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153隻反派

  司徒錚早已不是初出茅廬心無城府的少年, 聽到這句話,卻忽然整個人都懵了。


  他完全喪失了思考理解的能力, 下意識重複對方的話:「不是司徒黎的兒子, 不是天道流的少主……那, 我是誰?」


  明明是仲夏, 他卻置身冰雪之中, 感覺從肺腑寒到肌體每一寸。


  這個世界怎麼能這樣?太過分了。


  不久前, 他剛失去師父, 失去這個世界的至親唯一。


  師父死的時候, 他甚至不記得他們過去相依為命的一切。


  「我只是想報仇,是你讓我去找她。」


  「我以為我有父母了, 薇姨卻說他們已經死了。我以為, 我還能為雙親報仇, 你卻說他們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從小因為一把劍被追殺, 我師父因為一把劍死去, 結果除了仇恨,這個世界卻沒有什麼跟我有關係。我存在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係。」


  司徒錚的聲音很輕,少年沒有大吵大鬧, 沒有憤怒悲傷,只有迷茫后的平靜。


  林照月靜靜地看著他,看著本是細薄凌厲的快刃, 卻平白染上曠野凝重霜露, 有些潮濕落拓的憂鬱。


  那些憤怒並非不存在, 只是剛一生起就沒有力氣了,光是站穩在這裡就耗盡他僅有的力氣。


  林照月卻沒有安慰他,他只是用格外冷靜理智的聲音,回答事實:「你是司徒信的弟子,是他自小收養的孤兒。這世上無父無母的孤兒很多,有父有母的孤兒也不少。」


  司徒錚慢慢抬頭,眸中忽然一點光亮:「林莊主曾說會忍不住對我撒謊……」


  林照月搖頭,聲音和表情都很冷靜,淡淡道:「這句不是。如果你一定要做司徒黎的兒子,也可以。這就是第二個選擇……」


  司徒錚打斷他,少年低啞隱忍的聲音說:「我不相信你。我誰都不敢信了。你有什麼證據?憑什麼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如果我不是,那誰才是那個孩子?天道流的人為什麼要追殺我?」


  林照月沒有回答他,只是目光緩緩地,看向一處地方。


  司徒錚順著他目光所在望去,看到洛濱水岸林木里,樹梢上少年遠遠的身影。看到他們朝他看來,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歡快地搖著手,像個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他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耳邊沁涼的聲音說:「你難道從未想過,鬼劍為什麼會在阿辰手中?你師父為什麼會出現在麒麟山莊?他去世的時候,又為什麼讓你來麒麟山莊找我?」


  司徒錚腦子裡一個始終模糊的疑慮,終於浮現水面:「為什麼我問師父,阿黎是不是我的雙親,師父從始至終都沒有明確回答我?」


  師父最後一句話——去找林照月!去找林……


  他明明早已經知道要去找林照月了,為什麼師父氣絕之時卻還要重複兩遍?


  是不是,第二個林,其實不是林照月,而是林容辰?

  不,應該說,司徒容辰。


  司徒錚的眼淚一點一滴溢出眼眶,又更快地乾涸不見:「我要知道,要知道全部經過,求你告訴我。我想知道。」


  「好。」


  十五年前,林照月也才五歲,不久后他沒有了娘,父親從山莊外帶回來一個孩子,說他叫容辰,是收養的孩子。因為乖巧,找來陪總是生病卧床的林照月的。


  麒麟山莊一直都有收養被遺棄孤兒的行為,許多資質好的孩子,還會被選拔進入麒麟刀陣。


  但是容辰卻用劍,他天資的確過人,林書意更是找來很多人訓練教導他。


  如果不是林書意對容辰的要求太過苛刻,簡直不把他當人,只要有一點沒有達到他的預期,甚至就會把那麼小的孩子關進黑暗裡,不準人跟他說話,不准他吃東西。林照月很長時間甚至以為,容辰是林書意外面養的私生子。


  但後來他知道了,並不是這樣的。


  原來,十五年前,林照月失去母親的時候,每天笑容無憂陪著他的阿辰也是剛剛沒了父母。


  三千雪嶺天道流內部發生分裂,道主司徒黎身死,背叛者身份成迷。


  道主親信司徒信帶著最重要的鬼劍,帶著三歲的容辰隱匿消失,故意裝扮成半百老人,躲過天道流的追捕。


  司徒信為了避開天道流叛徒暗地裡追殺,把孩子藏在了一個地方,自己孤身引開追兵,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卻消失不見了。


  後來,司徒信一邊不斷尋找孩子,一邊甩開天道流叛徒的追查,途中收養了司徒錚。


  司徒信不知道的是,當年他被天道流圍攻的時候,正是在奇林山莊的地界,林書意無意看到了一切。不但清楚他的身份來歷,也猜到了孩子是誰。


  當他藏好孩子后,林書意就出現抱走了小容辰。


  為了隱藏容辰的身份來歷,林書意對外謊稱這孩子三年前就被他收養了,放在山莊開設的慈幼堂里。只是為了給自己生病的孩子選個玩伴,才挑中他收為義子。


  不久后,林書意就與司徒信聯繫上,花言巧語,表示為保護容辰,最好將他留在奇林山莊內。由司徒信定期下山,悄悄來山莊為容辰教授武功。


  林書意為容辰請的師父很多,偶爾才露一面的司徒信,在容辰看來也只是其中一個陪練而已。和那些人沒有任何區別。


  在他眼裡,又畏又敬的義父才是自己最重要,最該聽從的人。


  後來,還加上一個二哥林照月。但連林照月也排在林書意後面。


  林書意從收養容辰,到嚴酷訓練教導他,到掌控馴服他,都是因為容辰是天道流道主司徒黎的孩子,他的資質必然尚佳。


  對林書意而言,只要控制了天道流的少主,未來他就有機會掌控天道流。有了天道流,就一定能對付落花谷。


  另一面,天道流失去道主信物鬼劍,高層七長老便找落花谷,製造了一把假的偽裝。


  但叛亂后的「道主」從不出手,天道流底下蠢蠢欲動。


  暗地裡的謀逆者為了轉移盟內眾人視線,更為了引出真的鬼劍,又找到落花谷打造了第二把假鬼劍。


  叛徒利用歷任道主以鬼劍聞名天下,卻從來不曾有人知曉真實身份的特別,安排人假裝成鬼劍,四處挑戰招惹各大派和勢力。敗壞鬼劍名聲,最好能引司徒信出來。


  果然,這一計生效了。


  司徒信聽到有人這麼敗壞司徒黎的名聲,當即決定出山。


  他立刻就來到奇林山莊找到林書意,與林書意商量之後設下陽謀,讓十四歲的容辰一劍殺了天道流叛徒偽裝的鬼劍。


  這樣,容辰以鬼劍之名成名天下,而司徒信正好可以名正言順把真的鬼劍,容辰父親司徒黎的佩劍,執掌天道流的信物,交給真正的少主容辰。


  其中,叛徒定下的假鬼劍,並非整個天道流都知情。


  因此容辰殺鬼劍,以鬼劍之名成名天下,更有琅嬛閣欽定的事,自然叫整個天道流驚異尋來。


  在天道流的眼裡,四處惹事的假鬼劍是當年的司徒信。


  因為當初盟內局勢混亂,天道流高層內部一直都認為,司徒信就是殺死道主司徒黎,盜劍帶走孩子的叛徒。


  天道流的人找上容辰,意圖通過比武悄悄拿回他們以為的,司徒信的真鬼劍。


  這才有後來赫赫有名的,三千雪嶺十大神秘高手,群戰十四歲天才少年之傳奇。


  然而,交手之後他們才發現,容辰手中鬼劍是假的。


  混在其中的叛徒早知其中緣由,必然著急引導天道流的人偃旗息鼓,生怕查得太多,會查到自己安排假鬼劍之事上來。


  況且,不論是天道流,還是道主信物鬼劍,都是不可聲張之事。


  容辰的武功經過林書意多年苦心訓練自成一體,他本也就是真的天才。司徒信教導不多,最多算陪練罷了。故而只要他特意留心,就可以不在天道流的人面前暴露出,他的劍招與司徒信,與司徒黎同宗同源。


  天道流的人走後,真的鬼劍便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給容辰使用。


  容辰也順理成章成為下一任鬼劍,只等半年後,三千雪嶺重選道主。


  天道流的人不在意鬼劍之名暫且在一個孩子頭上,等他們找到真的鬼劍,一切都不是問題。


  隱藏其中的叛徒也樂得削弱鬼劍的聲譽,削弱鬼劍對天道流的意義,所以就此息事寧人。兩方同時默認了容辰的鬼劍之名。


  這時候,司徒信趁機易容頂替天道流其中一人,重新潛伏回到無名天境。


  他一面是為了暗中調查當年真相,一面為三年後,少主重回天道流復仇做準備。


  然而,三年前司徒信下山之前,囑咐司徒錚三年後才能出入江湖。司徒錚久不得師父消息,忍不住提前半年就下山了。


  而這時間正是天道流易主,爭奪最激烈的時候。


  司徒錚偶爾看到荒野上,死在容辰鬼劍下的劫匪,恰好那劍招也用了司徒信的,立刻就叫他決定找上奇林山莊。


  當時林書意已經死了,閉關中的乃是活屍。


  奇林山莊一切都由少莊主林照月掌管。


  恰巧,司徒信來了中原,去找林書意無果,與林照月接上線。


  以林照月的才智聰慧,三言兩語就取信於司徒信,順利套取出全部經過。


  林照月至此才知道,林書意為了對付落花谷,竟然布了這樣一個天大的局,把手伸向三盟中最強大神秘的天道流。


  他按下不表,只雲淡風輕表示,容辰是他三弟,此事父親不便的時候,他必是會子承父業的。


  司徒信放了心,正要想法子去找徒弟,就遇到潛伏奇林山莊查找師父蹤跡的司徒錚。


  兩個人接上頭。


  司徒信得知司徒錚竟對顧相知說過,自己的師父是上一任鬼劍。


  尤其顧相知是方士,還有一個同是方士的哥哥顧莫問。


  彼時顧莫問正因為當眾神不知鬼不覺殺了朝廷大員繆霆,一舉成名天下。他的行事在很多正道眼裡邪大於正,不是什麼好人。


  司徒信大感不安,立刻要求司徒錚隱藏蹤跡,隱藏進書堂里。


  為了防止天道流的人追蹤到,用了一種天道流的人隱藏身份用的安息香。


  這種香,乃是玄門手段所制,專門克制玄門方士的追蹤尋跡。


  所以,後來顧相知的迴夢也查不出來司徒錚的蹤跡。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了。」


  林照月對司徒錚,自然略去了林書意的意圖,只講述了司徒信與容辰與奇林山莊表面的淵源。


  他心下卻不得不感嘆,林書意對白薇的心意,當是負盡天下人,做盡罪孽,唯獨對其一人深情。


  為了對付落花谷,不惜把天道流的少主握在手心,教成一隻聽話忠誠,心智如同幼童的忠犬,把整個天道流的人玩弄於鼓掌。


  這都還不夠,麒麟大典林照月一石三鳥差點端了神機門,不久后閩王找上了門。


  林照月這才知道,他的好父親何等的有本事,竟參與到奪嫡謀逆之事。


  林書意早就暗中與閩王勾結,進言只要拿下落花谷,就可以為閩王鍛冶武器。


  怪不得當初林書意殺他的時候,悲憤大喊,只差一點了,林照月毀了他的一切。


  可惜蜀地不是閩王勢力,可惜真正的閩王並無太大魄力。


  而後來,鐘磬成了閩王,卻找上門來了。


  種種把柄握在閩王手中,林書意就算死了,奇林山莊也還在那條船上。


  這才有林照月告密皇帝,卧底閩王麾下,金鑾殿上一舉倒戈的後來之事。


  司徒錚不知道林照月心中作何複雜深思。


  他只是終於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師父與他為什麼東躲西藏,為什麼被追殺,又是誰在追殺他們。


  也明白了,林照月問他的話。


  明白上次他去見他,林照月為什麼會說,這劍原本不該給他。


  因為,這劍原來真的不屬於他,本就是容辰的。


  林照月沁涼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冷靜地問:「知道了所有一切緣由,現在你還想報仇嗎?」


  少年眼神灰暗,神情蒼白脆弱,卻孤傲倔強,穩穩地站著,不動分毫。


  「這就是林莊主所謂的,第二個選擇嗎?」


  林照月說:「不是。因為我覺得你還是會報仇。」


  「那你還問我做什麼?」


  林照月生得極為溫潤清雅的面容,都言璧玉無暇,玉卻是極為冷硬的。


  他微微眨眼,理智得就像從未有過絲毫感情:「因為我的心有些動搖不穩,即便決定不騙你,第二個問題,我還是沒有答案。」


  司徒錚抬眸,面無表情問:「林莊主第二個問題,索性直說吧。或者,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我做的,反正在你們這樣的大人物眼裡,我想什麼,會做什麼,都是你們早就看穿了的。」


  夕照暮色一點一點被吞沒,夜色洶湧如海水,一點一點暗涌而來。


  林照月極淡地笑了,澄澈的眼眸卻沒有絲毫溫度,晶瑩剔透如冰雪琉璃,淡淡地說:「你在想什麼,我不在乎也不會花心思去猜。第二個選擇是,你可以選擇做無父無母的司徒錚,或者做天道流少主司徒錚。」


  司徒錚茫然了,隨即一雙眼睛銳利射來:「什麼意思?你把我當什麼?」


  「總不是我弟弟的替身。放心,你若選了後者,從今往後你就是真正的天道流少主,世界上知道真相的,只有我,還有你。」


  司徒錚的眼神一分一毫都沒有軟化動搖:「為什麼?他是你弟弟。」


  林照月神情冷淡:「正是因為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也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剛剛見過他了,天道流少主這個位置,他若坐上去,很快就會和他的父親一樣,死在別人手裡。」


  「不是還有你嗎?你不幫他?」


  林照月笑了:「我?我幫不了一輩子。何況,我不願意他和我變成彼此利用的關係。」


  然而,沒有權利就不是彼此利用了嗎?

  他微微怔然,人和人的關係,最牢靠最恆久的,難道不就是互相需要,彼此利用?


  如果那個人需要他,願意利用他,那大概他會很高興的。


  司徒錚神情複雜:「你說過,你不願被人操縱,也不願操縱別人。可是你現在卻在擅自決定他的人生。」


  林照月冷靜從容地看著他:「原則這種東西,本就是用來破例的。其實你說得很對,所以直到現在我都拿不準,需要你來替我選。你選哪個?」


  司徒錚冷冷道:「換成別人做這個少主,恐怕也是你手中的傀儡罷了。」


  林照月搖頭,眼底微微放空,居然隱隱的傲慢:「到那時候,我就不需要這些了。我會有比天道流,比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都重要的寶物。」


  他說:「現在告訴我,你選什麼?」


  ……


  等林照月帶著容辰離開的時候,司徒錚與容辰擦肩而過。


  少年冷峻木然的面容,一絲微微的複雜,深深地看著那神情無邪童稚的少年。


  「我叫司徒錚。」


  容辰有點驚訝,乖乖地說:「我叫阿辰。你想跟我做朋友嗎?」


  司徒錚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有些冷又有些暖,像是孤傲的銳利,又像是孤獨的柔軟。


  「我很羨慕你,有點嫉妒的討厭,但只有一點。其實,其實很高興,這個世界存在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


  容辰獃獃地看著他:「是因為你沒有師父了嗎?我二哥不可以分給你,但我們可以做朋友。朋友就是,你要是打架打不過,我可以幫你。」


  司徒錚伸手,拳頭輕輕抵在他的肩上,笑了下擦肩而過:「好。」


  他頭也不回走了。


  容辰一邊向林照月走去,一邊不斷回頭看他。


  「好煩惱啊二哥。」


  「怎麼了?」


  「我已經把最好的朋友位置給顧莫問了,下次見他我可不可以問問他,能不能再加一個人上去。他會不會生氣?」


  極道魔尊怎麼會在乎一個小孩子的友誼?但他不能對阿辰這麼說。


  林照月認真地說:「應該不會。如果你讓相知幫你說。」


  容辰立刻開心起來:「是啊,有相知姐姐在,顧莫問應該就不會耍小孩子脾氣。像阿辰有二哥在,就不會任性亂髮脾氣。」


  林照月沒有說話,若有所思,眉宇微微一絲凝重。


  「二哥在想什麼?」


  林照月在想,顧莫問為什麼現在也沒有找他。上回玉門關,他綁架了顧相知,顧莫問肯定已經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找他算賬。


  整個江湖上都沒有他的消息,極道魔尊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暫且顧不上他?

  容辰沒等到他回復,心裡卻明白了:「我知道,你在想相知姐姐。」


  傍晚的洛水兩岸,夏風清涼,帶來陣陣荷香,吹人心緒翩翩。


  遠處有人吟誦著《洛神賦》:「……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似有若無地聽著,無意勾勒的卻是一雙清冷無塵的明眸。


  林照月輕輕點頭,神色平靜安然。


  容辰苦惱極了,他好久沒見相知姐姐,想要幫二哥也不知道怎麼幫。


  忽然,容辰臉上一瞬恍然:「我知道啦!」


  他眨巴著眼睛認真地說:「二哥二哥,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你去喜歡顧莫問吧!」


  林照月:「……!」


  太過震驚,以至於沒有表情,說不出話。


  容辰卻頗為自信:「顧莫問和相知姐姐生得一模一樣,他喜歡的人相知姐姐一定喜歡。而且,如果你喜歡他,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顧莫問不是說了,林照月很好,若是喜歡除了顧相知外的任何人,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那不就是說,要是二哥喜歡他,他也一定會喜歡二哥的!

  這樣不就完美解決一切了?阿辰真是聰明。


  林照月好半天緩過來,沁涼的聲音微冷:「……別胡鬧,回去睡你的覺。」


  顧莫問喜歡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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