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169隻反派
被鐘磬當面揭破他水面下的布局,林照月臉上的神情卻還是波瀾不興, 冷靜得沒有一絲情緒。
聲音沁涼風雅, 平和說道:「一字不錯, 是我小瞧了你。」
鐘磬輕慢頜首:「客氣。比不上林盟主智計無雙。」
這魔魅連諷刺人都透著漫不經心的慵懶。
兩個人短短几句話, 看似漫無邊際, 隨口一提, 卻已然交鋒了一場。
林照月那句話,是故意劍指,鐘磬把鬼劍給沐君侯, 是想讓沐君侯和司徒錚兩敗俱傷。
這誠然是一句毫無根據的推測,林照月自己都不一定信,但他對鐘磬所知甚少,這句模稜兩可的問題拋出去, 不過是投石問路罷了。不論鐘磬怎麼回答,他都能以此得出更多信息。
鐘磬不知道是聽出來他言下之意,還是素來行事不按常理,他非但沒有接這句話,反而揭破林照月是間接導致司徒信被殺的元兇之一。
這說明什麼?說明鐘磬很可能知道, 司徒錚和林照月之間的盟約。
可,「那又如何?」
林照月神情冷靜,不緊不慢:「只能說明聽風閣和白薇的人里, 有人使了調虎離山之計謀, 哄他回三千雪嶺。他在三千雪嶺被伏擊, 司徒信救他被殺, 是天道流自己的事。當時在下還在玉門關。若是在下遠在千里之外,能左右天道流如何做事,今日又何至於站在這裡?」
「是啊,你站在這裡做什麼?」鐘磬身上的氣息驟然冰寒,白紗蒙眼的臉上也鋒芒凌厲。
林照月袖中指尖微微一動,面上仍是冷靜:「你說我來這裡做什麼?江南第一盟捉拿逃脫的鬼劍冷洛,天下皆知。」
鐘磬似笑非笑:「區區一個冷洛何至於讓林盟主如此,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聽說林盟主動身來三千雪嶺前,洛陽那位的寵妃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喜得我那便宜皇兄當天夜裡就中了風,離含笑九泉只差半步。」
「可惜,硬生生被忠君愛國的林盟主給拖回來,吊著半條命,就等你率領大內高手,禁宮三千羽林軍,把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請回去。可是,三千雪嶺好像沒有琴醫吧!思來想去,這麼大的陣仗倒更像是沖著我來的。」
這魔魅居然連洛陽皇宮的動向都知曉的一清二楚!
林照月一眨不眨,平靜地說:「對付你,千軍萬馬有何用,不如帶一隊江湖術士來。我此行確實另有私心,因為我想要天道流,不然也不會與司徒錚合作。至於帶這麼多人,不過是以防智取不成,必要時可以動武。不過後來看到顧莫問出現,就只是為了自保。這一點,想必王爺一清二楚。」
這個意思很明顯,林照月和他的麒麟山莊,明面上還是白帝城的旗下勢力。然而玉門關時候,林照月卻綁了顧相知。
鐘磬帶走顧相知,顧莫問必然知曉他做了什麼。林照月若要在極道魔尊的眼皮下自保,帶再多的人都只嫌少。
鐘磬唇角的弧度不大,卻意味深長:「是嗎?我還以為林盟主野心勃勃,胃口太大,一個天道流不夠,還想故技重施,把白帝城主綁了。」
「打不過。」
死人谷那一夜,琴弦一動,瞬間屍橫遍野的驚悚一夜,林照月可是親歷過的。
要動顧莫問,帶多少人都沒用。但,也不是毫無辦法。
「你倒是坦誠。」是打不過,不是不敢打,看來還是想過的。
鐘磬的情緒自來變得快,眨眼間就一副意興闌珊心灰意懶的樣子。
他也懶得去問,林照月為什麼不怕他。此人多智近妖,恐怕早看出來端倪。
「走吧。天道流的主意你還是少打,那是鶴酒卿的東西,你能拿走書堂和江南第一盟,那是結局已經在他棋局內,被他默許過。天道流就不一樣了,他從十幾年前就挑中了沐君侯。你敢伸爪子,他倒是不愛殺人,但我就不一樣了。」
他言笑晏晏,冶艷如寒刃,一字一頓,輕飄飄地說:「我呀,最喜歡作惡了。」
林照月看著他一襲白衣如月華裁剪,白紗蒙眼,與鶴酒卿如出一轍的相貌,眼底忽然冷銳。
「你跟鶴酒卿,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兄弟?還是說,你是他養出來的心魔?」
他一句接一句,聲音不高不疾,卻帶著壓迫。
「又或者,你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白衣教在閩越教眾間的宣言,描述的三百年前那個人,是被後世記載污衊成罪大惡極的聖人。如果那些話是真的,那比起眼前這個魔魅,鶴仙人倒更像是那個人。
然而,一直以來想要用鬼劍復活自己的,卻只有一個鐘磬,鶴酒卿自來遊離此事之外,這其中必然有什麼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林照月直覺,鶴酒卿和鐘磬之間的關係,一定是個關鍵。
他本來不想讓鐘磬察覺到自己對鬼劍復活之事的意圖,拿顧莫問搪塞過去,現在為了知道這個秘密,卻不惜打草驚蛇。
鐘磬笑容更甚,像可以掬一捧蜜糖出來,那蜜的甜卻隱隱的邪氣危險。
「林盟主多智近妖,你可以猜啊,猜對了有獎勵。」
林照月瞳孔微斂。
他很快調整好情緒:「我們可以合作,我知道你想復活三百年的自己,我可以幫你。」
「那怎麼好意思。」鐘磬懶洋洋的,「畢竟你最想要的顧相知,我是絕對不會給你的,怎麼合作?跟這個比起來,你殺我兩次的事都不算什麼了。真的。」
大概是白紗蒙了眼睛,他的聲音和面容,無辜得虛假,沒有一點叫人可信之處。
林照月笑了,笑容淡極,就像摒棄了所有一切的感情:「顧相知。我的確很喜歡她。可她不喜歡我,現在或許還厭惡再看見我。強求又何必,她不開心我也不會開心。既是如此,不若相忘。現在,我只想要權勢,至高無上的權勢。」
鐘磬笑容輕慢:「說得好有道理,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我可以發誓。」林照月豎起兩指,神情冷寂,「我不會再強求顧相知,若違此誓,便叫林照月失去一切,死無葬身之地,永世不入輪迴。」
「也用不著這麼狠。」鐘磬微揚著下巴,那張臉沒有一絲笑意的時候,縱使蒙著桀驁凌厲的眉眼,也叫人覺得倨傲涼薄。
他說:「左右我也不會真的相信你。」
林照月面無表情:「隨你。」
鐘磬勾唇,清冷聲音說道:「不過合作倒也不是……」
鬼劍斷裂的時候,有一股極其微妙的光暈從無名天境向整個世界擴散。
彷彿聽到似有若無的嗡鳴,又像是整個世界都在扭曲。
鐘磬扯下眼前的白紗,猛地回眸看向三千雪嶺,那一刻他整個人周身的氣息都變了,就像是九幽地獄的惡鬼匯聚於一身。白衣像白骨湮滅,死氣蒼白。
他一動不動保持了片刻,彷彿動了就要割裂摧毀天地萬物。
「好!」鐘磬低低地笑了,「好極了,不愧是鶴仙人,釜底抽薪你都想得出來,也不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除了那第一個好字,煞氣森森,後面倒真是輕慢無謂。
林照月也受到了影響,一陣耳鳴眼暈:「這是怎麼回事?」
「鬼劍斷了。」
鐘磬淡淡地說:「是沐君侯手裡那一把,不是什麼落花谷的偽劍。」
那一瞬,林照月的神情極為的複雜,又像是從未有過的放空,一動不動就這麼站著。
面色蒼白得,比之當初病弱之時還要羸弱。彷彿輕輕一推,就要湮滅消失。
「鬼劍斷了,」他輕輕地慢慢地說,「你不能復活,為什麼你還這麼平靜?」
鐘磬背對著他,那背影終於有些認真的意思,他的聲音也沒了一直以來的心不在焉。
「大概是因為,斷了的那把鬼劍是天道流的真鬼劍。但不是當初兵解封印我的那把,雖然這把也能讓我重生,斷了我也很生氣。可是,不是還有一把真正的方士之劍嗎?」
他冷淡地說:「鶴仙人都不怕,我怕什麼。左右,要死也是他先死。」
林照月聽不全懂,但他知道了,封印還有可以解開的方法,這就足夠了。
他慢慢站穩,頭腦還有些眩暈,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剛剛說合作,」鐘磬回頭,眼波微微流轉,「我應了。」
「你和白薇的小動作,暗地裡想做什麼,我都知道。封印解開之時,的確有能扭轉時空的力量。你們會願望成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不是想知道,這次我想做什麼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想讓沐君侯親手毀滅天道流。凡是鶴酒卿想要達成的事,我都站在他的倒影之處。非是截然相反,卻是同道殊途。哪裡有什麼正義?與自己觀點一致,維護自己利益的,都是正義,相反就是罪惡妖邪。」
否則,賀九為什麼會死?你為什麼還是看不明白?
鐘磬遙望遠處雪嶺之中的那顆翡翠,神情寡慾眼神淡漠:「我與他好比棋盤上廝殺的黑白子。白子先行布局,黑子攻城略地的時候,白子不能插手。所以,鶴仙人行走於世間兩百年,知曉前塵後事,卻只能看著一切發生,什麼都不能做。」
「為什麼不能?若是做了會怎樣?」
鐘磬神情微微複雜,似笑非笑,憐憫又無情:「這就要問鶴仙人自己了。」
他回神,冷淡地說:「那把方士之劍,只有鶴酒卿知道怎麼用。旁人就算拿著也沒有什麼用。我要你做的事很簡單,讓顧莫問知道,在背後一直阻攔他知曉一切的神秘方士,是鶴酒卿。」
林照月從鬼劍斷裂那陣詭異的衝擊中慢慢恢復,神情還有些蒼白,卻已然沒有大礙。
聞言,他冷靜地看著鐘磬,並沒有立刻應下。那雙清澈溫潤的眼眸,像雪月之下清凌凌的天河,照見一切。
「你真夠卑鄙的。」
鐘磬此時此刻沒有表情的臉,與鶴酒卿幾乎完美重合。
清冷聲音從容微低:「你以為我在陷害他嗎?這是事實。每一次我死之後,都會短暫的回到他那裡,他會被迫經歷一遍我經歷的一切。就像此刻與你說話的人就是他一樣。」
「林幽篁死的時候,他出現過,在顧相知之前拿走了那把真正的鬼劍。與麒麟山莊那把假劍相調換。這是第一次。」
「麒麟山莊時候,你利用假顧相知反過來吞噬我,當時說過有人告訴你,惡只是惡,何時有過具象,有過自己的意志靈魂。知道我是誰的,只可能是鶴酒卿。這是第二次。」
「玉門關也好,無名天境也罷。從頭到尾,鶴酒卿都不想顧莫問拿到鬼劍,卻不止是不想讓我復活。」
林照月面上冷靜,心裡卻暗潮洶湧,這些事明明都是那位白髮的神秘方士做的,怎麼會牽扯上鶴酒卿?
那位怎麼可能是鶴酒卿?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林照月搖頭,「就算告訴顧莫問又能怎麼樣?顧莫問不是什麼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不可能會因為情人這點隱瞞就與他決裂鬧彆扭。」
鐘磬目光微微沉寂,平靜地怔怔地:「我知道。他不會。」
那個人那麼溫柔,只對鶴酒卿溫柔。
「那你為何還要如此?而且這種事,你自己也可以去做,為何是我?」
鐘磬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這一箭不是沖著顧莫問去的,是鶴酒卿。劍斷了,這世上唯獨只剩下鶴酒卿能解開封印。但他不願意。」
「他知道我的軟肋,正如我知道他的。一直以來,我與他的交手只隔著棋盤黑白子對弈。就算有過嘲諷,卻沒有互相捅過刀子。」
「但他折斷了劍。棋盤沒了,我已無路可走,他也沒有。」
鐘磬神情疏淡,不甚寂寥:「這世間之事,自來是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想不到,最後聽我寥寥半語的,會是你。」
「罷了,你願做就做,不做也無所謂。」
不等林照月說什麼,眨眼間鐘磬就消失在這雪嶺風中。
……
在五月夏夜的風裡,和喜歡的人擁抱睡在天河之上,漫天星辰入夢。
鶴酒卿的夢裡卻是一片清寂,有他獨自一人走過的兩百年,也有三百年前賀九的片段。
唯獨沒有顧矜霄。
夢裡的他悵然若失,卻好像完全不記得那個人。
只是一想到漫長歲月幾百年後才能遇到那個人,忽然覺得時光如同靜止,一夜就像一生那麼長,如何撐過這孤獨百年?
醒來發現是夢,就像劫後餘生。
他閉上眼睛,挨著那個人,微笑閉上眼。
不敢入睡,卻還是墜入夢境。
夢裡也有天河星夜,長長的河堤上,他們執手看天際雲層倒影。
忽而有所覺,鶴酒卿回頭,看到一個人從長堤另一頭走來。
長堤是琉璃冰雪淡淡的藍,迎著彼此的白衣如月色舊舊的藍。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紅一白的異瞳,平靜地看著他。
對方沒有開口,說話的是鶴酒卿自己。
「我把鬼劍折斷了,棋局中止。」
「你做你的鐘磬,我做我的鶴酒卿。你我可以共存於世,互不侵擾。」
「你知道的,不管你的黑子是輸是贏,於我都沒有任何影響。從一開始你就站在必輸之地。」
「這世間沒有能亂我心者。」
那人笑了,就像方才那個夢裡的他,走到他面前來,習慣了孤冷寂寥。
清冷彷彿被雨水打濕的聲音,對他說——
「你會贏,因為他選擇了你。」
「沒有共存於世,永遠都不能。」
「我是什麼?我所有的記憶都歸諸於你,我所有的行為,都以你的足跡為界。」
「我愛的人,不願意承認他愛我。在他眼裡,我是無憑無象的幽魅,借一場三百年的白骨舊友為魂。」
「可我不是。我是真的,和你一樣。」
「至少,把我的記憶,還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