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60隻反派

  逶迤雪嶺, 漫不見盡頭。


  無數條路, 無數人往這裡而來。


  秦刀伸手, 遞給作男裝打扮的哥舒茵酒囊。


  哥舒茵接過來, 抿了一口,轉而交給旁邊的玄衣少年:「阿錚,去去寒。」


  叫阿錚的少年沉默接過, 也抿了一口。


  他臉上的神情比這雪嶺更堅硬更冰冷。


  酒已經不多了,這雪山還很長,層出不群的殺手這幾天忽然蟄伏不出,反而更讓他們繃緊心弦。


  三人站立的位置, 隱隱護持著中間那個裹在白色狐裘里的人。那人似乎年歲不大,手裡緊緊抱著一把劍,一把細長漆黑無光的劍。


  而司徒錚手裡只拿著一把細長黑色的劍, 只是樣子極為普通。


  休息夠了, 秦刀沉穩銳利的目光逡巡了一下四野, 說:「走吧,再有三天就到了, 離無名天境越近,就越危險。保護好少主。」


  忽而, 天上出現一隻雪鷹,直直朝他們飛來。


  秦刀輕功騰起, 落地的時候, 手中已經拿到了信筒。


  他看完紙條, 神情微微一變。


  哥舒茵和司徒錚都看向他:「怎麼樣?」


  秦刀淡淡地說:「玉衡長老那裡發來的, 他說,殺手的事解決了。」


  司徒錚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光忽而銳利,面上只是冷靜無波。他抱臂而立,手指摩挲著手中的長劍,只靜靜看著秦刀。


  哥舒茵問道:「我們怎麼辦?」


  狐裘里的少主發出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這幾次不斷的交手逃亡,沒日沒夜,大家都疲於奔命,幾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秦刀頓了頓:「休息一晚,我去采些葯來,你和阿錚輪流守衛。」


  很快,冷月東升。


  哥舒茵囑咐道:「我去打只雪兔。」


  她和司徒錚對視一眼,隨後獨自走開了。


  不遠處的雪丘之上,林照月披著暗紅狐裘,站在這烈烈寒風裡,紋絲不動,如同一尊雪雕。


  不管多少次見這個人,哥舒茵都沒有辦法把他和麒麟刀的主人聯繫在一起。


  那般清風朗月璧玉無暇的公子,如玉如竹,溫潤清貴,寒風之中眉宇間的病弱不足之態,越顯清透羸弱。


  這樣神仙一樣的人,應當與明月詩書為伴。縱使動武,也該是君子之器的劍,而他卻用一把頗為霸道的麒麟刀,出手就是一片屍山血海,如同修羅再世。


  林照月沒有回頭,沁涼的聲音冷靜道:「如何了?」


  哥舒茵低頭:「見過盟主。還有三天就到無名天境,方才玉衡長老突然傳信,說殺手的事,解決了。」


  林照月若有所思:「有趣。若是一夕就能解決,怎麼會拖到十五年?」


  哥舒茵思量:「是不是天道流的叛徒做了什麼,突然暴露了,被清理門戶?」


  林照月面上一片平靜:「無妨。按原計劃,到了無名天境一切就知道了。」


  「是。」哥舒茵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問題?」


  「那個叫阿錚的少年,我曾在玉門關見過他,當初他說他也在找鬼劍,還說鬼劍是他家的東西。這次他再出現,卻成了天道流的人。還是秦刀主動召集來保護少主的。他有天道流的信物,盟內一切事務都了如指掌,秦刀對他很信任,不像是外人喬裝。我在想,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少主,我們保護的少主,是他們安排的替身?」


  林照月緩緩回身,平靜地看著她,片刻后,微微頜首:「你很聰明。不過,請你從現在開始就忘記這一條。你沒有見過,也不知道他,你只是跟著秦刀保護少主。秦刀說什麼,就是什麼。」


  哥舒茵起先還一絲不解,聽完之後卻好像明白了什麼:「難道他是我們的人?」


  林照月搖頭,神情淡淡,冷靜緩和地說:「不。他誰的人都不是。」


  「他是敵是友?」


  「暫時是友,也可以是敵。」


  哥舒茵頜首:「屬下明白該怎麼做了。」


  林照月神情疏淡,望著雪月山脈,喜怒不顯:「注意安全,從現在開始不用給我留標記,也不要主動聯繫我。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你。去吧。」


  哥舒茵默然行禮退去,很快運轉輕功消失在雪地里。


  林照月若有所思,依舊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不知道是在欣賞浩瀚壯闊的三千雪嶺,還是在等什麼人來。


  想到白日收到聽風閣和書堂的消息,有一輛馬車把一個包著紗布的女人送到白薇下榻的館閣門口。


  顧相知送回了靈柩少宮主,自己不見了蹤影。


  但林照月卻知道,鐘磬和顧莫問出來了,此刻或許已經到了無名天境。


  他想做什麼?這次他又想做什麼?

  鐘磬到底有沒有對顧莫問攤牌?

  林照月的神情並不凝重,彷彿只是閑來無聊打發時間的隨便想想。


  腳印踩在雪上的聲音略重,就是來人在刻意提醒面前的人,他到了。


  林照月冷靜地說:「找我什麼事?」


  司徒錚抿了抿唇,眉毛蹙成略帶幾分心事的樣子:「林莊主,快到無名天境了,我還是不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誰。」


  「這個簡單,你師父死的時候,三千雪嶺只有一柄假的鬼劍在,你不用管新出來幾個少主幾柄鬼劍,只管去看,無名天境里那把鬼劍在誰的手裡,誰就是那天殺你師父的人。」


  司徒錚道:「多謝,我知道了。」


  但他卻還是沒有走。


  林照月微微側首:「還有別的事?」


  司徒錚點頭:「我想知道,林莊主想在無名天境做什麼?」


  林照月唇邊極淡的笑了,眉眼之間卻沒有一絲起伏。


  他轉身,與司徒錚面對面,那雙澄凈清潤的眼睛,比這漫天霜雪還要乾淨。


  「我不做什麼,只是來看一場戲。」


  沁涼的聲音,冷靜得沒有絲毫感情,就像是預言一般,說:「很快,無名天境,天道流,會發生一場巨大的變故。有一個人,會死在那把真的鬼劍之下。」


  「死的這個人是誰?」司徒錚眸光微動,映著漫天冰雪,如霜刃鋒寒。


  「一個窮凶極惡,匯聚人間之惡的人。我也想知道,那個人這次挑中了誰?」


  司徒錚蹙眉:「你說得『那個人』,又是誰?」


  林照月看了他一眼,冷靜地說:「與你無關的人。你若是實在想知道,可以去問你那位薇姨。不過,你最好不要這麼做,跟那個人有關的一切,通常都不是什麼好事。走得越近,就會越不幸。如果有一天,你身處瀕死絕境,或許他會自己出現在你面前,與你交易。希望你永遠都不會有這一天。」


  「這世間有這樣厲害的人嗎?」司徒錚微微睜大眼睛,「聽上去像神仙。」


  林照月笑了,淡淡地說:「神仙?也有可能是魔鬼。好了,到了無名天境一切小心,危險才剛剛開始。對了,真的鬼劍已經在那裡了。至於怎麼拿到它,怎麼成為道主,這是你和白薇的事。不過,如果我是你,就不會什麼都倚靠她。若沒有本事坐上去,以後也沒有本事坐穩。」


  司徒錚的神情慢慢靜下來,他點了點頭:「多謝林莊主提點。」


  林照月看著他:「我對你師父的承諾就此完成。如果你還想找我,下次見面就帶著你的籌碼來,如果你的籌碼能打動我,或許我們可以合作更多。」


  儘管早有準備,司徒錚的眼裡還是一絲愕然。


  雖然林照月一直冷冷淡淡的,說話做事沒有絲毫人情味,冷靜理智得不像活人。


  跟他打交道不算愉快,但每一次都會讓人覺得可靠。


  突然結束,就像頭頂的大樹忽然不見了,驟然輕鬆的同時,也有些空落落的無措。


  但這是必須的。


  司徒錚很快緩過來,:「多謝林莊主這段時間的教導。你的話我記下了。」


  林照月頜首,目送他離開。


  漫天霜雪很快遮掩了一切痕迹。


  一陣風吹散碎瓊亂玉,迷人眼睫,雪丘之上那道暗紅色的身影,就在這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


  冷月孤懸,被朦朦朧朧的雲霧半遮半掩。


  若是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其中一片雲並不是真的雲,而是仙鶴展開的羽翅。


  那隻鶴沉默平靜地飛走,飛到杳無人跡的雪嶺山巔。


  在那裡站著一個人,身上的白衣比雪更細膩,比銀霜一樣的月色更華美。


  白紗蒙著他的眼睛,那張臉清俊出塵,又清寂孤遠,彷彿月下謫仙。


  仙鶴清唳,鶴酒卿輕輕地說:「辛苦你了小白。」


  那鶴驟然變大數倍,輕輕落地等他坐上來。


  鶴酒卿摸了摸仙鶴的翅膀,聲音薄暖如春天夜晚的風:「今天路過吐蕃的集市,聽到有人在唱情歌。這情歌幾乎每年都聽,只有今天聽上去不一樣。一直都在想他,想若是他也在聽就好了。」


  仙鶴回頭,輕輕的蹭了蹭他。


  他嘆息一般說:「一開始以為他不喜歡我,每次親近一點都覺得歡喜滿足。後來他說為我畫地為牢,知道他也喜歡我,反而貪心起來,每一天都想他能比前一天更喜歡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無論他有多少喜歡,我都會覺得不夠。」


  「我好喜歡顧矜霄,」在這明月風雪,世間最安靜的地方,他輕輕地說,「就像攢下一生的酒,想全部都給他一樣。想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攤開給他看,又想把所有一切都粉飾完美,給他看最好的鶴酒卿。」


  然而一壇美酒可以做個美夢,若是幾百年的酒那便如河水一樣多了,就只能溺死人。


  任何事情過了度,走到極致,就是惡。


  可是對於鶴酒卿來說,這一整條的河也不過是一滴。


  他摸著仙鶴的羽翼,低低地說:「我若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仙鶴輕輕的鳴唳一聲,似是催促。


  鶴酒卿搖頭:「時間到了,晚一些吧,晚一些我們再去找阿天。」


  他沒有上仙鶴的背,往前一腳消失在虛空中,連同仙鶴一起。


  他走得一直都是幽冥路,除了安靜沒有其他,再遠的地方很快就可以到達。


  一棵月光下發著淡淡光華的大榕樹下,眨眼間出現一位天人一般的白衣人。


  帶著瑤光面具的男人轉身,未語先輕笑一聲,對著這位仙風道骨的公子,摘下他臉上戴著的面具。


  「幸不辱命。」


  ……


  甜井村。


  顧矜霄和鐘磬一路往裡走。


  鐘磬看看他,若有所思:「我們就這麼走進去?」


  顧矜霄目不斜視,平靜道:「不然呢?」


  「我的顧兄,你跟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我好歹還能模仿一下鶴仙人,你若往村口一站,十個人有十個覺得是來尋仇的。」


  顧矜霄淡淡道:「那不是很好,正好試試這些人的身手。」


  鐘磬跟著他,一邊走一邊遊說:「這樣多不好,要不,我跟你假裝有點過節打起來,這樣他們就只會看熱鬧了。」


  顧矜霄不理,然而一路上零星的小娃娃們看了他們不躲不怕,還有的好奇跟上來。


  「客人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呀?」


  「客人找人嗎?這一代我最熟,我幫你帶路。」


  「我來我來,他是個路痴,她走路慢死了,還是我帶路。」


  ……


  鐘磬驚訝地看著,顧矜霄縱使神情沉靜,眉宇也一股似有若無的凌厲陰鬱之氣,然而這些孩子卻像沒看見一樣。


  甚至還有個看著很是乖巧怯弱的小女孩,好奇地試探去抓他的手指。


  這畫面好比有人來者不善要屠村,結果小孩子們爭相去帶路。


  鐘磬眉宇微蹙,似笑非笑問:「你們就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小孩子們嘻嘻笑著搖頭。


  「哥哥長得好看。」


  鐘磬側著頭,微微眯了下眼:「長得好看就不是壞人了?」


  「長得好看的壞人,可以讓他不做壞人。」


  「我爺爺好凶的,我不好好練功他就揍我,他以前天天打壞人,我想壞人大概跟我一樣可憐。為什麼要怕?還不如怕爺爺。」


  鐘磬和顧矜霄對視一眼,這個村子果然藏龍卧虎,不是什麼普通的甜井村。


  兩個人一路跟著孩子們往裡走。


  顧矜霄輕輕地說:「你們村長在哪裡,我想找他。」


  「村長爺爺在村頭呢,那,最近他家的花花整天往外跑,不到太陽落山不回來,他就天天這個時候守在村口看啊看。」


  「花花是誰?」


  「一隻超級凶,比爺爺還凶的三花貓。花花現在還不回來,爺爺肯定心情很不好,哥哥你等下別害怕,爺爺只是長得凶,其實是個好人。」


  鐘磬輕笑:「你們不覺得,這位哥哥長得也不像好人嗎?」


  小朋友們回頭,一起搖頭:「青衣哥哥好看。」


  有人歪著頭天真無邪的眨眼:「我覺得哥哥你一笑不太像好人。」


  「我也覺得。」


  鐘磬笑容的弧度更深一些,懶洋洋地說:「是嗎?那像什麼?」


  「像來村裡偷雞吃的狐狸,黃鼠狼。」


  村口的大榆樹下,氣鼓鼓的老爺子中氣十足喊著:「幹什麼呢?一個個不好好回家吃飯,不知道幫我找花花,這是又要幹什麼壞事啊?」


  「才沒有呢,有客人來,我們指路。」


  顧矜霄走在前面,看到一位鶴髮童顏的老爺爺,頭髮雪一樣的白,卻並不稀疏,臉上白裡透紅,看不到皺紋,一雙眼睛更是銳利明亮,老遠就朝他看來。


  對方穿著布衣,略有幾分散佚道人的感覺。


  老村長微笑慈和道:「客人遠來此地,不知有何貴幹?」


  顧矜霄頜首一禮,看著對方的眼睛輕輕地說:「老先生有禮,在下想找一處幽靜的村子,偕同伴侶隱居。路過貴地,發現景色和位置都很合心意。便想住幾日,順便問問,貴地是否接受外鄉人。」


  老村長微笑,淡然地捋了捋鬍子,自然地看向孩子們身後的鐘磬:「這位就是閣下的伴侶嗎?」


  看到鐘磬的那一瞬,他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動。


  鐘磬心跳驟然失衡狂跳,明知道那是一句假話,也不由自主看向顧矜霄,錯過了老村長的表情變化,他自己都微微失神心不在焉。


  只聽顧矜霄淡淡道:「不是,這位是我路上遇見的同行人,我也不清楚他是誰。」


  鐘磬深吸一口氣,只覺情緒大起大落,面無表情道:「我是他青梅竹馬的伴侶,我出去闖蕩江湖九死一生,他以為我死了,傷心過度傷了腦子。誰都認識,唯獨只要我一離開他片刻,就忽而把一切全忘了。估計剛剛又犯病了,您多擔待。」


  老村長微微長著嘴,震驚地看著他,手指微顫。


  顧矜霄眉宇沉靜看著鐘磬,目若寒潭,輕輕地說:「兩天前,你也是這麼跟人介紹我妹妹的。」


  聽到顧相知,鐘磬頓時抿唇,不甘不願道:「哦,我也傷心過度,總把大舅哥和娘子記錯。顧兄多擔待。」


  滿眼震驚,手指微抖的老村長,終於不抖了。


  他立刻跪下了,拉著鐘磬的手嚎啕大哭,熱淚盈眶,激動到語無倫次:「您終於回來了,道主,是道主,道主回來了!道主終於回來了!沒想到我死前還能再看您一眼……」


  鐘磬滿臉錯愕,莫名其妙看向顧矜霄。


  顧矜霄的神情卻始終沉靜無波,好像對眼前的一幕一點也不意外。


  大約半年前,有個人曾對他說過,那把真正的鬼劍,也曾做過他的佩劍。


  在來無名天境的路上,顧矜霄剛剛知道,鬼劍,歷來都是天道流道主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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