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138隻反派
從鐘磬看到顧相知,到他模模糊糊想起前塵往事, 不過三兩句話間。
林照月怒極, 衝破鐘磬的禁制, 為了阻止他帶人離開, 和鐘磬正面對了一掌。
相持不過一瞬,林照月完全不敵,被對沖的陰風震飛出去。
顧相知被鐘磬的動作一帶,順勢回頭,在消失前看了林照月一眼。
林照月一敗塗地,撞到寶庫的牆壁上,才反震回地面,好半天一動不動。
容辰在把鬼劍交給林照月,被勒令後退不準插手的時候,就動不了了。
他是普通人,不同於林照月吞噬過魔魅的力量。鐘磬的冰焰禁制,他完全無法抗衡, 只來得及說一聲小心,便木頭人一樣, 心裡再著急,也只能站著不動不語。
直到鐘磬帶著顧相知消失,封禁一併失效。
「二哥!」
容辰驚惶地撲過去,小心地去查看林照月的傷勢。
「二哥你不要死, 二哥我幫你找大夫……」凄惶的聲音, 忽然停止。
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顫抖卻堅定地推開他。
林照月另一隻手重重地按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按下去深深的掌印,單膝跪地,虛弱卻還是平穩地撐起身,慢慢站起來。
那張溫潤清俊的面容,似乎又回到從前發病時候,蒼白羸弱,彷彿融入泉水的月影,濛濛溶溶。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外露的情緒,眉鋒眼睫,臉上的線條,波瀾不驚,平靜極了。
如同璧玉雕鑄的一尊完美無缺的雕像,筆意清貴,光風霽月,質地卻冷硬,無堅不摧。
只有唇角溢出的污血,讓那張璧玉無暇的面容沾染上一絲狼藉不堪。
「二哥,你受了傷……」容辰小聲地叫著他,眸光不穩輕顫。
林照月一眨不眨看著顧相知和鐘磬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微放空,澄澈淡漠。
許久,他抬起右手,手背隨意抹去嘴角的血污。
向來素凈的手指卻因為剛才的掙扎站立,沾染了地上的塵埃。這一抹,反倒讓那張臉上更多幾分臟污。
傷痕纍纍的手指沾染的塵土砂石,被血污一染,粘附在蒼白的手背上。
容辰垂眸看著,說不出的惶惑。
似林照月這樣的世家子弟,便是麒麟山莊再敗落,也有五百年的底蘊在,養尊處優不算什麼,禮儀涵養是隨著呼吸融入肌骨血肉的。
更何況,這個人便是連衣服也不肯有絲毫皺褶。茶水若是露天稍稍放置幾息,就不肯飲。再是愛乾淨不過了。如今卻渾不在意。
「二哥,我們回山莊吧。回麒麟山莊……」
林照月頭也不回,平靜地說:「回去就好了嗎?」
容辰怔住了,是啊,回去就好了嗎?
想起去年中秋夜,他們走在瀾江的蘆葦岸,背對著漫天霜輝,背對著白帝城。
彼時的林照月也是這樣,無心無神,如同一尊冷玉,周圍任何景物和人,彷彿都不入他眼,不入他心。
容辰當時也像現在這樣說,回山莊就好了。可是,事實證明並沒有。
「二哥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陌生。」
林照月無動於衷:「我沒有變。」
容辰臉上怔然冷峻的神情,唇角再三緊抿,憋成凄惶委屈的稚氣。
他抽抽鼻子,帶著哭腔:「從前的二哥不可能做得出綁架囚禁相知姐姐,這樣壞的事。林照月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是最完美阿辰最崇拜的人……」
林照月面無表情,看也不看他,平靜地說:「你懂什麼?」
「我懂,不可以這麼對待喜歡的人。小時候我不好好練功,父親生氣了把我關在黑漆漆的地方,我嚇得不敢哭,是二哥把我救出來。父親說是為我好。可二哥你說,人是不會這麼對待喜歡的人的,縱使是喜歡的小動物,也不會忍心這麼對它。」
林照月的眼眸微微一動,面上卻毫無變化。
容辰努力睜著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憋著嘴不讓不爭氣的眼淚流下:「二哥,這裡這麼黑。你把相知姐姐放在那麼高的棺材里,她一個人在這裡那麼久,該多害怕啊。剛剛她醒來,那個人抱她,她想推開都不能,我看得很清楚。」
林照月的臉色瞬間冰冷,冷冷地說:「閉嘴,我說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是在救她,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容辰嘴角用力下抿,鼻翼微微翕張,縱使使勁抬高臉,眼淚忍不住撲簌簌的流下來,稚氣帶著嬰兒肥的臉上,卻倔強不屈,一點柔軟傷心也不露。
他也大聲回他:「我就不閉嘴,做錯事的是二哥不是我。相知姐姐不是壞人,她沒有做任何壞事,她還給你治病救你的命。她只是不像你喜歡她這樣喜歡你,她只是不接受你的喜歡,你不可以這麼對她。她有自己的哥哥,根本不需要這樣的保護。」
「我叫你閉嘴!」
「如果有人要害阿辰,難道二哥也要把阿辰放進棺材關在這裡嗎?」
一句頂著一句,彷彿同時迸出。
林照月回頭目光威嚴極怒地看著他,看到少年扁著嘴小狗一樣委屈地皺著臉,滿臉的淚水,高高地梗著脖子。
看到林照月威嚴的目光,他使勁咽下喉嚨里溢出的哽咽,深吸一口氣不服氣地昂著頭,卻壓不住抽噎的哭嗝。
林照月縱使生氣,他的眼裡也沒有任何戾氣晦暗,永遠都像隔著一層冷靜。
看到容辰的樣子,連那冰冷的極怒也慢慢軟化。
小孩子,尤其是聰明的小孩子,最是會查看大人的臉色,三分寬宥就能蹬鼻子上臉。
容辰只比林照月小兩歲,兩個人的心智心理卻相差甚遠,容辰視他如兄如父,比起對林書意一味的聽從敬重,對林照月更像對慈父。
雖然眼淚止不住流下,卻自以為綳著冷峻帥氣的驕傲表情,手背使勁抹去臉上的淚水:「我,嗝,我沒錯……是二哥……嗝,二哥做錯……嗝……」
一說話就不斷的哭嗝,加之林照月眼底慢慢浮現的許久不見的柔軟,叫他心裡的委屈潮水一樣翻上眼眶。容辰終於捂著眼睛張開嘴,小孩子一樣,破罐子破摔地大哭起來。
「二哥……嗚嗚……」
「你都多大了,還哭。」林照月的聲音沁涼微冷,人卻走到他面前。
「是你欺負……嗝,我才哭……」
「別哭了。」
像這樣的哭,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通常是六七歲的小孩子,仗著大人的疼寵,半是委屈半是想要對方妥協。
容辰哭得聲音稍小,眼淚卻決堤一樣越發多了,溢出指縫,快要打濕前襟。
林照月的手習慣性抬起來,去摸他的頭,卻看到自己手上的臟污,一時停在半空。
容辰哭得越發厲害,聲音卻止了,抽抽噎噎的,右手輕輕地依戀地去牽林照月的衣袖,低著頭,主動拿頭往他的手下蹭。
林照月頓了頓,拿開手,負到身後,他就嗚嗚咽咽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打濕地面。
容辰從小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便是受傷生病,不舒服了也只是輕輕哼哼,最是愛笑。像這樣的哭法,反倒是十二歲以後開始有的,很多時候也是撒嬌玩鬧居多。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真的在意他的眼淚。
從小到大,他一哭,別人就會笑,林書意就會沉下臉。
他自小就不能像普通的小孩子,因此當他長大后,心智反倒開始像真的孩子了,永遠再也長不大。
但是,即使是小孩子,也是一樣要傷心的。
林照月三天時間從洛陽到玉門關,風塵僕僕,身上的帕子也不知道落哪裡了。如今滿身塵埃污穢,竟然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布料,去給他的弟弟擦眼淚。
他怔了怔,反倒慢慢笑了,眼底愈發清明孤冷。
語氣卻像回到曾經,那個溫潤高潔的林少莊主時期,溫和地說:「容辰,我也只比你大兩歲而已。我也想不管不顧,喜歡什麼就大聲說出來。討厭什麼人,就殺了他。哭一哭,就有人來哄我。喜歡的人,什麼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對她好,只要她對我笑笑就好。可是,唯一肯護著我縱著我的人死了。我想要的不多,遺憾和阻遏卻太多,需要拼盡全力去搏。可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會關心則亂,也會百密一疏。我沒法保全一切,盡善盡美。太難了,阿辰。」
他萬分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卻不得不承認。他沒有自己想要做到的,那麼強大。
容辰仰頭,淚眼婆娑去看他,用力吸氣,認真地說:「我幫二哥,無論什麼,阿辰都肯去做的。二哥你不要傷心,你想要相知姐姐喜歡你,我可以想辦法的。」
林照月淡笑搖頭,眸光空落,一步步向外走去:「傻孩子,人心難求,你又能有什麼辦法?你說得對,她什麼錯也沒有,只錯在被我喜歡。我沒想傷害她,這個世界,我最不可能傷害的人就是她。我只是……做不到認命。」
容辰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睜著清澈的眼睛大聲說:「那個鐘磬,我替二哥殺了他!」
少年淚水未乾的臉上,冷峻孤絕,鼻翼嘴角尤帶天真,卻是殺氣狠厲,語出不回。
林照月搖頭,手扶著牆,按著被鐘磬震傷的心脈,眸光一分分聚斂:「他是魔魅,你殺不了他。對付他,二哥自有辦法。你……」
他頓了頓,眸光看著前方隱隱晃晃的湖水波紋投影,眼底明暗交疊斑駁不清。
「阿辰,如果二哥變了,變成你最討厭的那個壞人,你還會聽二哥的話嗎?」
「二哥永遠是二哥。」
林照月卻笑了,連連搖頭,低低地咳嗽:「是了,你連對林書意都……呵,這就夠了,別背叛二哥。二哥……」
本想說,二哥已經沒了母親和姐姐,只剩阿辰一個親人了。
但他心底已經沒有任何溫度和柔軟了,設想一下,若是容辰與他反目為仇,似乎也沒有什麼感覺。
「算了,其實也無所謂。」林照月說。
他站直了身體,理了理衣襟,從容冷靜地走了下去。
容辰的眼淚慢慢停下,心口的空洞冰涼卻再也沒有消散,反倒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
慢慢蹲在地上,靜靜地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淚珠子掛在睫毛上,半掉不掉。
許久,輕輕的腳步聲出現他身前。
那不是林照月的,容辰一聽就能聽出來,但他頓了頓,還是慢慢抬起頭。抱著萬一的念頭,臉上卻沒有任何期待。
看到面前的人,眸光也不能更暗淡半分,只是抽噎了一下,垂著小狗一樣的濕漉漉的眼角。
「是你啊,顧莫問。」
顧矜霄站在他三步遠,眉宇沉靜不動,寒潭一樣的鳳眸靜靜地看著他,一瞬不瞬。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緣故,眉眼的線條錯覺溫柔:「嗯。」
容辰嘴角微微下垂,要哭不哭,吸吸鼻子,輕輕說:「你來晚了,相知姐姐被一個叫鐘磬的魔魅帶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想了想,補上一步:「你要是找到了,能不能也告訴我一聲?」
顧矜霄:「……」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因為,」他抹掉隨著說話又掉下來的眼淚,「我要殺了他。」
「你殺不了他。」
「少瞧不起人了,你們一個兩個……」少年別過眼倔強地說,眼淚卻流的越多。
「沒有瞧不起你,魔魅是殺不死的,只能封印。」
容辰失望地垂下眼,埋頭到自己的手臂里:「哦,那對不起,剛剛凶了你。」
「沒關係。」
容辰抱膝埋頭,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眼淚浸濕的聲音,抽噎不穩地說:「明明我有努力練武功啊,大家都說鬼劍辰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每天我都有練習,二哥不在,沒有人監督我,昨晚睡前我也有練,可是為什麼,還是有打不過的人,做不到的事,幫不了二哥?我為什麼這麼沒用?沒用的話,二哥就不需要我了……嗚嗚……」
腳步聲靠近,身前的人似是半蹲下來,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頭上,溫柔地摸了摸。
就像,曾經的二哥做過的那樣。
容辰抬起頭,按住那人的手,害怕他抽離。
少年垂著濡濕的眼睫,抽泣著說:「再一會兒,求求你了。」
只有小孩子才會那麼輕易說出求人的話。
顧矜霄的呼吸微微一屏,輕輕地說:「為什麼,這麼傷心?」
容辰露出難過的表情,尖尖的下巴埋在抱著膝蓋的單隻手臂上,另一隻手還高舉壓在自己頭上的顧莫問的手,防止他離開。
「因為二哥。」
顧矜霄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容辰眉尖蹙起:「二哥……我看著他,就覺得好難過,心裡好疼。」
林照月不知道,容辰之所以哭,是因為心裡難過。
但讓他難過的,故而有林照月的不復從前,更重要的卻是,林照月回頭生氣時候,容辰忽而看到他臉上的血污塵埃。
「二哥素來最愛乾淨了,他的衣服上身一天一點皺褶也沒有。要是衣服的熏香染了雜味,他就會立刻辨認出來不穿。二哥身體不好,很容易生病,所以他自小就很注意。」
顧矜霄靜靜地聽著:「嗯。」
「他從前只穿白衣,一點花紋也不能有。父親走後,他當了莊主,衣擺上這才有了麒麟紋。可是,現在他吐血了也不在意,臉上手上都沾上污跡了,他都不在乎。我看到,好難過啊……可我不能叫二哥知道。」
他的二哥受傷了,自己卻不知道不在意。
他是為林照月而難過,林照月自己渾然不覺,他就更心酸了。
但這是不能說出口的理由,因為二哥一定不喜歡有人替他難過。
溫潤清貴的林照月,光風霽月的林二少爺,病弱蒼白的林少莊主,從來就比任何人都更驕傲啊。
容辰哽咽哭著,眼淚卻越來越少:「你,你明白嗎?」
顧矜霄輕輕頜首:「嗯。」
容辰吸氣,止住哭腔,長長的嘆氣,睜著淚水洗過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地問:「你和相知姐姐生得一模一樣,你是相知姐姐最親近的人,你能不能告訴我,相知姐姐為什麼不喜歡二哥?她喜歡什麼樣的人?她能不能把對阿辰的好,分給二哥?」
顧矜霄眉睫不動,平靜地看著他,許久輕輕地說:「你二哥很好,若是他喜歡的是其他任何人,對方都會很喜歡他的。但是顧相知不同於任何人。這是個秘密,我可以告訴你,你能保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