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137隻反派
鐘磬自然是故意的, 他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帶走顧相知, 非要等到林照月快馬加鞭從洛陽回到玉門關的時候動手。
而且還是大搖大擺走進來,當著林照月的面, 在他憤怒憎恨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囂張地帶走他的心上人。
為得就是當初金殿上,林照月背後捅他的那一劍。
雖然, 這個結局是他自己的選擇,但他可是睚眥必報的反派啊, 不報復回去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身份?
這麼戲耍了林照月一通, 鐘磬已然由一開始的饒有興緻變得百無聊賴,是時候落幕了。
八八六十四根陣法鎖鏈, 自後向前,一條條斷裂,玉棺向後翻轉掉落。
林照月動也不能,一臉驚懼蒼白。
即便是這樣的表情也不能讓鐘磬有絲毫波瀾, 只覺得索然無味, 不復一開始的被取悅。
他張開手, 讓那具傳說中天仙一樣的美人落到自己懷裡。雖然已經不在意是否刺激到林照月了, 但他還是習慣性說了兩句囂張邪惡的話,務必拉足了對方的恐懼和仇恨之心。
整個人卻已經不在這裡了,心不在焉神遊輕慢, 想起當閩王的時候無緣一見的美人, 聽多了江湖上對那人貌若天仙的溢美之詞, 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好奇的。
但連傾國傾城的白薇見了, 也不過如此,再美還能美到哪裡去?
不過,白薇也沒讓林照月這樣的人失智,方才林照月接二連三的愚蠢表現,可以說是跟瘋了也不差什麼了,讓他很是失望。
想想這位方士美人,若是她的方術和智謀有她傳說中美貌的三成,也不至於被一個半途修行的魔魅給抓住了。
懷著這樣飄忽隨意,輕慢嘲弄的想法,鐘磬可有可無地垂眸,看向懷裡的人。
然後,望見一雙讓他的心瞬間靜止的眼眸。
世界是冰天雪地無暇的純白,抬眼就是紛紛洒洒的天穹,星辰伸手可摘,眼前是一泓凈若琉璃的碧藍湖水,一望無際,連著湖岸盡頭的天和這頭的自己。
在離天最近的地方,在離靈魂最近的地方,就像望見自己的心,在水面的倒影。
那個人就是這凈若琉璃的水天交界所化,感應到他不經意路過的一眼,輕輕回眸……
無聲的呼吸,都像貼著耳邊,驚碎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明明心跳停止,屏息不動,心口卻掙扎著皸裂不準動的封印,一面微微收緊,窒息一樣的發麻微疼,一面歡欣鼓舞顫抖著不知所措。
而它的主人,頂著那張與對方如出一轍的臉,卻面無表情,近乎僵硬,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的看著。
許久,極輕極慢,緩緩小心地呼一口氣再小小的倒吸一口氣,舒緩因為窒息眩暈的腦子和放空擴張的瞳孔。
並不是為了挽回此刻不存在的神智和空白的大腦,只是不至於連視線也一併虛幻。
魔魅又不是人,不需要呼吸的,但他覺得喘不過氣來,連同心也不像自己的。
說點什麼她在看著你呀……張著嘴不說話太蠢幸好不是自己的臉……哎,這張臉第一印象英俊嗎?……對了我來著是幹什麼來的……這是誰的臉……我自己的臉長什麼樣來著……這不重要……怎麼不重要……結婚生崽崽小孩長什麼樣很重要啊……等等,我在想什麼……先打招呼自我介紹啊混蛋……
「你……」
你好?
你叫什麼?
「你可,可真好看啊。」
住嘴!這什麼貧瘠的形容!換一個!
美到窒息太保守了,是美到能殺人。
不行不行,太凶戾了再換……
「我……」
我什麼來著?
你看我怎麼樣?
我們成親一起生崽崽吧?
不行!太直接了會被看穿不是好人!
「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
清冷柔軟的聲音,輕輕地,低低的,有些難以察覺的傻乎乎,小心翼翼地問。
顧矜霄感覺到打橫抱著他的手,肌肉突然僵硬僵直得和木頭一樣,抬眼就看到他自己的臉,正面無表情地垂顧著自己。
他也微微一怔,呼吸都輕輕一頓。
這種角度,看著自己的臉出現鐘磬的表情,有一種微妙特別的感覺。
不得不說,這張臉是真的好看。連面無表情的時候,眉骨微抬一副倨傲高冷的嘲諷臉,他自己看了都覺得微微失神。
「你可,可真好看啊……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清冷柔和的聲音低下去,晦澀艱難地說,輕忽渺然,迷茫無措,溫柔得像是滴著水。
顧相知的眸光微動,清冷無塵的眼眸靜靜地將他納入眼底,那並不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鐘磬保持著的倨傲僵冷的神情,緩緩崩塌溶解,眉眼就像冬去春來的冰山雪嶺,峰嶺一點一點低下,消融成一池清澈懵懂的水窪淺泊。
連顧矜霄都不知道,這張凌厲威儀的臉也會呈現出這樣茫然天真的寂寥柔軟。
他的聲音,不由也放得極輕:「這句話,你以前也說過。」
得到回應,鐘磬下意識溫柔地笑了,笑容很快卻淡去,惘然若失:「以前?原來我們果然是認識的嗎?我怎麼會把你給忘了?」
以前是什麼時候?是成為閩王之前,是鐘磬那個名字的時候,還是更早剛剛從封印里掙脫?
顧相知顧相知顧相知……應該是很熟悉的名字才對,為什麼聽過那麼多次卻沒有察覺?
鐘磬左手緊緊攬著顧相知,右手按著脹痛的頭,眉鋒緊皺,晦暗凌厲,殺伐桀驁。
相遇是在哪裡?為什麼會遺忘?還有顧矜……
……找到顧相知,你就知道了。
……他還在等我想起來,我想起來了,顧矜顧矜顧矜……
……我叫鐘磬,記不住的話,就是一見鍾情的同音。鐘磬鍾情顧矜。
……鐘磬,我的名字叫磬……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你怎麼知道是那個字……我是方士,當你告訴我……
……這個人可,可真好看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歲了,也還是喜歡。
鐘磬迷惘的眼眸驟然一亮,恍然頓悟——找到顧相知就可以找到顧矜!顧相知是男孩子!
所以,顧相知就是顧矜!
他的眼睛瀲灧生輝,滿心滿眼都是懷裡的人,笑容漫溢眉梢眼角,每一絲氣息都透著夙願達成的歡喜。
眼眸彎成令人心醉溫柔的弧度,那張面容也隨即波動變幻回他自己本來的面容,與鶴酒卿極為相似的臉。
珍重小心地將顧相知擁入懷裡,清冷柔和的聲音微微不穩,心滿意足地笑著嘆息:「我想起來了,你本來就是我的,是我的小鏡子,顧矜就是顧相知。」
顧矜霄猝不及防被叫出真名,清冷無塵的眼睛微微睜開,毫無防備被抱個滿懷。
等他反應過來,其中可能的誤會時,顧相知沉睡許久的身體,卻虛弱地推不開他了。
鐘磬開心地要瘋,感覺整個世界都開滿了花,漫天星光都是春暉暖融。日月星辰同現,春花凌雪夏風醺染楓葉,世上一切美好的景象一同交疊呈現。
「我,我好開心。我一直在找你。對不起,我只記得顧矜整個名字。」
那聲音溫柔得越發輕,低低的,明明滿是歡喜快樂,卻像是浸滿了水,每說一個字就有一滴淚溢出。
「你生我的氣嗎?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卻沒有回去?」
顧矜霄:「……」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當初鐘磬認定古鏡化形的顧矜一直暗戀他時,說過的話。
……知道你喜歡本尊,就算本尊失憶忘記你,也還是走到本尊身邊來。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裡就像漫天在放煙花一樣。我以為自己並非人類,孑然一身,無來處無歸處,並無所謂。但世間有人記得我,愛我,我竟也是會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樣失態無措。
想起當初玉門關大漠,他們超度哥舒茵的商隊護衛時,鶴酒卿說過的話。
……我解不開小友的疑問,只覺得,若我有朝一日消失在天地間,有一個人能一直念著我,我會很高興。無論我變成什麼,只要有一線希望,也會努力回來,與他再次相逢。
……方才小友問我為何傷懷,因為,無人為我悲痛。
當時顧矜霄並不懂他的意思,到現在也未必真的明白,心底微微一刺的痛卻記憶猶新,與日俱增。即使回想起來,也還是再次隱隱刺痛。
顧矜霄從來也不是溫柔的人,缺乏與人共情的能力,從不能理解他人生死孤絕的悲痛。因為每一樣他都不需要,也都無所謂。
但是,認識鶴酒卿以後,因為那個人,他想對這個世界溫柔一些。
好像只要這麼做了,鶴酒卿感覺到的世界就會溫柔一些,就不會有那種讓他不解其意,無能為力的寂寥。
顧相知頓了頓,輕輕地說:「嗯,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鐘磬眼底脆弱輕薄的歡喜,在聽到他的回應后,終於溫柔安心地閉上眼睛,輕輕地說:「都是我的錯,我們本可以更早一些見面的。不過,現在也不晚。我帶你走,這裡太暗了。」
從始至終,林照月都沒有出聲,就這麼靜靜的像被遺棄隔絕世界之外一樣,這麼看著他們,看著他們久別重逢。
看著他求而不得,珍之重之,以命守護的人,被前一刻還以此威脅他的仇人擁在懷裡。
聽到從來無情無心的人,對著別人輕輕地說:「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顧矜,小鏡子。
呵,他竟不知道,那兩個人何時已經這麼親密了,有過這樣的昵稱和約定。
當時在麒麟山莊,顧相知不是還在為林幽篁守寡……是了,鐘磬可不就是血魔林幽篁。
原來是他自己弄錯了。
到頭來,只有他自作多情,徒惹寂寞,活該有此一報。
林照月慢慢笑了。
玉門關大漠的夜晚很冷,風也很冷,可以輕易凍死人。
寒意卻不是從外而來,是隨著賴以生存的空氣,進入人的心扉。又隨著呼吸,一寸寸凍結心脈。
五臟六腑凍成一層薄薄的冰棱。有多薄?只要想到一個名字,就會驟然碎裂。
心跳一下,碎裂的冰棱就會在心脈血液里移動一分。
一面割得血肉模糊,一面隨著呼吸冰凍。
想起那個人一次,就碎裂一次,反反覆復,永無止境,直到死。
他輕輕的笑著,溫潤清俊的面容蒼白無血色,眼睫緩緩抬起,冷靜的眉宇之下,那雙清澈無垢的眼眸卻是銳利不折。
是直到死,可他林照月卻不是什麼也不做,甘心情願去死的人。
「她是我的。顧相知,是我的人。你想帶她去哪裡?」
焰火一樣暗紅的冰花,瞬間寸寸粉碎湮滅,林照月的眼底微微發著赤紅的光,靜靜地冷冷地凝視著他們。
向鐘磬所在的那條唯一完好的鎖鏈,猛然襲去。
鐘磬輕輕嗤笑一聲,抬手直面迎下那一擊。
兩個人的相持只有一瞬,林照月向後飛出,鐘磬的四周浮現淡淡的紅霧,纏繞他和顧相知,很快帶著他們消失不見。
就在那一瞬,顧相知隨著鐘磬的動作,微微側首看向外面。
那清冷無塵的眸光,無情無心,如同傳說中修鍊太上忘情的仙人,平靜地看向林照月,轉瞬消失在原地。
無數次幻想過,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畫面,想象她是會怨恨還是無奈。
沒想到,卻是在這個時候,在離別的時候。
無喜無悲,空無一物。
機關算盡,費盡心思,漫長守護和思念,只換來那無動於衷的一眼。
怎麼可以,怎麼甘心……這樣的結果,他不接受。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