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61隻反派
鐘磬的錯愕也只有那麼一點, 看顧莫問淡定的樣子,那點錯愕也飄忽輕慢流走。
他抬手, 頓了頓,指尖落下, 點點那老村長的肩骨。
對方還抱著他的腿激動大哭, 一點絕世高手仙風道骨的樣子都沒有。
鐘磬神情散漫,桃花眼眼波瀲灧涼薄, 漫不經心地流轉, 輕輕落到顧莫問臉上,清冷聲音說道:「這什麼道……道主?怎麼動不動就跪了, 規矩這麼大, 還是他比較可怕嚇人?」
老村長哭得一個勁發顫, 小孩子一樣哽咽:「道主我沒跪嗚嗚, 我是見到您太激動了腿軟, 您讓我先扶一把緩緩。您真的回來了?真的是您回來了……」
鐘磬輕慢淡淡:「假的。他沒回來。」
「您走好多年了, 都會開玩笑了嗚啊。當年我還只到你腰那麼高點,您怎麼就不知道回來看看啊。是不是我們做得不好,惹您失望了?您說我們一定改啊。」
鐘磬忽而笑了, 眉眼彎彎, 笑不達眼, 看著眉宇沉靜無動於衷的顧莫問,故作壓低聲音, 對那老村長說:「悄悄問一句, 你怎麼認出來是我的?」
「嗚嗚道主的樣子我怎麼會忘啊, 我肯定記得,到死都記得。」
鐘磬神情恍然,笑容更深了,一副看我發現了什麼大秘密的浮誇樣子,對著顧莫問意味深長的揚了揚眉,輕慢得邪氣冶艷,魔氣橫生。
清冷聲音從容帶笑,對那老村長說:「你的記性真好,不過你忘了一點,你家道主眼前是不是還應該蒙著一層白紗,穿霜月白衣,差一口氣就要飛升成仙。」
老村長抽泣著抹眼淚,哭得更凶了:「道主,這麼多年不見,您的眼睛終於好了啊。」
鐘磬臉上的笑意驟然不見,面無表情冷漠道:「沒好,更嚴重了。不過我想就算再嚴重,至少不會認錯人。」
老村長止了淚,聽著這話疑惑不解,理智回歸狐疑頓生,可一看鐘磬隱隱又有些激動,忽而看到旁邊站著的神情淡然的顧莫問,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難道道主是不想大張旗鼓,還是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暴露身份?
他立刻擦乾眼淚,理了理半濕的衣襟,神情坦然笑道:「哎呀,這人老了就越發像小孩子了,我這也是突然犯了病,兩位不巧趕上了,勿怪勿怪。」
老村長外表和氣質都有些散佚道人自在自然的氣質,行事無拘無束毫無章法,哭笑隨心,毫無痕迹。
只是一旁沉默圍觀了全局的小孩子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忽然有人吐舌頭刮臉:「羞羞。」
老村長老臉一紅,惱羞成怒橫眉倒豎:「這誰家孩子啊,太陽都下山了還不回去吃晚飯,今天功課做了嗎?是不是五行欠揍?」
小孩子一鬨而散,如同被獵人驚飛的鳥雀,上樹的、飛屋頂的,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村長羞羞,哭鼻子。」
夜色初升,如深藍色的海水從天際暗涌而來。
趁著這個時候,鐘磬踱步晃到顧莫問旁邊,與他並肩而立,一隻手自然地搭到顧莫問另一側肩上,側耳過去。
並不看他,清冷聲音輕慢道:「道主?以天道之主的意思命名!你的那位情人,真是好大的來頭啊,怎麼顧兄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難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顧矜霄鴉羽眉睫紋絲不動,望著綠樹蔥鬱的村寨深處,尾音極輕的聲音平靜道:「他們若是把你當成鶴酒卿,我保證,下次你睜開眼睛,就是封印開啟以後。如果你不是那個人,連下次也不會有。」
鐘磬眼波微凜,如同驟然冰封的河流。
他眉眼的神情一寸寸軟化。臉上似笑非笑的晦暗複雜,一點點澄澈乾淨,如同洗去所有油彩的面具。
清冷聲音溫柔淡漠:「顧矜。」
他左手輕輕覆在顧莫問左胸前,指尖輕輕抵著,聽那心跳不亂絲毫。
卻還是輕輕地,又叫了一聲:「顧矜。」
顧莫問不閃不避,側首看向他,眉宇沉靜,目若寒潭,越是近距離看,才越知道這張臉生得有多俊美凌厲。
顧相知是雪天一色,湖心如鏡,沁人心神,是無可抵達的絕美聖境。
顧莫問是雲霄冰峰,死亡絕境,亂魂碎魄,因絕無生還而畏懼嚮往,因危險神秘而愈發魂牽夢縈。
鐘磬臉上的表情很乾凈,沒有絲毫桀驁輕慢,恣意狂妄,那張臉就越發像極了鶴酒卿。
但,只是像罷了,氣質氣蘊,在方士眼裡截然不同,如同日月黑白之分明。
顧矜霄平靜地看著他,眉睫沉靜不動絲毫。淡淡藍色暮靄背景下,如同不見天光的細瓷冷玉,輕輕道:「我是顧矜霄。」
鐘磬眉睫微微一顫,抵著他心口的手指也是。
顧矜霄,顧矜。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明明早就有所猜測,聽到他真的承認,卻還是驟然失措,眸光渙散放空。
「為什麼是他?」氣音一般的語氣,「同樣的相貌,他只是看著像好人。明明你跟我才是一國的,你跟我都不是什麼好人。為什麼是他……」
他近距離把那張臉看得仔細,顧矜霄眉眼的陰鬱淡若無物,就像那只是鴉羽眉睫在蒼白細瓷上投影的錯覺。眉骨如仙山遠立,便是平靜無波也凌厲鋒芒。那雙眼睛里並沒有世人以為的晦暗危險,只是因為太過深遠,便照不見任何心事。
重音在前尾音極輕的聲音,是突如其來的山風過境,撩人心弦卻無處可覓,淡淡對他說:「魔魅是人間惡業里誕生不假,但方士若是惡起來,千百個魔魅也夠不上。我一般只是看起來不像好人,所以,你要聽話。」
鐘磬眸光慢慢匯聚,一瞬不瞬看著他,唇角緩緩輕揚,眉宇似笑非笑的愉悅,眼波幽涼脈脈又溫柔入骨。
清冷聲音蘸著糖霜,笑著說:「我聽話,方士哥哥給我什麼獎賞?顧矜霄,顧矜……小騙子,你這不是惡,你是渣。又狠心又無情,但是只對我這樣,所以我不生氣,我開心極了。」
他靠過去,遠看就像擁抱一樣,耳語多情似蜜甜:「因為,我不僅渣而且壞。等封印打開,我全部想起來,到時候再和你算賬。你真好看,比顧相知還好看。尤其是這雙目下無塵的眼睛,讓人想弄哭……弄死你!」
魔魅抵著顧矜霄的心口的手指,若隱若現發著紅光。
在他的后心,方士並起的兩指輕輕落在蝴蝶骨上。
「你可以試試。」
鐘磬紅著眼睛,眼波瀲灧濛濛,如漫溢漲潮的桃花汛,卻是笑著的,笑得好看極了。
顧矜霄的臉上只有暮色深藍一般的沉靜,靜謐無波之下,暗涌莫測。
幽冥里的神龍訝然地看著天際陰雲突變:【完了,你說了什麼鍾魔王黑化了!】
顧矜霄平靜地說:「他白過嗎?」
神龍尾巴僵住,忽然覺得鐘磬的話挺對的。
顧矜霄,真渣啊。
暮藍氤氳之下,自來逢魔時刻。
鐘磬深深地看著他:「你欺負我什麼都不記得,但我記得顧矜,也是這樣的暮色,他走過來擁抱我。顧矜……」
顧矜霄收回手,輕輕地說:「嗯,我的確欺負你什麼都不記得。所以,快點想起來吧。」
鐘磬笑容無法維持,只余輕慢似笑非笑,退開他身邊,一字一句極輕也重:「我會欺負回來,你記住了。」
他定定地看著,眉宇煞氣冶艷,轉身決絕消散在稠麗的深藍霜月下。
老村長老鷹趕小雞似得把所有的孩子驅回村子里,回頭一看,那株大榆樹下只剩下這白衣青衫的貴公子。
「人呢?剛才那位跟你一起來的年輕人去哪裡了?」
顧矜霄看著入村方向,淡淡道:「去他該去的地方。」
老村長不解,顧矜霄側首輕輕地說:「我能借宿了嗎?」
……
他們走進甜井村的時候,村后的大榕樹下,帶著瑤光面具的男人正在等一個人。
當眼前蒙著白紗的男人忽然現身,瑤光回頭笑著摘下面具。
「幸不辱命。」
面具下,赫然是玉門關與顧相知一別後,再無音訊的沐君侯。
眼蒙白紗的人微微頜首,清冷聲音從容淡然:「有勞君侯。」
沐君侯輕笑,神情雍容自若:「先生與我有半師之誼,要差遣我,自是在下分內之事。只是,未曾料到,鶴先生與天道流竟有如此淵源。更不曾料到,天道流內部水這般深,深不可測。」
遙想當日綠洲客棧。
沐君侯終於找到司徒錚,然而對方不但性情大變,更是對自己視如陌生。
送走顧相知和司徒錚兩人,他和鶴酒卿一行跟著第一盟哥舒茵的商隊。那鬼劍彷彿長了眼睛,次次避讓開他們,頻繁作案。
然而,沐君侯卻有些心不在焉,滿是抑鬱沉重,只想喝酒。
自從微生浩然死後,沐君侯欠下閩王人情,以他在江南第一盟里虛置不用的身份,替閩王收集他想要的信息。見多了這世間灰白不清地界發生的事,越來越發現,有時候做一個乾乾淨淨的好人,是一件很難的事。
自來忠義難兩全,正確的事情結果就一定是好的嗎?
究竟是結果重要,還是正確的過程重要?
見多了黑白不分的陰影下的真相,他甚至開始懷疑,在某些人眼裡,從不殺人的沐君侯,究竟是好人還是惡人?
究竟是堅守正義,還是堅守善惡界限?
就在那時,鶴酒卿對他說:「你從前只生活在你想生活的地方,看見的都只是你想看見的。現在,你只活在黑暗陰影里,看見的也只有黑暗和不那麼黑暗的影。這都不是全部,去看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樣的,或許你就知道自己的選擇了。」
沐君侯神情不明,帶著醉態:「就算我最後選擇了和先生不同的路,違背您的教導?」
那清冷從容的聲音說:「我並未能教導你什麼,每個人要走的路,要成為的人,絕不會完全相同,只有你自己能決定走什麼路,做什麼樣的人。我只是,希望你看過所有的選擇后,再做選擇。你是一個很有悟性的人,不論是武學還是做人。有悟性的人一旦步入迷途,反而更不容易走出來。」
沐君侯微微動搖:「先生……我……」
鶴酒卿斟酒,平靜地說:「其實,所謂的選擇根本並不只一次。走錯了完全可以再走回來。只是中間的崎嶇代價,會很辛苦。」
「先生也走錯過路嗎?」
鶴酒卿緩緩飲盡杯中之酒,輕輕地說:「沒有。我走的都是我想走的路,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不會因為任何崎嶇代價而後悔。但我走的也並非是一條毫無迂迴的直道。山可以越,河可以渡。但是如果不曾看過歧途風物,怎知這條路就一定是唯一該走的?我只是,不曾畏懼自己或許錯了的想法。」
他說:「永不動搖,豈非最大的動搖。」
沐君侯只覺得醍醐灌頂。
鶴酒卿提筆在他手心寫下一個道字,平和地說:「但,君侯不必學我。啟程初始或許受人影響,尤其是師長影響良多。等你獨自上路后,就只需聽從自己的心了。這世間書寫篆刻下的道理很多,舉世認可的公義也很多。唯有分寸,很少。」
「錯的事情分寸對了,就是正確。正義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惡。此為,道。」
分寸,即是道。
沐君侯彷彿明白又像糊塗:「所以,我只能問我的心?」
「對,問心。」
沐君侯離開玉門關,離開閩王離開所有一切紛擾,來到這三千雪嶺。
起初只是朝聖悟道,誰知江湖人走到哪裡都有江湖。
他在一處隱蔽的地方撿到一套衣服,一套天道流瑤光長老的衣服,還有面具。
聽見一場掐頭去尾的陰謀。
意思好像是,這夥人在悄悄尋找暗殺兩個人,有一個受了重傷。
這件事不能被自己的其他同伴知道,必須密切嚴查,因為他們懷疑,還有人與那兩個人有關係。
必須找出那個有關係的人,嚴懲不貸。而他們懷疑,要找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某個長老。
最後他們說,今晚會議,七位長老誰沒有來,就是那個有問題的人。
左右無聊,沐君侯便穿上這衣服,戴上這面具,跟蹤這些人找到會議地點,大大方方出現。
讓他驚訝的是,這群人的武功極高,六位長老各個都不在他之下,武功深不可測。
他們會議的內容,全都是些武林秘辛,甚至是對十惡不赦的武林人士和組織的調查清除。
沐君侯微微一思量,立刻就明白,這竟然就是天道流!
他誤打誤撞,竟然成了天道流的瑤光長老。
好在這瑤光長老毫無存在感,其餘六人也不多在意他,就算一語不發也沒人覺得不對。
這七個人之間似乎親如兄弟姐妹,然而彼此卻都以面具隔閡。
其中關係錯綜複雜,看不出誰好誰壞,然而他們自己卻都心照不宣,互相防備。
六個人里至少有一個不是好人,但他們卻都不肯定那個人是誰。
不久后,沐君侯從天道流這裡聽到消息,閩王謀反失敗,被林照月誅殺在洛陽皇宮。
閩王是亂臣賊子,這結果自然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故人死去,沐君侯還是傷感。
這時候,天道流內部卻說,當年皇位本是屬意閩王,只不過後宮陰私手段之下,閩王被壞了壽數,才輪到的當今。據說,動手的就是當今的母族。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這世間本無道,不過是強者制定規則,後來者遵循。
連執掌天下公義的天道流內部,也是泥沙俱下,哪裡又會有黑白分明?
掌心的道字,越發參悟不明。
他在雪山下吹了三天三夜的玉笛,最後一夜,身邊出現一個眼蒙白紗的白衣道子。
「鶴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白紗蒙眼的道子唇角微揚,清冷聲音平靜:「我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做了什麼,心中的困惑,我都清楚。沒關係,天下本無道,既是強者制定規則,為什麼君侯不來做這個強者?」
沐君侯緩緩握緊手中玉笛,那天的鶴酒卿彷彿他心中幻想出來的一般不真切,卻說出他心中所想。
「先生也贊同?」
白衣道子清冷聲音,不緊不慢:「你應該清楚,我心悅顧莫問。我心悅於他,也不影響我做什麼,不是嗎?你為什麼會覺得,執掌善惡制定規則,會有不妥?我不殺人,因為我不能破殺戒,並非因為我不想。你就不同了,既是該殺之人,何惜自矜清白?」
「先生說得對,我亦並非怕自己的手被染臟。」
白衣道子遞給沐君侯一柄劍,從容淡然說:「這就是鬼劍,真正的鬼劍。拿去吧,手執鬼劍的人,就是天道流下一任道主。只要你坐上道主的位置,就是天道之主,整個天道流都可以為你所用,助你匡正界定天下黑白善惡。」
沐君侯鄭重接過那柄劍:「這就是,司徒錚一直以來在找的劍?」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這是司徒信效忠的司徒黎的劍,司徒錚只是司徒信的弟子,你不必想著完璧歸趙。這劍與他毫無關係。司徒信已經死了,就在你撿到瑤光衣服和面具的那天。這面具和衣服,本就是他倉促藏起來的。」
沐君侯震驚:「你說什麼?司徒前輩死了?那司徒錚……」
「他知道,當時他就在司徒信旁邊。你若是要幫他,不論是保護他,還是幫他復仇,最好都先帶著這柄劍,成為道主。天道流每位長老都有自己的心思,司徒錚很快也會卷進來,如果你不能在天道流有話語權,他很可能就會死在眾人層出不窮的暗算里。」
「多謝先生告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衣道子平靜地說:「君侯客氣,這也是幫我的忙。不瞞你說,天道流本是鶴某創建的,只是在下不便插手紅塵中事,只是委任了某個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規則定下來便是用來打破的,到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黑白易主,正邪異位。這劍給君侯,便是拜託君侯,重畫天下之道。」
沐君侯鄭重應諾。
那人頜首,雪域月下,若即若離,虛無縹緲:「君侯掌心的道字,乃是道字令。危急時刻,可以釋放出極強的能力。可以用三次。那就,靜候佳音。」
那白衣身影走入雪地,眨眼間消失在雪色月色中。
唯有手中的鬼劍證明,那不是幻覺和夢。
沐君侯得了鬼劍一直蟄伏不出,只是暗中散布少主帶著鬼劍出現之事。
沒多久,玉衡長老和開陽長老手下都有人報來,出現真假不明的少主攜帶鬼劍出現,趕來無名天境中。
直到聽聞這層出不窮的刺殺越發毫不遮掩,為了司徒錚的安全,沐君侯這瑤光長老才站出來,以道字令震懾。
從七星會議出來后不久,他就收到鶴酒卿的傳信,要他黃昏落日之後,在大榕樹下相見。
讓沐君侯奇怪的是,鶴酒卿傳信用的紙,燃燒的時候紙面黑炎似乎是個若隱若現的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