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175隻反派

  彷彿回到無名天境翡翠湖上時的夢境里, 漫無邊際的雪原,落滿霜雪的三千花樹。


  眼前人是那個站在雪原上回眸看向他的神秘人, 極為熟悉卻又陌生至極, 一句句說著神秘駭人的天機,讓人從指尖冷到心扉。


  顧矜霄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失去所有反應:「你是誰?」


  那人垂眸, 溫柔憐惜地撫摸他的眉眼:「我是誰, 你怎麼會不知道?」


  「在你選擇之前, 告訴你一個秘密,從來都沒有兵解封印,賀九是人不是妖孽, 怎麼封印?他只是被殺死了而已。」


  「你認識的鶴酒卿不是活人。難道你從未懷疑過, 他為什麼能隨心所欲行於幽冥界和人間,不用出神入定?」


  「鶴酒卿繼承了賀九的心性道意,所以這兩百年裡, 鶴酒卿不會死,不會老, 如同仙人一樣。」


  顧矜霄靜靜地回想著這句話。


  三百年前照影穿心, 那個人就死了。原來, 他真的死了。


  明明早就知道, 真的聽到, 卻還是……


  那人還在娓娓道來:「賀九是天生罪孽的命格, 生來註定為魔王, 卻一直逆天逆命修行, 早已脫胎換骨。他釋放了你,承擔本該屬於你的惡業而死,竟致使天道失控不平,幽冥徹底崩亂。」


  「鶴酒卿百年後醒來,悟得無上天機玄術,使天地靈氣奉其為主,就相當於此界的天道代理人。以他的心性,定然會重整人間秩序。幽冥界荒蕪,他只能以自己的右眼為牢,度化人間之惡。」


  「這惡業,就是鐘磬。當初九幽荒原,賀九遇到你,他雖釋放了你,甘願承擔本該由你背負的命運,卻因此對天道產生了質疑。他不明白,為何上天不懲罰惡,卻要美好的事物為惡做祭品?」


  「所以,臨死之前,賀九的道意動搖了。」


  「燕家的確製造出至惡之魔,擁有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力量。然而,那魔並非賀九的罪惡,而是他們對賀九所做的罪惡。是人間人心之惡。」


  「死去的賀九在這人間至惡里,果然如命格所示那樣成為天生魔魅。」


  「假以時日,只等以惡念為食的鐘磬霍亂天下,湮滅當初眾生對賀九做下的惡業。鶴酒卿以右眼封印人間之惡,所有因果惡業重歸鶴酒卿一人。一切就能歸位。」


  「原本,是這樣的,可是你回來找他了。」


  「惡念本無形無相,因為你的出現,開始一點一點擁有自己的意識、靈魂和慾望,擁有他自己的名字。」


  「鐘磬知道,鶴酒卿是賀九過去的幻影。鶴酒卿知道,鐘磬是破他道意的人間惡劫。兩個都是你要找的賀九,兩個又都不是。」


  那白髮異瞳的神秘人,平靜地問:「你早就猜到了吧。」


  有顧莫問和顧相知的先例在前,鐘磬和鶴酒卿又是那麼相似相反的極端,顧矜霄怎麼會沒有猜測?

  只是,他不知道竟是這樣的關係。


  他眉睫微抬,凌厲不善,冷冷地看著眼前之人:「讓開,別擋我的路。」


  那人並不生氣,看著他的眉眼神情一直溫和:「來不及了,你只可選擇一個人。」


  「天命讓他們二者只能存其一,註定自相殘殺的結局。但鶴酒卿因為你放棄了對於力量的執念,黑白角逐的棋盤傾塌了。」


  「你拔出照影,鐘磬記起了所有,他知道當初在九幽荒原與你結緣,不是他會做出的事。甘願散去惡念,回歸九幽之下。你若是現在去阻止他,一切還來得及。」


  顧矜霄看著他讓出一條路,卻不能動:「鶴酒卿呢?」


  ……


  白衣的仙人行走在九幽的黃沙之上,他生來有眼疾,世界的光影太強太弱都看不清。


  然而因此看見的世界,卻有一種特別的美麗。


  聽說九幽虛危山之後的荒原,是過去無數鬼神死後湮滅的餘燼堆積而成。入眼的世界卻有一種玄妙的瑰麗。


  星辰墜落在地面的河流里,枝上的花飄在雲里。


  金色的陽光在濕漉漉的草葉上鋪成光耀之路,彷彿青鳥銜羽而成的天梯。


  在山路的盡頭,那個人在等著他。


  從前鶴酒卿以為,那個魔魅不過是他的心魔。


  善惡猶如陰陽等同。修行至善,自然就有至惡來平衡。那個魔魅是鶴酒卿,又不完全是。就如八卦黑白相依相存。


  只要他追求至善,只要他不放棄對掌控天地靈氣力量的執念,就會有一種與之相反的黑暗面慢慢生出。


  但現在他知道了,那個魔魅是九幽荒原與顧矜霄結緣的賀九的執念,魔魅因所愛而生。唯有他,才是未曾遇到顧矜霄的賀九。


  鐘磬承擔了賀九與顧矜霄結緣的代價,得到美好嘉獎的卻是鶴酒卿。


  這是因為他想摒棄所有的不完美,只給那個人他最好的一面。


  即便是代表最完美的鶴酒卿,也殘留著自卑自負的缺點,就像仙鶴羽翼邊沿的黑。


  可是,那個人說——


  「只要是你,我就喜歡。」


  「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無論什麼。」


  「鶴酒卿,只要你能開心。」


  那個人對他說:「我對你,同樣貪得無厭。」


  鶴酒卿不喜歡他自己。


  穿著世間最華美的白衣,不過是為了彌補掩去身後陰影里的不堪和滿目瘡痍。


  不染紅塵淡泊清冷,不過是因為修得清透琉璃心,對於這瑰麗斒斕的世界從來疏離遙遠。


  這人世自是美麗又溫暖,只是從來與鶴酒卿無關。


  他能做的就是以這五色紅塵釀一壇壇的酒,在人間熱鬧的煙火里,一面微笑傾聽一面安靜飲下。


  但這個夏天的太白之巔,無所事事的六月,那個人把他的一切擁入懷裡,一點點輟吻融化。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鶴酒卿不在意白衣沾染塵埃了。


  即便得知,原來九幽之下與顧矜霄結緣的賀九不是他。


  因為那個人,他可以從容面對過去的黑暗不堪,可以承受失去執著的力量,也可以微笑著去成全,那個背負所有一切長眠陰暗沼澤,讓他們結緣的賀九。


  白衣的仙人行於這九幽虛危山,走到那結界里白衣青羽的人面前。


  那人眉目清冷無塵,如同一庭新雪被月色照亮,彷彿專註彷彿空無一物,靜靜地看著他。


  鶴酒卿笑容薄暖,單膝跪地去擁抱他,輕輕閉上眼睛:「對不起,一開始沒有認出你。玉門關分別時候,明明察覺到了,也一直都沒有說破。」


  「希望現在不遲。我也是,只要是顧矜霄,都喜歡。」


  「三百年前的賀九為你做的,三百年後的鶴酒卿也可以做。」


  ……


  顧矜霄看著眼前之人,寒潭一樣的鳳眸晦暗陰鬱,鴉羽眉睫投影瓷白膚色,卻蒼白得脆弱:「為什麼一定要選?為什麼照影出鞘,他們就一定要消失一個?」


  那人眉眼溫柔沉寂:「因為如果不選,兩個人都會消失。我不是說了嗎?賀九三百年前就死了,鶴酒卿也好,鐘磬也罷,都是為了與你相遇而存在於世的執念。」


  「這世間本就不完美,如果貪得無厭,帶來的就只有一無所有了。」


  「如果鶴酒卿不執著於至善,如果鐘磬願意只守著顧相知,如果你能只選擇他們任何一個,放棄尋找賀九,直到天命書寫因果湮滅的結局到來前,你們都能共存下去。」


  「照影就是殺死賀九的劍,它出鞘帶來的自然就是短暫的真相和長久的終結。現在趕過去,你還可以再見賀九最後一面。」


  顧矜霄搖頭,眉宇堅定冷毅:「我回來找他,不是為了只見一面。這樣的結局,我不接受。」


  那人輕輕頜首,說:「這樣的話,其實還有一個辦法。你是方士,如果你能施展禁術,將時間稍稍往後偏轉,一切回到照影出鞘之前,就可以重新改變這一切。」


  顧矜霄望向前方,九幽荒原無邊無盡,無論是去尋找鶴酒卿還是尋找鐘磬,都來不及了。


  「若是來得及,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那人尾音極輕的聲音,有著漫無止境的孤寂,彷彿在無盡的時間之海里獨自漂泊了很久很久。


  顧矜霄回頭看他,眸光怔然沉靜。


  眼前那人,風雪白髮之下的容色俊美懾人,無法直視,可是從第一次夢境里短暫看見,他就感覺到熟悉。


  方才對話的時間,已然不會錯認,這個人果然是未來的自己。


  如果他變成這個樣子站在這裡,自然說明事情壞到什麼程度。


  顧矜霄頜首:「我做。」


  那個人說:「跟我來,陣法我已經設置好了,只是以我一個人的力量,無法完成這樣精細的操作,只能等你來,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湖泊,綠茵岸邊,與之相連接的雪原,一切都與此前的夢境復刻相同。


  顧矜霄跟著那個人走上雪原,回頭望見山下不遠處湖泊清透,恍然想起當初夢裡的似曾相識。


  「快一點,拖得太久若是他們兩個互相消弭無痕,就算時間倒流成功,也許你也找不到了。」


  顧矜霄轉過身,走到那個人身邊。


  雪原另一面,是一片霧茫茫的飛雪,彷彿世界的盡頭,一切的終結。


  狂風呼嘯,自雪原深淵之下不斷衝擊而來。


  顧矜霄蹙眉,望向那個人:「這裡就是……」


  那個人神情溫柔沉寂,頜首:「是的,跳下去就可以穿過時間回溯,不過要小心掌控時機。」


  顧矜霄回頭看著那絕境一般深不見底的深淵雪窟,心裡微微感到一絲不對勁。


  他轉身看向那個人。


  與此同時,一雙手伸過來毫不猶豫地將他推下去。


  即便早有防備,只是微微向後退了半步而已,然而那呼嘯的雪窟深淵彷彿巨獸的口,卻是帶著一股強大的引力,不斷的想要將他吞噬。


  「為什麼?」


  白髮的男人站在這深淵洞口咫尺之遠,垂眸靜靜地看著攀附在絕壁上的顧矜霄。


  這漫天凌厲的霜雪中,顧矜霄反而將那個人的臉才看清楚。


  那的確是他,比現在的顧矜霄更沉靜,更俊美的面容。縱使眼角的郁色已然無痕,只是垂眸平靜地看著他,就有一種淡淡的無法抗拒的強勢壓迫。


  未來白髮的顧矜霄,眉眼俊美沉寂,被他靜靜地看著,叫人錯覺被溫柔憐惜。


  他輕輕地說:「我沒有騙你,跳下去的確可以回溯時間。只是,不是回到照影出鞘前,而是回到你同意被送去九幽荒原,名為鎮壓,實際做祭品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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