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157隻反派

  叮咚……


  水滴落到鏡子一樣靜謐無波的湖面, 漣漪層層盪開。


  水面之上和之下,界限模糊不清。


  喑啞如地下腐朽的棺材一樣的聲音:【知道你為什麼叫賀九嗎?像你這樣命格的孩子,我養了八個, 前面的都死了,你是第九個。】


  ……


  習慣了夢裡的美好, 現世若是美好得不真切,就會以為那也是夢境。


  「你可以不用那麼溫柔。」他喜歡的人說, 尾音極輕的聲音, 像凌晨天邊而來的風, 穿過濕漉漉的雨林。


  可他只是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就理智全無, 一片空白, 哪裡做得到溫柔?

  「鶴酒卿,再喜歡我一些。」


  「什麼樣的程度?」


  「有一天,立場相悖互為敵人,刀劍相向,厭憎到要殺了對方,彼此相看兩相厭的時候,也還是喜歡的程度。」


  鶴仙人清冷溫柔的聲音, 沒有絲毫煙火氣,平靜地說:「做不到。我永遠都不會討厭顧矜霄, 也不會傷害顧矜霄。」


  顧矜霄的手指從他蒙著白紗的眼睛, 撫摸到他的唇, 他的喉結, 掌心指腹輕輕貼上去,只要輕輕收緊就能殺死他的姿勢。


  手下的肌膚如冷玉,呼吸脈搏都溫順平靜,從掌心傳遞過來。


  那隻鶴獻祭一般,沒有任何掙扎,反而隱隱依戀。


  顧矜霄眉宇的神情安靜無波,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俊美又陰鬱。


  被淚水和汗水反覆濡濕浸透的眉睫眼眸,像沉睡的寒潭被月光傾照。


  越沉靜淡漠,越神秘動人,水面之下凌厲冰寒的陰影就越盛大。


  就著這個姿勢,他緩緩傾身,濡濕的鴉羽眉睫垂斂,蓋住所有的晦暗危險,輾轉認真地親吻這清冷禁慾的鶴仙人。


  不公平,不甘心。


  記憶里最意亂情迷,癲狂抵死的時候,那張清俊仙氣的面容,也沒有任何喪失理智的扭曲,反而愈發疏離冷寂。


  失控沉淪的,彷彿只有被他的手指捂住眼睛,被他的吻吮去聲音和淚水的顧矜霄。


  這怎麼可以?


  直到那線條清冷的唇,因為被親吻變得曖昧柔軟,染上人間七情六慾,顧矜霄才收了手。


  尾音極輕的聲音,華美略顯淡然,在他耳邊問了一個問題。


  鶴酒卿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白紗蒙眼的臉,露出微微動搖不穩的剋制隱忍,耳朵和面容染上薄紅。


  那句問話,卻空谷回音一樣,不斷的在腦海回蕩。


  每回想一次,心跳得就更快更熱一點。


  ……


  鐘磬在那座唐風庭院里,迷路了,晝夜不知。


  就在他耐心盡失要直接拆了這裡的時候,穿過一個迴廊,終於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青羽。


  怒氣沖沖,桀驁狂妄的臉立刻隱隱的委屈,孩子氣般的純然:「相知,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見,鶴酒卿他故意讓我找不到……你,你是誰?」


  他臉上所有無辜清澈的表情都水洗一般乾淨,一眨不眨看著面前的人。


  第一印象是,煞氣很重,危險可怕,跟自己一樣,不是什麼好人。


  第二印象才是,男人生得那麼好看做什麼?跟相知好像,怎麼給人的感覺卻差別這麼大?

  那張臉在男人身上過於俊美精緻了些,愈發加重了眉眼的危險凌厲。眼尾的郁色淡淡,瓷白得有些透明的膚色,卻讓那雙寒潭無波一樣的眼眸,顯得晦暗複雜。


  一般人若生得這樣出彩的眉目,便會叫人覺得權欲野心極重,必是高高在上,倨傲尊貴,殺伐決斷的一方梟雄。


  但這個人的氣質卻極為清正,正而威儀。這樣的人,越是莊重嚴謹的裝束,越是出彩。最好一身毫無雜色的玄衣,或張牙舞爪的金龍袞服。


  可他卻穿了清貴儒雅的白衣青衫。就像那張危險凌厲的面容,神情卻再沉靜不過,甚至有些淡泊寡慾,超然物外的味道。


  氣質複雜矛盾得,叫人越發覺得……一定不是什麼好人。


  鐘磬來的時候,顧矜霄正披著薄衫,坐在庭院里泡茶。


  聽到他的話,顧矜霄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繼續投茶、洗茶、暖杯。


  斟完兩盞茶,一盞輕輕推到面前,他才平靜地答道:「顧莫問。」


  鐘磬抱臂,一隻手支著下巴,略略側著頭,下巴微抬看著他的側臉。


  長眉微挑,眉宇的神情慵懶又輕慢,線條凌厲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漫不經心。


  他當然知道這是顧莫問,來這汀洲小築第一天他就見過鶴酒卿懷裡的顧莫問了。


  但是,當時對方是閉著眼睛的,跟現在的感覺,好像完全不是一個人似得。


  反正對方當時也不在狀況,他為什麼要承認自己見過他,還認錯人了?

  鶴酒卿心心念念喜歡得不得了,連顧相知都能疏離冷淡的人,他好奇一點也不過分吧。


  「顧莫問?相知的哥哥,白帝城主極道魔尊?鶴酒卿的情人?」


  鐘磬腳步輕慢,貓科動物一樣輕盈慵懶,不緊不慢繞到顧矜霄面前,居高臨下垂眸,一眨不眨看著他。


  早在林幽篁時候,魔魅的這種區別對待的德行,顧矜霄就已經很熟悉了。


  他眉睫抬也不抬,淡淡地說:「坐。」


  鐘磬頓了頓,懶洋洋慢吞吞地坐下,一手托著側臉,瀲灧的桃花眼雖是笑著,卻幽隱得涼薄鋒芒。


  五月仲夏,在這樣的氣氛下,偏似忽然到了凜冬。


  鐘磬一瞬不瞬看著他,另一隻手卻落到斜前方的茶盞上。


  「那盞不是給你的。」


  鐘磬頓了頓,依舊端起來,輕輕的嗅了嗅就放下了。


  輕慢眼眸微眯:「好茶。」


  顧矜霄抬眸,平靜地說:「你連林幽篁時候的記憶也沒有想起,對於找鬼劍解開封印,卻不著急。」


  鐘磬半闔了眼眸,若有所思的樣子,語速不緊不慢:「你怎麼比我還急?聽風閣的曲天天傳唱,說昔日血魔和琴魔關係匪淺。他死了,琴魔顧莫問一怒之下要天下武林陪葬,眨眼之間死人谷堆成屍山,若不是琴醫顧相知一力抗衡救人,此刻,你就要成為手染鮮血的魔頭了。離天下公敵,只差一息。」


  他輕輕眨眼,桃花眼彎彎,眸光瀲灧,脈脈多情,一瞬不瞬看定他:「是,為了我。」


  顧矜霄平靜飲完茶水,眉睫垂斂不抬,淡淡地說:「你當魔魅以前,是不是公狐狸精變得?」


  鐘磬眼裡微微一凜,眯了眯眼,那張與鶴酒卿極像的臉上笑容幅度不大,卻越發冶艷風流。


  他輕慢懶懶地說:「顧兄是頂級的方士,你說是,在下就當是好了。左右在下什麼也不記得,只好任你欺負。既是為了顧兄,在下受點委屈也不打緊,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他聲音素來清冷淡漠,實則並無半分妖嬈,退一步說,那也是危險藏鋒的妖邪之氣。


  恍然之間,叫人錯覺以為這是瀾江碼頭酒家,對面依稀還是一身紅衣,殺氣騰騰,張狂恣意的林幽篁。


  顧矜霄唇邊似有若無的笑了,極其淺淡的弧度,尚未察覺就已消散。


  他尾音極輕的聲音,淡淡地說:「死多少次都沒有絲毫長進,你若真有你說得這麼乖,當初送上門去找死,知道我是方士,怎麼卻是和林照月沆瀣一氣,反過來一力隱瞞我?」


  寒潭一樣的鳳眸凌厲一眼,就是不怒自威的睥睨倨傲,彷彿攜萬鈞寒刃貼面而來,身後彷彿就是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鐘磬在這不寒而慄的煞氣里,緩緩吸了一口氣,如坐春風,輕慢怡然極了。


  他眨眨眼,瀲灧眼眸半闔,眉宇邪氣得無辜:「我死了,不記得了。對啊,怎麼說也該告訴顧兄,顧兄能為我復仇,必然也會願意為我破解封印。要不怎麼天下盛傳,極道魔尊想要鬼劍?你想要復活我。」


  顧矜霄眉宇沉靜不動,第二泡茶水好了,他端起來輕輕的嗅香,慢慢喝完。


  見他頗為雅緻的品著茶,鐘磬眼波微微流轉,略略端正了一下姿態。


  相知知道的,莫問也會知道。


  那豈不是說,當初他告訴相知,真的兵解他的法器找不到。但找到最像真品的贗品鬼劍,再收集兩次惡念就能解開封印復活他,這件事顧莫問也已經知道了?


  「顧兄便是要我賠罪認錯,也得等我找到那把劍,開啟封印之後。」


  顧矜霄抬眸,寒潭一樣的鳳眸沒有絲毫溫度:「你不是說在三千雪嶺天道流,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鐘磬無名指微微抽動,面上慵懶不變,只少了邪性涼薄:「相知,不跟我一起去嗎?」


  顧矜霄放下茶盞,淡淡道:「我跟你一起去,相知在暗處跟著。」


  鐘磬神情微動,平靜地說:「既是收集惡念,這事就乾淨不了,算了,只你跟我就可以了。我不想染黑……」


  「能決定的不是你。」


  鐘磬一滯,神情微冷,卻極力剋制了,冷靜道:「為什麼,你想讓相知看到我的真面目?我不是什麼好人,相知是知道的。不必多此一舉。」


  他根本就沒打算帶著顧相知去做壞事,這一個月才繞著圈遊山玩水,不過是想多留一些回憶。


  見過的黑暗險惡越多,就越不想讓那雙清冷無塵的眼眸有絲毫沾染。


  這世間美好的事物那麼少,自該小心珍藏守護。


  太美好的事物,縱使是生來至惡的魔魅,也會小心輕嗅,忘記廝殺毀滅的本能。


  他從未真的,試圖得到那個人的喜歡。反正,下一次死去,仍會又一次忘記。


  「所以你,大可不必因為我,將顧相知置於險境。」


  顧矜霄看也不看,淡淡地說:「是嗎?我只是想等你死了,試試看相知的琴能不能復活你。」


  鐘磬差點氣笑,冷冷地深深地看著他:「你跟著我,就是為了等我死?」


  顧矜霄瞥他一眼:「不然呢?琴魔跟著林幽篁殺了一路,最後你不是也死了嗎?」


  兩個人一瞬不瞬,四目相向,對峙片刻。


  鐘磬別開眼,端起那盞冷了的茶,一口氣飲下。


  他聲音溫柔:「好,那就勞煩顧兄,替我收屍!我突然也很好奇,相知的琴能不能復活我。」


  顧矜霄沉靜的眉宇微蹙,看向遠處,手指輕叩兩下,一個包包頭的柳樹童子出現在他三步遠。


  白髮綠衣的童子眨巴著深褐色的眼睛:「莫問哥哥,你有什麼吩咐?」


  顧矜霄輕輕地說:「你家主人說去取煮茶的水,怎麼還沒有回來?」


  童子奉上袖中的紙筏:「不知道,這個給你,主人給的。」


  顧矜霄接過來,上面是鶴酒卿的手書,倉促書就:急事外出,三月即歸。


  鐘磬被他收拾一通,懨懨老實了,不甚好奇問道:「怎麼了?」


  顧矜霄收起紙筏,站起來:「走吧,去找鬼劍。」


  鐘磬下意識站起來跟著他走,等反應過來,也心灰意懶沒了心思計較。


  說什麼給他找鬼劍,分明就是想看他這回怎麼死。


  真是危險又過分的男人,喜歡顧莫問這種人,鶴酒卿會有多纖塵不染,至聖至善?

  「顧兄,有個問題在下很好奇,你怎麼會這麼想不開,喜歡鶴酒卿這種無聊的好人?」


  尾音極輕的聲音,淡淡地說:「有個問題我也好奇,林幽篁這種人,當初怎麼會真的喜歡顧相知?你應該不會這麼無聊了。」


  鐘磬:「……呃,天氣真好。」


  「不好,很熱。」


  「沒關係,到了三千雪嶺就涼快了……」


  聲音漸漸淡去,這灞橋風雪的汀洲小築幽靜無聲。


  唐風庭院一扇扇自行關了門窗,被術法極力維持的飄絮徹底飛落枝頭。


  滿地霜白,微風寂寂,依稀是,梨花滿地不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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