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70隻反派
眼前這個人, 是夢中幻影, 還是真的鐘磬,這一次連鶴酒卿都不清楚。
但站在他身邊的顧矜霄,卻一定是幻影了, 否則又怎會這樣溫柔的抱著他,什麼也不看, 什麼也不聽。
「我要怎麼還給你?」
鐘磬問他要記憶,可這些記憶不是鶴酒卿主動掠奪的。
在顧矜霄出現前,兩百年裡鶴酒卿行走陰陽世間, 右眼封印的人間之惡無數, 即便有過共情,也清楚的知道那些悲喜怨憎是旁人的故事。可以參悟修行, 以這人間百味釀酒,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
直到林幽篁死的那天, 在右眼的地獄岩漿灼熱里,他依稀成為了林幽篁, 與顧莫問一起, 血洗這半壁武林。
他們在瀾江碼頭飲酒, 在血色木棉花海看白骨夫人的劍舞, 乘著黑色如棺的轎輦在天上雲煙里漂泊。
那些殺伐果斷放縱狂妄的時候, 不管手染多少血,鶴酒卿都可以心如止水不動搖, 因為他知道這是林幽篁, 不是他。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可若是與那個人攜手相依, 烹茶弈棋,言語來往機鋒詼諧,那心猿意馬的情愫,如何能堅定那是林幽篁的,與他無關?
這雙天生異瞳,右眼素來用以捕捉封印人間人心滋生的惡鬼。不知何時,右眼之中卻誕生了一個,有自己靈魂靈識的魔魅。
會愛會恨,會悲會怨。
並且,越來越像鶴酒卿。
那隻魔魅無法被封印,一次又一次在人間至惡里復生,慢慢有了身體,有了名字。
跟鶴酒卿生得一模一樣,喜歡鶴酒卿喜歡的人。
鶴酒卿封印人間之惡,那個魔魅就燎原收集這些惡業,用鶴酒卿自己親手鍛造的劍。
終於有一天,那個魔魅走到鶴酒卿面前,告訴他,他是三百年前被封印的賀九。
「如果你是賀九,我才是幻影,為何我在這世間兩百年,你才現身?」
「可如果你只是幻影,為何又與他幾乎同時現身於世?」
鶴酒卿靜靜地看著他,無執無妄,眸光溫和,就像看著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你不是賀九,你也不是我,你只是這人間為我鑄造的影,來破我道境的劫。」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解開封印,也沒有復活一說。
鐘磬用鶴酒卿為天道所鑄的卻邪之劍,吸納世間至惡,唯一能達成的只有動搖鶴酒卿的道境。
所以,鶴酒卿才會一遍遍經歷鐘磬所經歷過的事。
「所謂的解開封印,就是鶴酒卿被否定,在一次次的記憶相溶里,變成鐘磬。」
「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要你的記憶。我是我自己,可有些時候,你做了我內心想做卻絕不會做的事。」
「他跟你在一起的樣子,讓這些記憶變得令人期待。」
鶴酒卿緩緩微笑,眉眼卻清冷得寂寞。他看著夢裡鐘磬的眼神,神情從未有過絲毫敵意,有時候甚至是憐憫和羨慕。
「我好喜歡他,我知道你也是,只有那一點我們完全一致,讓我有時候沉浸在那些記憶里,忘記那不屬於我。」
「可是,我可以喜歡他喜歡到死掉,也不能因為喜歡他而變成你。」
夢裡鐘磬靜靜地說:「我也是。」
「我知道。」鶴酒卿想起,「灞橋汀洲水榭上,我告訴你可以試著去解封印,看看結局是什麼。」
「因為我知道,不會解開的,永遠也解不開。縱使棋盤上的白子滿盤皆輸,我也不會因為這個而否定自己,覺得成為鐘磬比成為鶴酒卿更好。」
「你做得再多,也不過為我編織幾段海市蜃樓的夢境。這是因為心裡妒忌,欺負了你。我很抱歉。」
對面的鐘磬與他如出一轍的面容,似笑非笑:「他喜歡鶴酒卿,他只喜歡你。」
他眉宇的笑容慵懶恣意,就像是說,那又怎麼樣,可我還是喜歡他,比你只多不少。不論他是什麼樣子,無論我記得還是忘記,就算你拿走我所有的記憶,下一次,無數次,縱使有相似的面容干擾,我還是會第一眼就認出他,和每一次一樣喜歡他啊。
那冰冷淡漠的瀲灧眼波,帶著輕慢幽隱的笑,在說,喜歡本來就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
鶴酒卿怎麼會不明白,他經歷過鐘磬所有的人生。
鐘磬的傷心失意,鶴酒卿全都經歷過一遍,動了那一點惻隱之心。
「我折斷鬼劍,斷我渡劫之路,給你跟我一條生路。」
「從今以後,你所有的經歷都只是你自己。」
鐘磬卻搖頭:「不可能。我不是你的劫,你卻是我的劫。我可以不斷進攻,總有一次可以成功。可你,縱使我失敗無數次,你卻沒有任何飛升之法。」
「所以,我才是賀九。你只是這人間為限制我而設的劫。」
鐘磬眼底有與他如出一轍的憐憫和羨慕:「你記得一切,唯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被封印。你也不記得,三百年前的賀九曾經遇到過顧矜霄。」
「因為,封印那一天賀九就已經死了。鶴酒卿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殘念,是他想要成為的完美。」
「賀九跟你不一樣,他殺過人,很多人,而你雙手乾淨。」
「他滿身塵埃滿手傷痕,你纖塵不染高高在上。」
「他背負人間加諸於他的罪孽孤獨死去,你唯獨不記得這慘烈的一段,因為他不想記得。」
鐘磬的笑容孤冷:「一個人若是被這樣對待過,讓世間的黑暗腐爛長出軀殼,怎麼還會成為鶴仙人這樣至聖至善,心無怨恨雜念的人?」
「你別忘了,賀九生來就帶著滔天惡業的命格。他只是一個凡人,不是你鶴仙人。」
「你折斷鬼劍有什麼用?不過是讓我跟你的爭鬥,直接面對面。」
「不過,我想快了。這幾次我接連慘敗,鶴仙人明明沒有絲毫動搖過,為什麼你的道意卻忽然不穩?」
鐘磬眸光幽隱:「鶴仙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天地靈氣也要聽命與你。可是,這樣強大的鶴仙人卻不能插手紅塵之事,一旦忍不住入局改變命運,就會失去一切能力。」
「你折斷鬼劍,是看到了什麼不能承受的未來?」
鶴酒卿一瞬不瞬看著他,許久,輕輕地說:「容辰死了,被這把劍所殺。」
那個人,會傷心的。
「只是這樣,你就願意失去所有一切力量,我不信。」
賀九修習的方術,來之不易,可以說是拼盡一切得來的。不論對鶴酒卿還是對於鐘磬,這都是最為重要的東西。
相比於鬼劍被折斷,鶴酒卿折斷鬼劍這件事,才是叫鐘磬震驚的關鍵之所在。
鶴酒卿唇角微抿:「司徒錚和沐君侯相殺,沐君侯變得極端冷酷,以正義為名審判眾生,一度把天道流變得宛如魔教。」
鐘磬嗤笑一聲:「看不出來,他居然會有這樣的魄力。不過,比這陣仗大的多的,你不是沒有見過,不夠,還有呢?」
鶴酒卿的臉色變得蒼白,眉宇微微一顫,就像看到極為可怕的一幕。
他的眼神微微一凌,平靜卻堅定:「不論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
鐘磬忽然明白了,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是顧矜霄!」
是了,除非是因為這個人,否則鶴酒卿怎麼會明知會失去力量,還要強行改變命運。
「你看到了什麼,顧矜霄會發生什麼事?」
鶴酒卿搖頭,揮手斬斷夢境連接。
他從層層黑暗裡醒來,睜眼便看到那人靠著他,安靜恬然入夢。
鶴酒卿看了好久,才緩緩笑了。
再強大的力量,若是知曉一切卻只能看著,縱使想辦法建造出強大的組織,該發生的事也還是無可避免。這樣的力量,就算是失去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更何況,他一樣也可以從頭開始,掌控一種新的力量。
鐘磬問他看到了什麼,他不會想,也不會說出來一個字。
「我會保護你啊。無論付出什麼。」
天將破曉,夜已發白,明月西沉,繁星暗淡。
第一縷天光裹挾著五月的晨風,從地平線鋪呈而來,一路漫過雪嶺不化的霜雪。
穿過新綠的枝葉,穿過翡翠湖的晨霧,落入鶴酒卿的眼帘,落在顧矜霄朦朧醒來的眼睫。
他半夢半醒眨眨眼睛,對鶴仙人溫軟一笑:「我也愛你,無論你是誰。」他閉上眼,像回答著夢裡的鶴酒卿,「不回白帝城,回太白之巔。」
鶴酒卿怔愣了一下,緩緩笑了,沒睡醒說夢話的阿天,這樣可愛。
讓他的心也微微一顫,忍不住想親親他。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少年時候呢?」
好想從小就認識這個人,一同長大,知曉他所有的事,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不被知道。
無論我是什麼人都喜歡我嗎?
所以,就算鐘磬的話是真的,鶴酒卿只是一抹執念殘影,也沒關係吧。
只要你愛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
鐘磬說得對,如果顧矜霄不選擇他,而是喜歡鐘磬,他想要不動搖就太難了。
……
鬼劍折斷的事,即使顧矜霄在夢裡,神龍也有辦法潛進去,第一時間告訴他知道。
並且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那種。
然而顧矜霄的神情素來沉靜得就像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能讓他意外的神棍。
「是嗎?」
【就完了?這就完了?你不是要用他復活三百年那個人?】
「那是閩越白衣教和鐘磬的目標,我從未說過。一把劍而已,哪裡有這樣的能力,你信?」
【我不信。所以我才一心想見識一下,鍾魔王他最後怎麼搞事啊!結果鬼劍居然給我斷了,還是鶴酒卿乾的。】
這一次,顧矜霄神情微微一變:「鶴酒卿?」
【是呀是呀。當時你不是睡了,那邊雪嶺上司徒錚和沐君侯爭這把劍打得風雲變幻,湖水都一直起波紋,鶴酒卿就問了你一句,是不是很吵?】
【然後他手一揮,水波化成雪片飛去就把那把劍給削斷了!】
顧矜霄唇邊似是笑了。
【你還笑,劍斷了,鐘磬這瘋子得更瘋。你先想想他又要幹什麼吧。還有,人你不找了?】
顧矜霄輕輕地說:「找。我從來找的都只是三百年前殺死那個異人,兵解封印他的那把方士之劍,不是什麼天道流的道主佩劍。」
【那把劍連鐘磬都不知道在哪裡,怎麼找。】
顧矜霄若有所思:「我覺得,我應該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