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171隻反派
在神龍走後的夢境里, 顧矜霄看到了一片湖。
那片湖水是清澈靜謐的湛藍, 四周是雪原,就像現實里的無名天境一樣,只是地理位置截然不同。
這個夢境也同樣很熟悉,就像曾經來過很多次。
顧矜霄沿著湖岸行走, 如酒的波光傾灑這世界, 分不清是什麼時辰。
他從這綠意盎然, 走上冰雪山,雪山之上站著一個人,幾乎融入那冰雪中去, 手持緩緩摘了一半的面具,遙遙向他看來。
那雙眼睛沉靜溫和又線條冷銳, 給他的感覺很熟悉, 可顧矜霄一時想不起來。
等他拾階而上,走到那個位置, 卻什麼人也沒有。
「在找我嗎?」
顧矜霄回頭, 看到了鶴酒卿。
月輝一般的白衣, 眼蒙白紗,笑容薄暖的鶴酒卿。
他唇邊微抿一點淺笑,向那個人走去。
「剛剛是你嗎?你在這裡做什麼?」
夢裡的鶴酒卿聲音和眼神一樣清冷溫柔,背對著無垠雪天, 對他說:「在看, 這裡的風景很美。」
顧矜霄去牽他的手:「冷嗎?」
他記得, 鶴酒卿一直體溫都有些偏低, 雖然他給人的感覺暖如春風清酒。
顧矜霄每次看到他,站在他身邊,下意識就會想挨著他。
擁抱他,或者被他擁抱。
就像真的怕冷的,其實是顧矜霄自己一樣。
那人的手意外是暖的,反而將顧矜霄的手緊握入掌心。
迎著顧矜霄的目光,他輕輕地問:「我是誰?」
「鶴酒卿。」
月華白衣變作紅衣墨裳,蒙眼的白紗消失,如同鐘磬一樣瀲灧靜謐的桃花眼,一笑不笑,靜靜地一瞬不瞬看著他:「我是誰?」
「鶴酒卿。」
那人笑了,笑容淡不可聞,眉宇眼神卻溫柔,將顧矜霄擁入懷中。
那隻溫熱的手捂住顧矜霄的眼睛,輕輕地說:「再猜。」
「鶴酒卿。」
那清冽如酒的聲音,好像浸潤著春天的雪水,似冷還熱,微笑嘆息。
「你說過,無論我是誰,你都愛我。」
顧矜霄不語,將他緩緩抱得更緊:「當然。」
「我愛你,我們回白帝城吧。我想和你,看一遍瀾江碼頭的日出。」
「我也愛你。」
那人的溫度和聲音遠去,像隔著夏日的磅礴夜雨,顧矜霄模糊睜開眼,看到他就在身旁看著自己,便安心笑了:「不回白帝城,回太白之巔。」
畢竟這是,約定好了的啊。
……
在六月開始之前,事情以鬼劍的斷裂暫且終結,果然和顧矜霄當初說得一樣,是夏天。
顧矜霄和鶴酒卿一起,就像當初約定好的那樣,回去了太白之巔。
天道流以鬼劍的斷裂為標誌,開啟了東西天道流之分。
西天道流以七星長老制衡掌控,依舊坐守三千雪嶺無名天境。
東天道流以道主司徒錚為首,於燕趙之地建立聖地,盟內是一些原天道流渴望變革的年輕人,還有新吸納的江湖新秀。
兵圍三千雪嶺的林照月,在西天道流的瑤光長老沐君侯和東天道流的新道主親自下山面談后,於三日後,揮兵撤守。
一併撤離的,還有若隱若現的白帝城的人。
五月末旬,外出尋找神醫的林盟主歸朝,然而到底晚來一步,皇帝聞訊雖喜不自勝,然而已然病入膏肓,只是迴光返照。
立下遺詔,封林照月為護國大將軍,兩位宰相與林將軍一同執掌朝中大小事宜。
待太子成年加冠之後,歸政於太子。
太子交由皇后親自教養,太子生母殉葬皇陵。
皇帝猶豫再三,終於道:「還有,美人白氏封為聖母皇太后,令其長住宮中為朕祈福,眾人務必侍其恭敬,不得怠慢,百年之後,與朕合葬。」
……
「陛下待你倒是情深。」
一片白幡肅穆的後宮,白衣的林照月對喪服的白薇平靜說道。
既不捨得要她的命,又不甘心讓別人得到她,乾脆奉作高高在上的籠中聖女,被天下供奉,死後也歸於他一人。
只是,這般的苦心思量不知是多少個病痛暫緩之時的輾轉反側,不知他如今賓天,知道折磨他的風疾,乃至於要了他命的,都與這位他死生不忘的傾城美人脫不了干係,是何感想?
身穿喪服的白薇如同已然遁入空門,雍容美麗的面容心如止水,任是無情也動人。
她平靜地說:「情深?若是林公子,可捨得讓顧相知常伴青燈古佛,餘生圈禁,只等死了與你生同衾死同穴?」
林照月的臉上唯有冷靜理智,沒有一絲人間情愛,沁涼聲音淡淡說:「我從不在乎死後如何,只在乎生時。生時不必共衾,只要能時時見到就好。」
他眸光怔了一瞬:「為了這個,青燈古佛,餘生圈禁,未必做不出。至於死後,就不必了。」
白薇定定看他一瞬:「林公子,不,應該說林將軍,倒真是情深。不過,比起這種毀滅無用的情深,你是不是應該想想我們的大計。畢竟,重新開始兩情相悅,好過強求折磨,最後叫她忍不住殺了你。」
林照月冷靜無波:「鬼劍斷了,鐘磬杳無蹤跡。暫時無法可想。」
白薇矜持頜首告退。
她蹙眉,鐘磬是魔魅,為今之計,只有燕無息這半人半鬼的體質,或許可以找到他。
可是,到底是白薇害死的燕無息,他如今更是白帝城的督宮大宮主,如何能找上他?
林照月與她背道而馳。
他去見了一個人。
從前的皇后,如今的母后皇太后。
「多謝林將軍為哀家張目。」太后尤帶哀容,肅穆頜首一禮。
「您客氣了。在下只願天下安定,太后多保重。」
皇后出身貴胄,然而後宮不得干政,皇帝卻對這個來路不明,曾經冒充先太后的江湖妖女愛慕至深。
她雖忌憚白薇,卻無法可想。
好在還有一個林照月與白薇分庭抗衡,林照月暗中救助過她許多次,如今更是發誓會看顧保全太子。
皇后想得很清楚,朝堂之上有兩位宰相,本朝一直對外戚大防。她唯有倚仗林照月這個根基不穩的新貴將軍,對方也需要她的助力。他們正好各取所需。
她卻不清楚,她眼裡可以倚仗的林將軍,與白薇的盟約關係更早。
誅殺先帝,更是兩人一起的手筆。
這天下武林再厲害,如何能比得過皇權?
想要實現自身所想,又哪裡有比站在這天下之巔,掌控至高無上的權柄,更快的途徑?
林書意只是利用閩王的權勢,利用天道流,他卻是利用天下。
林照月溫潤清透,璧玉無瑕的面容上,一絲淡淡的落寞和寂寥。
他終於成為他所厭憎的那種人,越是如此,越是想要那個人,就像是徒勞無用的追逐。
妄圖抓住永不可得的美好,還有當初離那美好一步之遙的他自己。
三千雪嶺上,鐘磬說的話,林照月並未告訴白薇,他也遲遲沒有決定要做。
即便他的少年時光過得並不順利,但五百年麒麟世家縱使沒落了,林照月一直以來也是以君子之則教誨長大的。
玉門關為了將顧相知摘出閩王和顧莫問的爭端,設計將顧相知囚禁玉棺,就已經不該,如今到顧莫問面前去,告密揭露……
莫說那位神秘的方士根本不可能是鶴酒卿,就算是,他也做不到。
使慣了陰謀詭計,從來殺伐果斷從未有絲毫遲疑,如今這小小的挑撥之計,為何卻不能?
想到顧莫問那張與顧相知如出一轍的臉。想到那人目下無塵,眉宇倨傲尊貴,彷彿從未將他看入眼裡。
難道是因為那兩張臉極度的相似,所以在這個人面前就更為驕傲,不屑被他看輕一絲?
想到死人谷埋骨之地的山道上,莫問相知參商相會。想到落花谷鑄劍祭壇,莫問相知那一夜的殺與救。
還是因為他是相知的哥哥,怕那個人知道了,會更加討厭他?
亦或者,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他自己。
鶴仙人也好,林照月也罷,大抵世間之人都有不堪知曉的一面,那一面或許是腐爛的瘡疤,或許是黑暗扭曲的罪惡,或許是過去歲月的不堪回首,等閑自己都不願想起,更不願示人。
縱使晾曬在天下人面前,被公開審判鄙夷唾棄,也不願意最喜歡的人看見。
越是驕傲之人,越是如此。
這件事誰都能做,唯獨林照月不能。
因為林照月比任何人都驕傲,也因為這個神秘的方士無論是誰都好,他都幫助了林照月。沒有那個人,林照月早就被鐘磬融合,也許此刻就已經和林幽篁,和閩王一樣,死在那把劍下。
他不是好人,他也很想很想時光倒流一切重新開始,他真的好想那個人喜歡他,可是他是林照月,縱使他變得再卑鄙無恥陰暗歹毒,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因為他是麒麟林家的林二公子。
……
在太白之巔,夏日碧霄湛藍,雲朵潔白如棉花。
陽光暴虐,光下星白的茉莉讓人想起春天枝上的玉蘭,卻白得如同陽光暈染的幻夢。
背過陽光的一面,六月的山風卻是冰冷的,無聲呼嘯,催人清醒。
一面烈艷,一面清冷。
但對方士而言,這是靈山秀水之地。
山泉甘冽,可烹茶,可釀酒。
山道之上,遍及尋訪仙人的道觀隱者。
秦嶺山內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泉眼,擇其一處定居結廬,便能安心修道。
木橋石階,古槐古剎,靈音經樂飄渺,偶有通靈的動物飲水駐足傾聽,見了來打水的僧道也不避人。
有的山路通暢,常有達官貴人的香火供奉。有的偏安一隅,自給自足。
聽說是因為深山之中,有真的長生不老的仙人居住,所有這許多的人循跡而來。
然而,只要身在人間,又何來真正的仙人?
顧矜霄和那位傳說中長生不老的鶴仙人,在太白之巔的雲海之上,很是過了一段荒廢無忌的靡麗時日。
「鶴仙人,嗯?」
尾音極輕的聲音微帶沙啞,便像汗水浸濕般冰冷又炙熱,輕輕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眼尾陰鬱危險的晦暗綺麗,不經意的華美靡麗,叫人驚心動魄。
鶴酒卿的呼吸隱隱的不穩凌亂,白紗蒙著眼睛,清俊如仙的面容越髮禁欲。晶瑩的汗水從臉上滾落,滑過他微微滾動的喉結。
顧矜霄著迷地看著這隻鶴修長的脖頸,縱使是最失控的時候,鶴仙人的臉上也沒有半分失態,更沒有半分慾望,清冷得就像是不受人間七情六慾的仙君。
但那仙鶴一樣修長的脖頸,溫玉雕鑄絲綢摩挲一般生得極美。薄唇緊抿成冷淡,汗水沿著肌膚滾落,修長的脖頸無意識後仰,喉結會微微小小的吞咽滾動。
好像掙扎擺脫,好像徹底的沉淪放縱,這個動作在清俊得的禁慾的鶴仙人做來,卻是叫人怦然心動的性感。
顧矜霄在煙霞月光里,微微顫抖地嘆息一聲,微涼柔軟的唇落在鶴仙人的喉結上。
就像親吻獵物脆弱的命脈。
被吻住喉結的鶴仙人比他顫抖的更厲害,原本清冷緊繃的面容不受控制的放空,懵懂純澈,無辜得近乎罪惡。
下一刻,卻如寒水湛然而出的霜刃,清冷無欲,平息這微微迷亂的旖旎。
顧矜霄被他吻著,手指無力的被打開,與他十指交握。
淚水從濡濕的鴉羽眼睫滲出,沿著瓷白膚色的滑落,被輕輕吻去。
「我是不是,有些過分?」
溫煦的泉水中,那人輕輕抱著他,抿著唇角微微的剋制,唇角的弧度與清冷的聲音都有隱隱懊悔。
顧矜霄微微眯眼,垂眸看他肩上白衣下的咬痕。
半闔了眼靠著他,輕輕地說:「我說過,你可以再過分一點,直到你覺得夠了。」
「鶴酒卿,貪得無厭也沒有關係。殺了我也可以。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我對你,同樣貪得無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