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79隻反派
比起第一次外出流浪只有六歲, 瘦瘦小小的一點點,現在的鶴酒卿好歹也十歲了。
他們一路穿過綿延不絕的大山, 走到沃土千里的平原。
繁華富庶的地方固然好,總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但是戶籍管控卻越嚴格了,是沒辦法再隨便進入書堂學習的。
更何況,那雙銀瞳太引人矚目了。
有人懼怕斥為妖邪,也有人覺得奇貨可居,想要拐賣。
跟以往那些小小的惡意比起來,這種明目張胆的邪惡反倒好對付了, 一些術法符咒就能解決他們。還能順藤摸瓜, 解救那些同樣的受害者, 將壞人打包送到官府門前。
然而, 有些販賣卻是合情合法的。
救人一時容易,救人以後如何讓他們活下去呢?
有的人還會因此怨恨那神秘的大俠多管閑事。畢竟如果順利,這會兒他們可以被賣入大戶人家、王孫貴族的府邸。做奴婢小廝被人打罵,也好過在家裡幹活吃不飽飯。
對普通人而言,倉廩實才知禮儀, 衣食無憂活下去之前, 他們並不在乎什麼叫做奴隸。
從偏遠村鎮的人性小惡, 到繁華中原的眾生之苦, 那小小的少年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和人心。如同漫天宇宙浩如煙海的繁星, 明明暗暗, 熠熠生輝, 晦暗也絢爛。
雲遊的道子拜訪縣令,在府衙送往慈幼坊的小孩子里,看到那一雙清悟瞳眸,問他可願隨他修道?
「修道能讀書識字嗎?」
「當然可以。要遍閱天下古籍,才能窮盡宇宙天地奧妙,悟出天地人心中的真。」
「那我要去。」
一同去的還有其他的小孩子,各個都靈秀如仙童。
睜眼看著窗外的白雲松風,瀑流仙鶴,直到其他人熟睡的呼吸聲一一響起。
十一歲的鶴酒卿輕輕問:「你在嗎?」
「在啊。」
輕輕呼一口氣,小鶴酒卿閉上眼睛,唇邊翹起小小的弧度,終於放心睡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就這樣,從晨起的讀書、洒掃、抄經,開始這寧靜的道觀生活。
山上只有三位道長,一位喜歡採藥煉丹。一位便是帶鶴酒卿回來的仙師,講究吐息納氣,坐忘感應天地靈氣,還有一些養身之術。
最後一位是觀主。
觀主喜愛雲遊訪友時常不在,在的時候便是別人來拜訪他。
比起一般的道子,觀主更擅長一些風水異術。而卜筮問卦,看相測命,問前程未來,自來是世人所熱衷的。
觀主回來的第一天,見了仙師帶回來的童子們,給每個人批了命。
大多數人都很好,有些縱使沒有太好,也可以靠著修行來嘉勉氣蘊,填充命格所缺。
輪到鶴酒卿的時候,那觀主卻沉了臉,只隨意兩句話打發他們下去。
觀主很生氣,認定這孩子攜帶滔天惡業,會匯聚人間至惡。可是此刻稚子無辜,不能殺也不能放他出去,以免將來霍亂眾生。
他與仙師爆發了一陣爭執,最後勉強和解。
不久,鶴酒卿被安排去山上偏僻的一角,負責餵養仙禽,侍弄花草,清掃庭院。
而同來的那些孩子們,已經開始學習舞劍和操琴了。
十二歲的鶴酒卿站在山上,默默看著下面整齊的劍陣,什麼也沒有問。
顧矜霄只是默默地陪著他,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過去。
看了一陣,鶴酒卿便撿起一根松枝比劃起來。開始斷斷續續的,很快就流暢自如了。
他練了幾遍,笑著問:「我做得對不對?」
那初露清俊的面容,沒有一絲陰霾,只有清澈的笑容和天真的快樂。
顧矜霄便也緩緩笑了:「嗯。」
有了招式,吐納呼吸卻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是基本的東西,山上的藏書里都有。
為了能看懂那些書,鶴酒卿每日開始加倍刻苦學習認字。
沒有紙筆就以掃帚為筆,落葉塵埃為墨,地為紙。
仙師授課的時候,他便在近處清掃,一心二用記下來。
紙張筆墨自來貴重,卻可以寫在落葉上,為此開發出了許多新的術法符咒。
他的確是個天才,所有東西聽一遍就可以從頭複述。學東西極快,還能自行總結規律道理,舉一反三。
三年裡,藏書樓的所有書籍幾乎都被他翻了一遍。
有時候觀主為客人批命卜筮的時候,鶴酒卿會先自行卜筮一遍,然後對照。絕大多數結果都一樣,有時候有誤差,卻是他已看到了背後的朦朧轉變。
鶴酒卿若有所思:「觀主或許不是看不到,而是看見了也不能說。」
十五歲的少年,已然有了長大時候俊美清雅的風姿儀態,從容薄暖,靈秀清透。
三位道長的弟子們長大出師,都要邀請各方名士見證。名為請諸子考校所學,實在是為弟子打開人脈,架橋鋪路。
時有一位橫空出世的術士,與觀主似有舊怨,攜帶得意弟子不請自來。
問道大典,便格外精彩。
從日中直到月升,眾人興緻不減絲毫。
觀主的弟子言師兄,乃是山上十多年裡一直公認的天才,年少就有天眼慧根而成名。更是跟隨觀主,遍訪仙人隱士,博攬眾家所長。
然而,問道大典上,他卻被那位術士的弟子陸師兄次次壓一頭。彷彿他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對方提前洞曉天機。
就好比,他說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對方就要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了。
言師兄自來順風順水,何時如此徹底慘敗?更何況是當著如此多的名士高人。
就在他一敗塗地之時,一直溫厚沉默的藥師弟子恆師兄站出來,條理清晰舉止得宜,將頹勢徹底挽回來,博得眾人讚許。
談玄輸了頭陣,那術士見了只是冷哼一聲:「坐而論空,耍嘴皮子罷了。」
接下來是術法施展和命盤推演,那人帶了七位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老人,做一色裝扮。
「雖說推演未來才見高招,然而諸位恐等不了許久。便以現在來推算過去吧!」
這兩輪,這術士竟親自出手,不止一連挫敗眾位弟子,連兩位道子親自出馬也不敵。
觀主對這結果不滿,質疑這七人的經歷必然有說謊隱匿不報。
被請來觀戰的名士們這才表示,這七人並非術士所尋,乃是術士託付他們所出題目,每一位都是他們自行考證過的。
術士便桀驁冷笑,問面如死灰的觀主:「昔日你以相術橫行四方,我因你一句批命之術,不僅得罪一方大吏,更是險些喪命。不知你可算到自己今日之敗?我玄門一脈,博大浩淼與天地同壽。相術於命盤推衍之道,不過雕蟲小技罷了。你管中窺豹,就竟敢拿來以三寸之舌妄斷眾生?可笑可悲。就此散去山門,還俗去吧!」
在座諸位名士說:「先生何必逼人太甚,勝負之道一陰一陽,不過常態罷了。何必逼人入那千丈紅塵,平白污損了道心。」
術士斜睨嗤笑:「當初他為凡人批命,斥責我是旁門左道,誤人誤己。害我度牒損毀,逼我還俗。今日這通鬧劇,如今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邊樹上的小道子,不如你來評一句,看我說的可在理?」
鶴酒卿從一開始便坐在那樹上,看了一天這鬥法,未料到自己竟也入了局。
他只是頗覺有趣,乘著那仙鶴羽背,落在這論道台上。
縱使面對這麼多人,也未曾有絲毫不自在。
清俊面容笑容薄暖,銀色瞳眸如明月縈杯:「先生說得在理。」
「既然在理,你方才為何發笑?」那術士斜睨他一眼。
「我在想,先生當初是否算到有觀主之劫?」
那人蹙眉,卻還是坦言:「不曾。」
鶴酒卿便笑了:「那便是先生因那一故去了這千丈紅塵,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術士嗤笑:「難道因此我還要謝他?」
「謝到不必。只是我方才站在那高樹上,看了一天的諸位先生和師兄論戰。心裡想著,大家雖避千丈紅塵如避惡獸,然而諸君所為,與紅塵凡人相差也無幾。凡人為權勢金銀所爭,是爭命。諸君為道而爭,亦是爭命。不知九天之上的仙人為何而爭?」
眾人看著清風朗月之下,那鍾靈毓秀,不染纖塵的琉璃少年,彷彿月下幻化的仙人。
少年清冷聲音從容:「仙人觀眾生,眾生觀螻蟻,螻蟻觀草芥,草芥之上有微塵,塵埃之上的乾坤亦如是。九天之上,觀我等,便如螻蟻觀塵埃之上的乾坤。若做此論,何必分什麼紅塵仙道,天地萬物都在這紅塵自然里了。道與心,和光同塵。」
「我於紅塵泥沼而來,常作剎那仙之想。九天之上的仙靈我未曾有見,於眾生之心處卻常見。一些人在某些瞬間,猶如神靈。道家常說,此為神君降身。我倒是覺得,這是他們自己在那剎那修成神靈了。」
「有人只能作這剎那,有人將這剎那恆久,等到紅塵路盡,便褪去凡體,成就永恆神靈。所以,才有一眾凡人,生時未必修道,死後卻被眾生奉為神靈。」
十五歲的鶴酒卿道:「所以,修道隱匿也好,遍閱紅塵也罷,有人的地方就有風水塵埃,人心便是一個宇宙乾坤,住的三界神佛。神靈妖邪鬼魅,都有剎那蒞臨。人間是紅塵,是幽冥,亦是仙境。我即眾生,眾生即我。」
有人怔然有所悟,有人斥為狂妄。
「小小年紀就敢作此狂言,好生厲害。」
「有趣有趣,我倒覺得有道理,今日你成仙了嗎?哈哈哈哈……」
「哈哈,我亦不知我成了沒有,但倒覺得你方才那一念,有神象。」
有人起身,朝那淡然自若,寵辱不驚的少年躬身一禮:「受教了,多謝小仙君點化。道家的神君,許多都是由人變成的。他們生時如何知道,於後世吾等看來,彼時他們已然是聖人神靈了?」
越來越多的人起身,幾乎每個人走前都對少年傾身一拜。
「余乃俗世尋訪仙人的凡夫,雖不得見仙人,今日見了小仙君,便也了了夙願。」
那踢館的桀驁方士,也肅然一禮,然後斜睨一眼觀主,冷哼一聲道:「我觀你面相,怕是因這命格吃了許多世人所誤的苦,若是此處教不了你,你可來秦川找我,我至少能教你三年。」
「多謝先生。」
關於是否散去山門,遁入紅塵的爭執,自然是煙消雲散。
有人感慨:「今日下山,忽有古人南柯一夢的恍然之感,倒真像是觀了一次仙人論道。」
鶴酒卿帶著仙鶴,依舊回去他的山上。明日早起還要洒掃,還有半本書要看完。
但走著走著他止住步,唇邊笑意緩緩:「剛剛你在嗎?」
「在的。一直看著你。」
顧矜霄當然在的,他的鶴仙人這樣耀眼,即便是顧矜霄自己,聽這一席話也受益匪淺。
月色盈滿那雙銀色含笑的眼眸,彷彿月輝之下遊歷人間的仙君,滿身清輝靈蘊。
想到未來這個人會遇到他,屬於他,竟然讓他怔然。當時的顧矜霄是不是託了少年顧矜霄的機緣,才得以被他所愛?
十五歲的鶴酒卿,銀色的瞳眸彎彎,眸光月色瀲灧清澈。彷彿放空,彷彿看著虛無的顧矜霄。
清冷聲音溫柔薄暖:「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神靈,也是最永恆的神靈。」
他說:「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我會變得很厲害。可以看到你,讓你能觸摸到我。」
「三年,最多不超過五年。」
「那時候,我會比現在還好,一定能配得上你。」
顧矜霄:「……」
可是,你現在,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少年的聲音微低,卻更溫柔了,帶著溫軟微笑:「那時候,你可不可以親親我?告訴我你的名字。」
當然好啊。
我現在,就在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