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154隻反派

  顧矜霄和鐘磬跟隨柳樹童子的指引, 走入這座唐風庭院。


  穿過漫長雅緻的廊道, 在三樓的露台上,見到了正在欣賞長安夕照的鶴酒卿和顧莫問。


  顧矜霄站住腳步,眉宇沉靜不動,一眨不眨地看著。


  漫天輕盈的柳絮,如飛花落雪, 無聲無息。


  庭院池塘旁生著一株龐大的藍楹花樹, 依稀與白帝城最高處, 玉龍銜月宮后隱匿的庭院那株藍楹花相似。


  隔著飄絮風雪,穿著雪色鶴氅的人攬著淡青衣衫的人, 靜靜依偎靠著, 彷彿風雪白頭。


  夕照餘暉被水面折射, 金色璀璨的碎波投影露台木的地板上, 留下琥珀色的浮光。


  鶴酒卿清冽溫柔的聲音, 從來都很好聽, 緩緩道來, 有著同浮光一樣的薄暖:「你什麼時候醒?太白雲海明年再去看吧。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江南千島湖。江南可採蓮, 蓮葉何田田。今夏,我們先去江南吧。」


  鐘磬站在顧相知身邊,遠遠瞥了眼那相依的兩個身影, 隨意移開去環顧周遭景色。


  他聲音清冷淡漠, 漫不經心說道:「素以為鶴仙人仙風道骨高高在上, 不染紅塵七情六慾, 沒想到說起情話來也挺那麼回事啊。」


  他搖搖頭,涼薄散漫,懶洋洋地說:「傻不傻的,千島湖……這醒來夢裡分不清的,可能真的病的不清。」


  顧矜霄側首看他,眉宇清冷沉靜,沒有什麼溫度。


  鐘磬緩緩眨眼,瀲灧眼波半點心虛也無,脈脈多情,無辜澄澈極了,便似邪氣侵人:「他身旁那人就是極道魔尊顧莫問?我記得你哥哥跟你不一樣,好像跟我是一國的,不是什麼好人啊。」


  顧相知只靜靜看著他,眸光清冷空靈,似冰冷卻無明顯惱怒,似無視卻專註並無矜傲。說不上是什麼意思,只是被這麼看著,就讓他更神魂顛倒幾分。


  神魂顛倒的魔魅,按捺下想對心上人做點什麼調戲欺負一下的興奮衝動,緩慢眨眼,無辜道:「鶴酒卿說他道心不穩,一點也不意外。他若當真心如琉璃不染纖塵,怎麼放著你不喜歡,偏偏喜歡你哥哥?」


  顧相知眉眼波瀾不起,無動於衷,無喜無悲,從他臉上移開,就要走。


  鐘磬沒忍住,下意識拉住那隻瑩潤纖薄的手。


  明明覬覦已久,真握住了自己反倒先一怔,心頭猛地狂跳不止。


  顧矜霄回頭,先看他緊抓不放的手,再抬眼看他。


  臉頰和耳際染上霞色的魔魅,無措胡亂說:「你別生氣,我設了屏障,他聽不到我們說他壞話。」


  哪來的我們,明明就只有他自己。


  顧矜霄聲音輕輕淡淡:「放開。」


  鐘磬痴痴地凝視著那雙無情無心的眼睛,清冷聲音溫柔到溫順,鬼迷心竅說著不過腦的話,卻誘哄似得,邪氣勝過多情:「我,我不喜歡你看他的眼神,心裡嫉妒。你別喜歡他了,喜歡我吧!」


  那聲音誘惑,如同紅塵色相於五蘊執念里織就的華美綺羅,寸寸侵蝕縈軟人的意志神智。


  「既然來了,怎麼站在那裡不進來。莫不是因為在下失禮,未能遠迎?」


  顧相知沒有答,說話的是露台上,被魔魅念了一長串壞話的主人。


  清冽如酒薄暖清長的聲音,讓這邊僵持的兩人同時抬眸看去。


  顧矜霄再回頭淡淡一眼,鐘磬不由順從鬆開了手。


  腦內燒灼一樣的神智慢慢復原,才醒悟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鐘磬一手覆在額頭,宿醉昏頭般搖了搖頭,才落後兩步跟上去。


  「鶴師兄等了很久嗎?」


  「無妨,長安五月夕照很美,就覺時間過得很快了。」


  鶴酒卿只是微微側轉身朝向他們,並沒有按照禮節起身相迎。


  他懷裡攬著的那人,似是半分也不願放開。


  眉眼蒙著白紗的鶴酒卿,一手與懷裡的人十指相扣,一手攬著對方的肩,兩隻交疊的手指上,兩隻一模一樣的端月玦抵在一起,如同天上月與水中月相合。


  顧矜霄的視線,順著鶴酒卿的臉,到兩人交握的手,最後落到閉目不語如同出神入定的顧莫問身上。


  那是他自己,忽然卻想起鐘磬方才說的話,嫉妒……


  鐘磬走到顧相知身邊,清冷聲音漫不經心道:「不請自來,鶴仙人勿怪。這位是……」


  他垂眸不甚在意地朝鶴酒卿肩上靠著的人看去,然後,徹底呆住了。


  早知道顧莫問和顧相知生得一模一樣。當初玉門關地下秘庫,他也曾因為容辰幻化成顧莫問的樣子。可是,他自己並沒有親眼看到過那張臉……


  鐘磬獃獃地說:「他是……顧莫問?」


  鶴酒卿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接過柳樹童子遞來的薄衣,輕輕蓋在顧莫問身上。


  回答他的是顧矜霄:「嗯。」


  鐘磬的視野像被漸漸晦暗遠去的餘暉籠罩,他一眨不眨地看著……看到青紗簾幕,淡淡的紫,又素素的藍,簾幕後有一個人。


  青紗分開,那人如畫眉目,長眉凌厲壓低,目若寒潭,沉靜微斂,眼尾垂下又上揚的弧度,勾勒一抹郁色陰翳。


  神秘深遠,危險懾人,不怒自威。


  那人伸手,輕慢從他手中取走一株粉色夾竹桃……


  顧相知的聲音在旁邊,輕輕說道:「你不是已經想起,林幽篁時候的記憶?怎麼見到他這麼驚訝。」


  鐘磬恍惚回神,懵然不知所措,顧不得謊言被拆除,他根本想不起來。


  「顧莫問……林幽篁……我跟他,琴魔和血魔?」


  只是這樣?為什麼他看到這個人,會覺得這麼慌張歡喜?


  難道,他喜歡相知就只是喜歡這張臉,是誰都沒關係?


  所以這麼沒有節操的,當著相知的面,就對他哥哥……


  雖然他是魔魅,但他有這麼沒下限嗎?


  當初是閩王時候,對著蘇影那個冒牌貨他怎麼毫無感覺?


  顧矜霄眉宇沉靜無波,眸光靜靜不動:「想不起來也沒關係。等找到那把劍,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鐘磬退後兩步,茫然若失,失魂落魄,彷彿大受打擊,懷疑人生。


  鶴酒卿為顧莫問蓋好薄衣,聞言平靜道:「聽說鬼劍因為閩王謀反失敗,現在被林照月放於洛陽皇宮。」


  鐘磬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接了一句:「洛陽皇宮那把,早就被林照月掉包了。」


  顧矜霄解釋道:「鐘磬曾是閩王,他說鬼劍會出現在三千雪嶺天道流。」


  鶴酒卿輕聲說:「據我所知,現在同時出現過三把鬼劍。」


  鐘磬勉強回神,看向鶴酒卿,神情鬱鬱寡歡,極為冷漠:「林照月的弟弟容辰一直隨身攜帶著一把,冷洛有一把,還有一把一直在天道流手中。我說得對嗎?」


  鶴酒卿微微頜首,清冷從容:「你想找哪一把鬼劍?」


  鐘磬挑眉,冷冷道:「能破除封印的那一把鬼劍。」


  「小友和阿天,也想要嗎?」


  顧莫問沉睡著,回答的只有顧相知:「我和他都想知道,三百年前那個人,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所以,我會助他解除封印。」


  鐘磬猛地抬頭看向顧相知,又去看鶴酒卿,顧相知和顧莫問認識三百年前的他?一直在找他?


  這件事鐘磬從不知曉,就是這麼不公平,他所有的事鶴酒卿都一清二楚,可是鶴酒卿知道的,他卻不清楚。


  鶴酒卿沒說話,頓了頓忽然說:「風有些涼,太陽落山,天大約快黑了。我先帶阿天進去。」


  庭院的琉璃燈早就亮起來了,這是這座建築建造伊始,就已經安置好的符咒。


  就算主人不去特意吩咐,光線轉變,自然就會點亮。


  星子月華一樣的光,柔和朦朧。


  光下的鶴酒卿微微有些遙遠疏離,彷彿當真乘月色落人間的道子仙人。


  顧矜霄走過去,自然地接過顧莫問的身體:「我來。」


  和顧相知的數據身體不一樣,顧矜霄下線后,顧相知只是狀如失魂,還能行動如常。


  顧莫問卻會像睡著一樣不動,鶴酒卿總是小心翼翼地抱著他。


  但顧相知握著他的手時,顧莫問雖然不醒,卻像睡夢中被牽引著,安靜地站起來,跟隨著這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亦步亦趨。


  就像,被對方共享了一半的生命。


  鐘磬和鶴酒卿站在原地,目送著那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攜手並肩,然後慢慢走遠,被朦朧月色掩去。


  同樣的白衣青衫,同樣的步伐背影,如青鸞與鏡子,不需要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人。


  鐘磬忽然微微一怔,他低低地問:「顧相知和顧莫問,到底是什麼關係?是兄妹,還是……」


  鶴酒卿從容淡泊,平靜地說:「阿天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阿天?」鐘磬狐疑,目光凌厲看向他,「你為什麼叫顧莫問阿天?」


  鶴酒卿笑容淡淡:「情人之間的愛稱,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這是鶴仙人少有的,這麼鋒芒不客氣。


  鐘磬一滯,拂袖隱怒,但卻無話可說。


  他轉而笑了,笑容冷極,眉目具是桀驁不遜:「封印打開的那天,我會復活,你知道自己的下場。鶴仙人,你的阿天是站在我這邊的,你打算怎麼辦呢?與他為敵,還是束手就擒,自己去死?」


  鶴酒卿的臉上笑容淺淡,沒有任何塵埃波瀾。


  月色傾注他的臉上,溶溶薄暖,彷彿春風拂開夜裡的曇花。


  因為心中珍藏著世間至為美好的東西,所以可以從容和緩,不慌不忙。


  他微微搖頭:「阿天想做的事,我當然不會阻攔。」


  鐘磬笑容消失了,也失了一切尖銳,只剩蒙著陰翳的淡漠,他深深地望著顧相知消失的地方,清冷聲音淡淡:「我跟你不一樣。你有所有的記憶,我什麼也不記得,我不想消失,我想活著。若是易地而處,我是你,就算那個人站在對立面,也必殺我。」


  鶴酒卿的神情蒙著月色柔和,像是感同身受的理解,像是置身局外的旁觀:「我知道。只是事情非你所想,我是你的敵人,你卻並非我的敵人。那個人不是你,何來複活?」


  鐘磬這次沒有與他爭執,只是平靜問他:「你記得一切,卻不記得三百年前為何被封印。你的阿天說他認得三百年前的那個人,你卻根本不記得曾經認識他,是不是?」


  「是。」


  鐘磬的臉上沒有了任何敵意,目光深遠寂寥,那一瞬兩個人的神情竟然完美同步:「那你怎麼會這麼肯定,我不是那個人,你才是?鶴酒卿,你錯了,事情也非你所想,你不是我的敵人,我卻一定是你的敵人。你跟我之間,才是真的二者只能存其一。」


  鶴酒卿的臉上微微的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鐘磬眉睫半闔,桃花眼瀲灧涼薄,笑容如漣漪緩緩漫開,神秘幽隱:「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他問:「鶴仙人一直高高在上,視眾生如一場五色琉璃夢。以為我不知道,在你眼裡,我只是這場人間夢境的不速之客,是破你道境的惡劫化身,因此從未將我放在眼裡。但你可曾想過,自己也不過是這場夢中之人?」


  鶴酒卿的神情微微一怔。


  鐘磬輕輕地說:「你我之爭,絕非是賀九夢為鶴酒卿,還是夢為鐘磬。賀九與你我,夢醒必有分矣。不管是誰,我只要這場夢永生不滅的做下去,長夢不醒。因為這夢裡,已經有我想要的一切了。此夢即此生,所遇皆吾欲。無欲無求的鶴仙人,你的阿天是你僅有的慾望嗎?」


  「不是。」


  他是我,所有的慾望。


  鶴酒卿平靜地說:「這是你的夢,不是我的。你大可以試著去解封印,看看結局到底是什麼。」


  鐘磬也平靜地看著他:「好。封印開啟之時,一切見分曉。」


  鶴酒卿:「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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