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176隻反派

  呼嘯的冰雪寒意入骨, 叫人無法呼吸無法睜眼看見。


  雪窟深淵深不見底,彷彿一望無際的絕跡,任何接近這裡的活物都是它們妄圖吞沒的食物。


  勉強攀附在這雪窟邊緣的顧矜霄, 受著不斷來自深淵的吸引, 彷彿一片樹葉被自上而下的風雪不斷席捲。


  風雪把雪窟邊緣打磨得光滑冷硬,手指幾乎無法借到絲毫的力量。


  最糟糕的是, 無論是武學輕功還是方術, 此刻全都不起作用,他能依靠的只剩下手下那一點接觸的森冷。


  顧矜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竭盡全力小心翼翼的往上爬。


  白髮神秘的男人並沒有再給他任何攻擊, 除了方才那輕輕一推之外,他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垂眸看著顧矜霄。


  好像一個不可戰勝的可怕的神明。


  然而, 即便顧矜霄一個字也不說, 全心全力小心地與深淵的引力對抗,那個人也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


  「我當然知道,畢竟,我是百年之後的你。我們是一個人。」


  未來的顧矜霄平靜專註地凝視著他的執著,輕輕地說:「沒用的。別忘了, 你現在所有的一切努力, 過去的我都曾做過。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知道你將會做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 別白費力氣了。那都沒有用, 無論你想做什麼,最終都失敗了。」


  「否則,怎麼會有我站在這裡看著你?」


  「不止這一次你失敗了,未來上百年裡,你都不會成功。並且,再也沒有機會重新開始。我嘗試過了所有的法子,直到前方無路可走。所以,現在我回來這裡找你。」


  「只剩一條絕對可以達成所願的路了,那就是你放棄這次註定來不及,註定會失敗的機會,藉助我的力量回到一切未開始的時候,現在的你完全有能力阻止那件事發生。」


  「只要你不去做那場祭祀,賀九就不會死,以他的心性資質,百年之內定然能飛升。他們還可以再一次相遇,以另一種不那麼慘烈的邂逅。」


  「過去的顧矜霄,你不是也在不斷緬懷挽留他嗎?只要你願意放棄,我們當中至少有一個人可以達成所願。只要你和我,做一點犧牲就好。」


  顧矜霄一點一點沿著光滑的冰雪邊緣爬上來,那種無法分神絲毫,彷彿下一瞬就掉下去的危險狀態,終於勉強脫離。


  「不可能,」只有三米了,蒼白的手指被冰雪刺紅,一點一點挪動,「那不是我的賀九。」


  他全神貫注,無法說出更多的話,但是那個人一定會明白的,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未來的他。


  未曾到達九幽荒原與顧矜霄相遇的賀九,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未曾當做祭品在九幽荒原行黃泉之祀的顧矜霄,他當然也很懷念。


  如果能有機會讓賀九不遭遇那一切,他一定會努力去做的。


  可是,沒有可是了。


  已經發生了。他們已經相遇,賀九已經釋放他,因為背負本該他承擔的罪責,死在他自己的劍下。


  因為這場相遇和拯救,致使他一直以來堅定的道意不穩,分裂出鶴酒卿和鐘磬。


  回到過去,製造一個什麼都沒有經歷過的賀九固然完美,可是這個已經經歷過一切,默默無聲長眠在這三百年裡的賀九,因這執念而生的鶴酒卿和鐘磬,他們要怎麼辦?

  他不能就這麼把他們抹殺掉,當做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任由他們徹底被埋在九幽荒原的白骨黃沙之下。


  這會是又一次犧牲,一場比三百年前的兵解封印更徹底更長久更殘酷的犧牲。不同的是,這一次舉起屠刀的是顧矜霄自己。


  只是為了成全某個時空里,一對未經世事的顧矜霄和賀九的完美無暇。


  「我不答應。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你真的是我嗎?未來發生了什麼,讓你變的這樣?」


  風雪和入骨的寒意,讓他的聲音猶如風雪中的落葉。


  白髮玄衣的男人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試圖再一次將他推下去,但那俊美寂靜的眉目,只是站在那裡就已經造成極大的危險不安。


  那不可抗拒的危險強勢背後,有一種漫不見底的寂寞和習慣了這寂寞的安靜。


  「別動。」那人尾音極輕的聲音,輕輕淡淡地說。


  顧矜霄便真的不動了,在只差一米就能徹底脫離深淵之口的時候。


  因為他知道,那聲輕輕的不動後面代表什麼,那絕對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無用詞語。


  「看著我。」


  顧矜霄抬頭,那人的面容映入他的眼眸。


  白髮的顏色暗淡,如同隔著回憶的月光,玄衣也是暗淡的,像破曉時候的夜色發白。


  膚色如牛奶潑灑在雪原的瞬間,清透蒼白,唇色也淡如水色。


  唯有那雙銀灰暗紅的異瞳清晰,如珍貴的星辰寶石。


  那個人連髮絲都是危險的,卻彷彿一段燃燒殆盡的灰燼,只維持著完好的幻影。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你不要我並不驚訝,因為當時我也是這麼想的。從你到我,中間還有很多很多年,時間會把所有一切記憶真切和執念都稀釋。」


  「我曾無數次離成功咫尺之遙,只剩下這一個真實可行的辦法。對我而言,哪個顧矜霄和他在一起都無所謂,反正都不會是我的他。我的鐘磬、仙鶴和相知,都已經失去了。」


  那人對他伸出手,眸光溫柔也空無:「縱使我回來此刻,也只能在夢和虛幻的交界處,與你相遇這剎那。怎麼做只有你自己能決定。」


  「等等。」顧矜霄抓住他的手,眸光執著堅定,「如果這陣法真的能顛倒時空,我不要回到所有一切未曾發生的過去,請你送我回到賀九的過去。」


  那人似是笑了,淡不可聞:「你猜,這件事我是否也做過?」


  「無所謂。」顧矜霄說,「所有過去發生的一切,不論好的壞的,我都不想否定。比起改變過去,我更想陪在他身邊。」


  無論是當初的賀九,還是現在的鐘磬鶴酒卿,苦難傷害痛苦罪惡,那個人都可以獨自承受走出來,唯一無法釋懷忘卻的是,一直以來都只有他自己一人。


  「無論你回去哪裡,一旦你做出改變過去的行為,就會徹底消失。他不會知道也不會記得,有你存在過。」


  就如此刻未來的顧矜霄,鶴酒卿也好,鐘磬也罷,沒有人記得見過他。


  顧矜霄:「但是,三百年後的現在,顧矜霄和賀九,還是一樣會重新相遇,是嗎?」


  縱使是面目全非,化身為兩個殘缺的影子。


  兩隻手握在一起,此刻的顧矜霄的手冰冷,未來的顧矜霄的手蒼白。


  顧矜霄仰頭把未來的自己記清楚:「別消失,也別去改變什麼,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走去你所在的未來。請你,再等等。」


  來自過去的他的手,很暖,顧矜霄怔怔地看著,就像從冬眠里驟然倉促醒來。


  如同倦怠至極的倦怠,唯有安靜沉寂的習慣。


  每一個過去的顧矜霄都很好,唯有現在他什麼都不曾剩下。


  來自過去的擁抱像冰雪消融他,過去聲音在耳邊說:「再等等。」


  時空回溯里的風雪融化在眉睫的暖意里,濡濕睫羽,他頓了頓,輕輕頜首:「嗯。」


  事實上,除了等待,也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無數次的回溯,幻夢和回憶交織不清,最後他連自己都不記得,唯一記得的這一點無用的饋贈,過去的自己不要。


  可是,知道過去的顧矜霄從不遲疑毫不猶豫走向他此刻的未來,竟然會覺得被溫暖。


  這一次,過去的顧矜霄自己從那深淵巨獸一般的雪窟跳了下去。


  明明好不容易爬上來的。


  未來白髮寂靜的顧矜霄站在那世界邊緣的雪山上,靜靜地看了很久很久。


  身後是支離破碎的回憶拼湊的畫卷,有瀾江的日出,有漫山的紅木棉,有太白之巔的雲海。


  六月的溪水,長安的流觴,翡翠湖的船上載滿清河清夢。


  紅衣的魔魅,白衣的仙人,回眸對他微笑,狡黠邪氣,或者溫柔清冷。


  當時如何知道一別經年,知道很多年後回想起當初,都無法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就走出這樣的結局。


  也曾一遍遍的推演,究竟是哪一步做錯。鶴仙人教給他的星象命盤,一遍又一遍複習,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破局的關鍵。


  如果他放棄尋找賀九,自然可以和鶴酒卿在一起再久一些,然後看他與鐘磬一起毀滅。


  可是如果不是為了賀九,顧矜霄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遇到鶴酒卿?


  翡翠湖上的夢裡,想再一次回到那個時候,抱住那個人告訴他:「無論你是誰,我都喜歡。仙人也好,魔魅也罷,都無所謂了,只要是你。」


  「可不可以原諒我,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


  白衣的仙人,紅衣的魔魅,無論是什麼樣子的那個人,其實都很少真的笑,但是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很久以前,梧桐樹下。


  那人的眼眸鋒利和艷色相持,臉上笑容的幅度很小,就像從未真的歡顏。


  他看著看著就心下微微一動,下意識問:「你怎麼,好像一直都不開心?」


  失去林幽篁記憶的魔魅,以為那個叫顧矜的人,是即便被他忘記也依舊找到他的戀人,對顧矜說:「這世間之事,不開心才是恆久,開心不過只是剎那一瞬。不過,看到你的開心要比剎那多一些。」


  那笑容輕盈,如彼秋色浮光一樣清爽溫暖,分明像極了鶴仙人。


  清冷聲音溫柔如酒,對他說:「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原來,那時的魔魅才是唯一猜對一切的人。


  什麼都不必記得,只記得所愛之人的眼神就好,無數次的久別重逢,都可以一眼將他認出。


  無論他是男是女,叫相知,還是叫莫問。


  記得一切的明明是顧矜霄,卻只有他被漫漫時光所誤。


  白髮的顧矜霄行於灞橋長堤,沿途的柳絮如飛雪肆意。


  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可是灞橋風雪之時,他們明明還在一起。


  他在長堤上駐足,靜靜地看著遠處汀洲的小築,彷彿鶴仙人還抱著他的顧莫問,只要走進去就能看見。


  身後的長堤上,來來往往的遊人,是記憶的背景,是夢境的過客,來圓這個謊。


  「大哥哥,你看上去好像很傷心,發生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顧矜霄的身後走過,又回頭折回來,仰頭看著他,奶聲奶氣的問他。


  白髮的顧矜霄怔怔地垂眸,看到不到他腰高的小孩子。


  穿著白衣,稚嫩的面容秀氣雅緻得小姑娘一般,眼眸安安靜靜得清澈溫軟。


  「我只是,有些害怕這重複的夢境。我想結束這一切,又怕再也看不到了。可是我,難道不是早就失去了……」


  小孩子露出聽不懂的困惑:「不太懂,雖然不明白你在為什麼傷心,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


  笑容天真稚氣的孩子,連笑容也恬淡安靜。


  若是以往,他必然不會在意一個夢裡幻影的憐憫,但或許是才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這一刻垂暮的心也忽然冷寂起來。


  顧矜霄單膝曲下,輕輕將那個展開雙手的小天使擁入懷裡,彷彿雪水漫上的聲音潮濕,輕輕地不穩地說:「謝謝你。」


  那天真稚嫩的小孩伸手溫柔地摸摸他的頭髮,在他耳邊小聲說:「大哥哥你別傷心,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的世界,不止有這一個世界,不論失去了什麼,也許其實它都還好好的,只是在這個世界看上去不見了。」


  顧矜霄不知道這夢境虛幻的童言稚語,是想告訴他什麼,微微潮濕的眼睛怔怔地看著那雙清澈無垢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認真地看著他,像是怕被什麼聽到一般謹慎,像是鼓足勇氣泄露天機:「噓,我不能說得更清楚。你仔細想一想,這是很重要的秘密。如果我說得再清楚些,就要被排斥出去了。」


  這是第一次在這虛幻和夢境的混亂區,遇到這樣真實的存在。


  顧矜霄回神,撫摸著那軟軟的頭髮,問道:「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照月。」


  顧矜霄的眼眸微微睜大。


  那小孩子眸光清澈如月色照徹長夜,笑容恬靜說:「我娘親說,我們祖上有大巫的血脈,大巫說,這個世界是一個仙人的夢境。他醒了,一切就會重新開始。」


  「所以,無論我們失去什麼都不要怕,只要再等等,等仙人睡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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