的氣蘊,又何曾有過一絲血煞?

  現在他才知道了,為何會這樣。


  十六歲的鶴酒卿問他:「這陣法做成一柄劍如何?該取個什麼名字呢?」


  顧矜霄怔怔地看著,就是這柄劍,未來貫穿了這剔透無暇的琉璃心……


  那自覺命途多舛,遭世人毀謗的言天才,見鶴酒卿不理睬他,反而自顧自說著什麼。


  言天才好奇走過來看:「就叫照影吧。如果你真的能研製出來,我倒是也想看看,這照見的人心之下的陰影,是個什麼鬼東西。」


  鶴酒卿從容說道:「這非一朝一夕之事,至少需要耗時三年。」


  對方嗤笑:「說得好像只要時間足夠,一定能製造出來。這樣天方夜譚的東西,若是真的成了,簡直如同昊天之劍,持劍之人足可做天道之主了。」


  鶴酒卿平靜道:「這劍只能審判一人此前善惡生死,做不到衡量天下眾生之因果。若要達到後者,我現在所學遠遠不夠。」


  言天才驚愕,他自然看出來少年的平和淡然,是真的在考慮如何達成,而不是一句妄語。


  再一看,那紙上符咒初看淺淡,隨著枝蔓越多,竟是錯綜複雜,幾欲看得他神魂錯亂。


  「這怎麼可能?這都是你一個人做的?」


  這裡面如此多的符文咒術,言天才聽都未曾聽過。能看懂的部分,卻都言之有理,乃是他跟隨觀主遍訪仙人異士時,聽那些人講過的。


  觀中古籍也有記載,可是往往結尾都是已然失傳,無法再現,這個少年如何能將其一一補足?


  還是說,這只是個乍然一看之下驚人,實際毫無用處的花架子?


  鶴酒卿聽了他的質詢,面上也並無任何不平,只是默念咒語,從頭推衍了一遍。


  說的卻是言天才的生平經歷。


  叫他又驚又怒:「你如何知道我的事?」


  鶴酒卿平靜地說:「因循陣法推衍出來的,看來並無錯處。不過目前只能看到十年之數,再往後雖然也能推衍,可是準確度就有些模糊了。」


  言師兄瞠目結舌:「這些,這些符咒方術,你哪裡知道的?」


  「我小時候做過趕屍人,學了一些基本的陰陽易算,後來這些術法不夠用,就一邊用一邊試著創了些新的。在山上看到古籍里記載了許多咒術,有時間就一個個試著復原了出來。」


  言師兄看著眼前這少年淡泊平和的樣子,忽然感覺到過去那些人面對自己時候的壓力。


  那是一種差距太大,以至於你根本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想什麼的惶惑。


  對方雖然沒有任何高傲姿態,卻叫人坐立難安,如同低入到塵埃里,卻還覺得自慚形穢。


  作為曾經的天縱之才,他這種被打擊到的感覺更明顯。


  「你這樣厲害,世人非但不知道,還在嘲笑你看不起你,真是……」


  真是什麼,可笑,可悲?還是說,根本無關緊要。


  言師兄五內陳雜,恍惚出神:「我有什麼好自傲的,我不過只是比別人先知道了某些道理罷了。卻也更早止步不前。你這樣的天縱之才都謙遜不語……」


  鶴酒卿銀色瞳眸微斂,不帶一絲笑意,認真的說:「這個沒有,我沒有謙遜過,而且應該比你還自傲不凡。我知道我比這裡所有人的術法造詣都高,這是事實。」


  言師兄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鶴酒卿平靜地說:「那些人嘲笑我看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現在聽你說知道了也很生氣。不過想想,好像也跟我沒什麼關係。而且,我似乎也沒有怎麼看得起他們,不如就算了。」


  他對言師兄頜首:「你因為什麼被罰來這裡,剛剛推演時候我大概都知道了。你也很厲害,驕傲狂妄些不算什麼。我也覺得,你是他們裡面最厲害的那一個。」


  「是吧是吧,你也覺得那個姓恆的是僥倖……」


  鶴酒卿點頭:「他確實及不上你,這是事實。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生氣那麼久?」


  言師兄結巴:「因為,因為……」


  鶴酒卿銀色瞳眸清澈:「因為,其實你並不真的自傲,你也相信了,你可能比不過他。沒關係,再努力就是了。只是,如果你不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比過誰,你總會遇到比你更厲害的人。總有你不擅長,別人卻擅長的事。」


  言師兄不知道是氣是惱,他真是才見識了,什麼叫真正的狂妄自傲。


  「那你呢,說得你好像能完美無缺,天下第一。」


  鶴酒卿想了想說:「那倒不必,我只在自己擅長的東西上自傲一下,而且,也不用讓誰都知道。就算哪天輸了,別人排著隊諷刺,我應該也只生氣一下就算了。」


  言師兄氣得原地轉了轉圈,一個字說不出來,只好翻個白眼回他房間了。


  雖然門摔得震天響,但是他心裡其實好像並沒有真的很氣。而且,這段時間來的滿心沉重和陰翳,都好像都煙消雲散了。


  並且,言天才決定做一個真正自傲的人,比門外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更傲才行。


  門外的鶴酒卿繼續手下的寫寫畫畫,卻只是些旁枝末節的潤色。


  半響,他抬起頭,露出耳際薄紅,少年清冷俊美的面容,神情澄靜,輕輕地說:「我狂妄自大還自傲自負,你會不會覺得,鶴酒卿幼稚又討厭?」


  許久,那聲音才輕輕回應:「狂妄自大自傲自負的鶴酒卿……很可愛。」


  少年抿了抿唇,銀色瞳眸微微固執:「可是你,半天才回。」


  他也和言天才一樣,這一刻並不自傲,只覺得不安。


  聽到那人說:「因為一直在想剛剛的畫面,有點回不過神。」


  那聲音頓了頓,補充道:「心跳比平時稍快。」所以才慢一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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