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宮夜話
三十年前南林繼位的時候,整個帝國正處於滅亡的邊緣。
先皇帝南鎮親率大軍舉全國之力西征左岐,史稱“第一次大西征”。
本以為是開疆拓土的必勝之戰,誰想到竟然大敗而歸。南鎮身受重傷,同行皇子重臣皆命喪左岐。
恰逢此時,帝國南部發生叛亂,西部防線更是節節敗退。
帝都之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當南鎮看到被稱為“帝國糧倉”的江東被海匪洗劫的奏折後,終於急火攻心再也堅持不住了。病榻上的南鎮將玉璽皇位傳給南林後,魂歸天外了。
在傳位前,南鎮親筆寫下了最後的調令——請北境將軍,勤王。
時任北境將軍的肖泰乃是肖家家主。
肖家曆史悠久,人們都知道肖家從南氏建國起,一直為帝國駐守北境。
但若是翻看皇室絕密典籍就會發現,從南氏還隻是前朝臣子的時候,肖家就已經駐守在北境不知多少年了……
南林繼位於帝國危難之時,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帝國的亡國之君,卻沒想到先皇的七字調令終於還是扶住了飄搖的帝國。
肖家的勤王部隊來了,戰亂平息了。
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剛剛繼位的南林雖然沒有了軍事的威脅,但對於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皇帝而言一切都並不輕鬆。
南林足夠勤政,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有出色天分的皇帝,也還沒有做好準備等上皇位。
他沒有大刀闊斧改革的經驗和魄力,沒有成就雄圖霸業的野心和武力。
他武學天賦算不上出眾,沒辦法成為烈烈軍旗下禦駕親征的戰神,他隻能用腦子、用勤奮、用一切能用可用的陰謀陽謀守住祖輩們留下的這片江山。
物資的匱乏,軍隊的羸弱,經濟的蕭條,朝廷中貴族世家們對於年輕皇帝的陽奉陰違,民間百姓困苦民心動蕩,南林深知自己肩上的擔子。
他將全部的精力集中在了朝堂之上,幾乎每日都挑燈批閱奏折到深夜。
很多人都在議論,議論這個新皇帝,意見出奇的一致:
南林是個勤奮的皇帝,但並不優秀,
沒有令人激動的言論,
沒有令人振奮的舉措,
沒有令人驚喜的功績,
似乎南林的目的和手段隻是為了求一個平穩。
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有些懦弱,在朝堂之上甚至有些受氣的皇帝,用五年的時間恢複了帝國的經濟,用十年的時間對帝國的軍隊完成了重組。
南林繼位第二十年,整個帝國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全麵超過了“第一次大西征”前。
而在這二十年之中,南林的後宮除了繼位時例行的一次選秀,便再沒有納過一人;整個皇室的花銷用度,還不敵先皇帝在世時的一半。
五年前,南林繼位的第二十五年,大皇子南慕雲親率軍隊開始了“第二次大西征”。
西征大軍一路如洪水決堤勢不可擋,不單是收複了三十年前喪失的國土,更殺入了左岐腹地。
若不是南慕雲離奇負傷,雙腿殘疾,大軍很可能一直打進左岐的都城。
此刻,看著眼前自己曾經最為器重的兒子,南林心中百味難調……
南林麵前坐著的正是大皇子——南慕雲。
一位很瀟灑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歲,身材有些偏瘦,身披一件褐色皮袍,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懶洋洋的安適。
“你真的越來越像你師父了,真讓人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朕的兒子。”
“是嗎?但兒臣聽說,師父當年勤王功成還都時母後已有身孕,而在此之前兩人未曾見過麵啊。”
南慕雲嘴角抿過一絲戲謔,一邊捧著手中的茶杯一邊優哉遊哉地說道。
“哈哈哈哈!就連這張嘴也是越來越像了。”
似乎是想到了記憶中的某個人,南林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
此時這一對父子身邊再無旁人,否則即便是父子之間,也讓人很難想象竟然有人能和皇帝開這種玩笑,而皇帝自己也樂在其中。
南林很享受和長子獨處的時光,因為他知道,縱然已在至尊之位,但真正能讓自己毫無顧忌地暢談心中所想,也唯有自己的這個長子……
或許還有另一個身在北境的人……
“朕說的不是相貌,而是神韻。”
一邊說著,南林一邊端詳起南慕雲的這張臉。
南慕雲相貌很不錯,但並不是那種能瞬間吸引目光的豐神俊朗。
鼻梁算得上挺翹,但並非形如刀刻;
嘴角總是沁著一抹笑意;
眉毛彎彎說不上濃密,讓整張臉陡然一變的是那雙眼睛。
也正是這一雙眼睛,讓南林在每次見到時,不免想起那個人。
南慕雲的眼睛乍一看上去平淡無奇,想要仔細看清卻又總有一種朦朧惺忪的感覺,當人專心注視著那雙眼睛的時候卻會發現那雙眼睛深處有著無盡的深邃。
在那雙眼睛的深處,
有如畫一般的美麗安詳,
有修羅地獄般的恐怖,
有鋒銳如劍的氣勢,
有溫柔如絮的情懷,
當你似乎要沉淪於這一雙眼眸之中的時候,猛然逃出,卻又發現這這雙眼睛和整張臉完美地契合,柔和隨意,平淡無奇。
“哪有什麽神韻,隻是看清了,也看開了一些東西罷了。”南慕雲隨意地笑了笑。
南林同樣報以微笑,不置可否。
似是斟酌良久,輕聲問道:“可責怪過為父?”
“或許有過吧,但更多的是感激。感激父皇為我選了一位好師父,感激父皇派我去北境的十年。我知道,若不是父皇,師父未必會允。”
“為父當年說過,若你在北境能學得你師父一成,則朕心甚慰,若你能學得你師父三成,定是一代明君。此刻……朕……悔不聽你師父之言,太急了……”
看著南慕雲被毛毯蓋上的雙腿,南林的全身緊繃,顯然在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父皇不必自責,師父之言可能更為正確,但父皇的決策也全無問題。國仇家恨,五年之前的西征,勢在必行。結果也無疑輝煌,所失去的無非……也就是兒臣的一雙腿。”
說著,南慕雲微笑著看向自己已經全無感覺的雙腿,眼中有無奈有酸澀還有一種莫名的滋味,似乎是……漫不經心、全無所謂。讓人不禁感慨這位皇長子似乎也太雲淡風輕了些……
南慕雲似笑非笑地看著南林,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父皇看兒臣可曾學到師父的三成?”
“本事學了多少還不知,但這副懶散的樣子可是學足了十成。”
“哦?父皇可想知道師父是怎麽評價您的?”
“哦?為父倒想聽聽。”
“咳咳。”南慕雲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坐姿,慵懶的模樣再次塌下去一分。
眯上眼睛卻努力挑動眼皮,作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學著輕佻的語氣說道:“阿雲啊,你悟性不錯,練功也夠刻苦,但是卻走了彎路。其實你本可以不用拜我為師,隻要學得你那皇帝老爹的一分奸巧刁滑,足堪亂世無虞。”
“哈哈哈,學得像,你師父那家夥就是這副樣子!”南林絲毫不以為忤,笑得前仰後合。
……
“陛下,公主和肖家小少爺回宮了,歌林統領命老奴第一時間向陛下稟明。”一名看上去頗為老邁的公公近前說道。
“知道了,一個時辰之後你去湘兒那,就說朕要考教今日的功課,讓她過來。”
“德順明白。”說完,喚作德順的公公為南林和南慕雲再次斟滿茶水,躬身退去。
等到宮人退去,南慕雲笑道:“父皇明知湘兒和阿玉瘋了一天,哪有學習什麽功課來考教。怕是一會兒阿玉那小家夥也會跟來。”
“嗬嗬,你並未知曉前因,怎能理清後果?每次這兩個小家夥偷溜出宮,歌林那丫頭都會暗中保護,再護送回宮,朕怎會有絲毫擔心。但今日卻命德順來稟明,你可知道為何?”
“哦?嗬嗬,怕是阿玉又想了什麽點子來擾您了吧。”
“我先賣個關子,一會你就知道了。”南林無奈地搖了搖頭,但臉上卻掛著寵溺的微笑。“並非阿玉那臭小子,而是你師父有信傳來。”
南慕雲知道自己的父皇南林與師父肖翔天乃是結義兄弟,對師傅的幼子、自己的小師弟肖玉也是視如己出。
想起師傅一家對自己的關愛,又想起機靈古怪的總愛粘著自己小師弟,南慕雲的嘴角和眼睛彎起了溫暖的弧度。
“雲兒,五年前你負傷後趕往北境你師父那醫治,直到一年前歸朝。為父一直未曾問你,為何你師父要命你將阿玉帶回帝都?”
“師父並未細說,隻說要親自趕往北境前線,一時半刻難以得閑。阿玉生性頑皮,命我帶阿玉回帝都後要督促一二。”
“哦?北境前線嗎……”南林的眉頭微微皺起。
南慕雲看著父親微鎖的眉心,沒有作聲。
他並不知曉南林在疑惑什麽,但他心中同樣充滿疑問。
北境前線,自己生活在北境多年卻從未見識過的地方。
南慕雲曾不止一次地旁敲側擊和北境兵鎮的將士打聽過訊息,但說到“北境前線”的時候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南林機械地端起案幾上的茶杯,放在嘴邊卻沒有張嘴,又機械地放下。
南林隱隱感覺,肖翔天將幼子送回帝都,並不簡單。
“難道,連他都感到自危,需要提前安排家小?……不會,這世上怎能有令他自危的事情呢,最多不過棘手一些罷了,況且若有危機這次又怎會……”南林喃喃自語。
似是自我開解成功,南林眉間再次展開,恢複那帝王應有的從容,嘴角還掛上了庸人自擾的無奈笑意。
南慕雲心思玲瓏,看到父親漸次變化的神色,又一次想到自己關於北境的一些疑問,想到了那些不論是從師父還是從父親都不曾得到過答案的疑問。
這些疑問由來已久,南慕雲在北境度過的時間遠比帝都多,但北境、師父一家似乎充滿了無數的秘密,充滿了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他好像發現了什麽,但卻仍有一些疑問。
似乎一個巨大秘密的謎底就在自己眼前,但隔著一層霧,看得見,卻又看不清。
“父皇,北境將軍府……”
還不等南慕雲提問,南林打斷道:“自你第一次從北境回來,你就問過關於北境的事。這麽多年,關於北境,我一直沒有與你多說。並非不願,而是為父也知之不詳啊。”
“縱然不詳,也總有兒臣可學可聽的東西。”
“也罷,你師父命你將阿玉帶回,這份信任,已經給予了你知曉的資格。”
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終於要得到解答,南慕雲的情緒有些激動。
“不過……嗬嗬,你幼年便前往北境和你師父一家生活,按理說我們南氏誰最熟悉北境,連為父也及不上你。”南林勞神在在地嘖了一口茶,悵然感歎:“哎,縱然是禦用精品,雨後新茗,比起那北境特有的極地寒煙還是少了一分清冽呀……”
南慕雲啞然,苦澀地調侃道:“父皇之機智……師父所言不虛。”
“極地寒煙”是北境特有的珍貴茶茗,清冽回甘,可提神清心。南慕雲藏有一盒,極為珍惜,不曾讓出過分毫。南林覬覦已久,沒想到今日竟然隱晦地以交易的形式提了出來。
南慕雲看著父親一副奸計即將得逞的樣子,無奈地笑道:“父皇既然有意品鑒,明日兒臣攜茶入宮獻與父皇便是。”
“哈哈!好!既然如此為父也與你談談北境。”說完,南林微微正色。
南慕雲瞬間收起慵懶的模樣,正襟危坐:“兒臣細聞其詳。”
南林的眉眼流露出一絲無奈:
“在為父剛剛繼位之時,心中的疑問其實比你更多,當時我詢問的人是你的師父。但當我知道了一些東西的時候,才發現,我連謎題是什麽都不知道,即使是現在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