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156隻反派

  這個世界上, 再沒有比顧矜霄說情話更叫人心旌搖蕩, 不能自制。


  我也, 一直都在想你。


  只這一句,八個字,他說得極輕,聽上去卻溫柔好聽極了。


  填滿點亮鶴酒卿過去以往, 所有的長夜寂寥, 漫漫無光。


  他反反覆復, 一字一字的回想記清, 顧矜霄說每一個字的語氣聲音。


  就像夢裡醒來前,徒勞想要記得所有經過。


  「再說幾句。」


  抱得多緊也覺得還不夠,又怕太過用力弄疼了他,不能鬆開,清冷聲音就只好像仲夏夜的風一樣薄暖輕柔,半夢半醒, 誘哄似得。


  「說你喜歡我, 只喜歡我。像鶴酒卿喜歡顧矜霄, 這麼喜歡。」


  懷裡的人沒有說,只是把他抱得更緊,輕輕地叫他的名字。


  「鶴酒卿。鶴酒卿。鶴酒卿。」


  第一次夢見顧矜霄的時候, 夢裡半信半疑是夢,醒來並不覺得失望, 只是果然如此。


  第二次夢見顧矜霄, 夢裡的人說上次的夢是真的, 他就信了,信到夢醒。


  第三次夢見,不用那個人說什麼,醒來的世界和夢裡的世界自然顛倒,入夢仿若醒來。


  清冷溫柔聲音,一字一句輕輕慢慢的,說著清醒絕對不會說的話。


  「為什麼一定要找到那個人?可不可以不要找了。」


  「你要還給三百年前的賀九什麼?」


  「你怎麼會認識他?」


  「現在這樣不好嗎?只要你不管鐘磬,我們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白帝城也好,太白之巔也好,幽冥枉死城也可以,哪裡都可以。」


  「只要,你不再找賀九。一切都會很好……」


  懷裡的人,尾音極輕的聲音,淡淡地問:「鶴酒卿,你的道意為什麼不穩?」


  鶴酒卿沉默幾息:「大約是因為,黑子攻佔了上風,他把白子所有的局,一一破開了。只差最後兩筆。」


  「你要輸了嗎?」


  鶴酒卿微微搖頭:「不會。他解錯了陣眼,永遠都贏不了。」


  「那你在擔心什麼?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眼前的白紗鬆開掉落,他的眼睛閉著,眉睫一顫不顫,始終不抬。


  「鶴酒卿,為什麼不能被我看到?」


  「……因為,我做不到。」他說,「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就算天下所有人都看到,顧矜霄也不可以看到。」


  「只是一雙異色眼睛。」


  「那不只是眼睛。」


  夢境像潮水一樣退散,鶴酒卿從那重重霧氣里,一層一層清醒。


  黑暗空寂的房間里。


  清冷溫柔的聲音,低低囈語:「那不只是眼睛。所以求你,別看。」


  鶴仙人還保持著打坐的姿勢,白紗依舊蒙著眼睛。


  沒有浴室,沒有那個人。


  顧矜霄倦怠極了,和衣睡下。


  知道那個人就在不遠處的房間,心裡忽然很安寧,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很安穩,好像夢到了美好的畫面,可惜睡得太沉什麼也不記得。


  只是醒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顧矜霄就睡在他身旁,緊緊挨著他。


  鶴酒卿怔怔的一動不能,緩緩笑了,放鬆躺回去,挨著他,呼吸慢慢與他同頻。


  這樣就很好。


  顧矜霄閉著眼,手抬起來摸索到他的手,用沒睡醒的聲音說:「鶴酒卿。」


  「我在。」清冽如酒的聲音輕輕的,像被琥珀色糖一樣的陽光曬暖。


  「你以前,真的沒有遇見過我嗎?」


  鶴酒卿頓了頓,輕輕說:「沒有。」


  「我想聽你的事。」


  鶴酒卿慢慢回憶:「我?我生在普通農家,家裡孩子多自小被送去山上。師父是個方士,百年後屍解仙去。我獨自一個人修行,有一天想起下山,發現一百多年過去了。後來在人間行走了五十多年,就遇到了你。你呢?」


  「我們那裡的方士不少,只是大家都不修行,也從未指望飛升。喜歡用方術互相鬥法。有個學校,專門教導我們這樣的人。我學東西快,出身也不錯,所以後來那裡遇到大麻煩了,理所應當由我站出來,拯救世界。救完了,聲望也就上來了,於是我就開始制定新的規則,他們很聽話。後來待得無聊,偶然來了這裡,遇到你。」


  「聽上去有些麻煩。」


  顧矜霄閉著眼睛,淡淡道:「不麻煩。只要不想拯救世界了,就很簡單。」


  他說得雲淡風輕,那張俊美沉靜的面容,即便輕輕閉著眼睛,鴉羽眉睫下眼尾薄薄的郁色,依舊勾勒似有若無的陰翳晦暗。淡淡的倨傲尊貴,不怒自威,殺伐果決。


  然而,鶴酒卿看不到,只聽到那聲音從容靜謐,沒有絲毫稜角和寒涼。


  「為什麼一定要找到那個人?」


  顧矜霄緩緩睜開眼:「九幽荒原,你去過嗎?」


  鶴酒卿的聲音,帶著薄暖的溫柔,似是微笑,神情卻微微的澀:「沒有。」


  他輕輕地說:「九幽乃是傳說中十八獄最深處,那裡除了最窮凶極惡的鬼物,就是天生天長的鬼魅,活人即便是方士也到不了。我怎麼會去?」


  心下忽然一緊,他聲音微提:「你去過?」


  「嗯,去過。」


  鶴酒卿將他的手握緊,不知所措,心口微微的疼:「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沒有,我都忘了。有個鬼魅,他帶我走了出來。」


  鶴酒卿忽然明白了:「所以,你才一定要找到他。」


  「是。我以為他死了。現在發現,鐘磬很像那個鬼魅,可他什麼也不記得,我只能先幫他找到鬼劍,解開封印。」


  鶴酒卿安靜地聽著。


  「我跟他都不是什麼好人,解開封印的過程,也不會光風霽月到哪裡去。一路走來,皆是殺伐血腥,爾虞我詐,人心險惡。我不想,讓那隻鶴看見。」


  那隻鶴,是說他嗎?


  白紗蒙眼的鶴仙人靜靜地聽。


  「他什麼都不記得,這個世界於他而言皆是冰冷一色。誰待他親近一些,就像抓住一根蛛絲,唯一一點光熱。恨不得傾盡所有,也索取所有。恣意放肆,不管不顧。」


  鶴酒卿微微晃神,恍惚看到遮住星辰的梧桐葉,躺椅輕搖,他們並肩坐在那裡,如同此刻同枕共眠。


  「以前,為了調查林幽篁的事,我假作一個叫顧矜的精魅,認識了他。他死一次,就忘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卻記得顧相知,記得顧矜。」


  鶴酒卿知道為什麼。


  鐘磬死一次,忘一次。


  有個人卻是,死一次,記一次。


  同時經歷著,一面被他喜歡回應的歡喜,一面漫無止境迷亂狂熱的無盡追逐。


  那個人喜歡鐘磬,他必然會傷心;那個人不喜歡鐘磬,他卻也是要傷心的。


  鐘磬喜歡顧矜,他就越喜歡顧矜霄;鐘磬喜歡顧相知,他就要茫然慌亂,不知所措。


  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不是他,鐘磬不是他。他只喜歡顧矜霄。


  「不想讓你看見,就不能帶著你一起。顧矜霄不能對他太親近,只能顧相知去。顧矜霄,他只喜歡那隻鶴。這麼說的話,鶴仙人能開心一些嗎?」


  「很開心。你在我身邊,就會開心。」清冷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


  那聲音不笑的時候,初融的雪水一樣清透微涼,就像從不清楚世俗的開心是什麼。


  顧矜霄隱隱無奈:「那為什麼會道意不穩?為什麼不想被看見眼睛?」


  「因為,」鶴酒卿平靜地說,「我很想你,只要這麼說,你就會來見我了。」


  顧矜霄怔然困惑:「所以,眼睛沒有事?」


  「我很抱歉。」鶴酒卿說,那張清俊的面容上,微微一絲歉疚,「只有寺院那一刻稍微有些,很快就沒事了。」


  因為這個,才不能給顧相知看嗎?

  顧矜霄側身,緩緩抱緊他:「道意不穩呢?」


  「確實有一些不穩,所以需要入世去歷練。過些時日,很快就回來。」


  顧矜霄眸光微動:「我以為,你想跟我一起。」


  「你不想那隻鶴看見的,他一定不看。你說只喜歡他,他真的很高興。只想立刻解決掉所有問題和障礙,永遠和你在一起,像現在這樣躺在一起,從早上到天黑。」


  顧矜霄靜靜地看著他:「替我問問那隻鶴,如果他真的很高興,為什麼從醒來到現在,他不看我?」


  鶴酒卿溫熱的手指小心翼翼撫上他的臉,嘆息一樣低語:「因為,忍不住……」


  「什麼?」


  那樣親昵的距離,只要微微側首,就可以吻到對方的臉頰。


  鶴仙人的唇柔軟微涼,像一片雪花落到臉上。


  代替手指,落到眼角,眉宇,唇邊……吻住那精緻秀美的唇,一點點加深。


  艱難的分離,微微懊惱呢喃:「看著你,就不能聊天了,只想對你做這些。」


  顧矜霄的手指穿過他的烏髮,將清冷自持的鶴仙人拉下來。


  輕輕地說:「我也是,那隻又仙氣又禁慾的鶴,看上去很好吃,我看了很久。」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我在等他自己落下來。他上次生出過分的妄念,想佔有我的時候,很美味。可是,說完就飛走了。」


  鶴仙人的喉結,隱忍微微一動:「顧矜霄……」


  顧矜霄淡淡地說:「今夏太白之巔看雲海,我說有話對你說,是騙你的。」


  鶴酒卿:「……」


  他輕輕咬住鶴酒卿的喉嚨:「我想在太白雲海之上,再坐一次仙鶴的背,解開那隻鶴眼前的白紗。這樣,他就不能再飛走了。」


  吐息似有若無侵襲修長脆弱的脖頸,薄汗滲出鶴酒卿的額頭鬢角。


  清冷的聲音微微低啞:「飛不走的,只有你。」


  他猛地低下頭,一切理智慾望哄然打翻,只想攻城略地,不留絲毫。


  克制,隱忍,那一刻都陷入雷電轟鳴時候的熾白里,蕩然無存。


  閃電撕開高高在上的雲端,他只能不斷的告誡自己,溫柔一點。


  那張琴尊貴完美,琴身細緻柔韌如玉,須得焚香沐浴,虔誠小心。


  縱使是狂風驟雨,不解弦音,奏出來的音色也驚心動魄,攝他神魂。


  鶴仙人清冷克制的聲音,一遍遍說著喜歡。


  顧矜霄的眸光,像春雨綴滿漣漪的寒潭,迷濛復又清晰,水色旖旎生花。


  手指勾纏著那道素潔的白紗,一圈緊一圈松,卻始終沒有扯下來。


  隱忍的聲音,微微失控不穩,低泣一樣顫抖脆弱,輕輕地叫他:「鶴酒卿。」


  那人便垂下頭,溫柔地吻他:「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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