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深沉
殷德怎麼沒想過,他想過,可是沒有想通,他眯了一下眼睛,說道:「本王確實揣摩不透先皇的聖意,太后既提起了這茬,那不如就幫本王解解惑。」
聶青婉沒有直接接話,而是指了一把椅子,說道:「德王坐著吧,你上了年紀,別一直站著,少不得又有人說本宮不敬長輩了,你既想聽,這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說完的。」
殷德沒客氣,當真一屁股坐了下去。
等他坐穩,聶青婉讓殷玄去給他奉茶。
殷玄眼皮微掀,看了聶青婉一眼,極為聽話地去給殷德倒茶。
殷德臉色不大好看,他剛想開口拒絕,不要殷玄伺候,不是他受不起,而是殷玄沒這個資格,這明面上說的是奉茶,暗地裡的意思就是賠罪。
而這一杯茶,看似輕飄飄,份量卻極重,那代表的是殷玄殺了殷山的那一件大事,亦代表著殷氏皇族對於此事的就此罷手。
可是,怎麼能罷手呢?
就算太后說的對,殷氏皇族面對帝王駕崩之後帝王空懸的狀況,殺戮是被默許的,但如今他殷氏皇族要拿這件事情來威逼這個太后,怎麼能罷休呢?不能。
但不罷休……
殷德看向對面的聶青婉,明明只有十歲,明明坐在那裡像個小不點,明明他一個巴掌下去就能將她拍死,但偏偏,她就是有讓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上一回宮宴,她就讓他刮目相看了一回,這一回更甚。
殷德知道,他若不接殷玄的這一杯茶,他就別想知道先皇臨死前到底說了些什麼,小太后在拿這個當砝碼來與他同等交換。
以前殷德很少跟這個小太后交手,因為她沒進宮之前,他壓根不會去關注她,等她進宮了,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陪在先皇的身邊,幾乎形影不離,他們也甚少能見到她。
先皇病重,已經不理朝事了,很多事情都是聶公述在處理,偶爾遇到大事,先皇才會親自過問,他們殷氏皇族之人雖然也會經常進宮看他,但他們去的時候這個小太后就只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坐著,他們不理她,她也不理他們,誰知道她是什麼性子的人。
如今真正對上了,這才知道,這小太后看著小,那心思可不小,看著那副皮囊是好欺負的,長的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可骨子裡卻像豺狼,你一旦對她露出虎視眈眈的表情了,她立馬就會反撲過來。
這不,這才沒說幾句話呢,她就向他露出了獠牙。
殷德當然可以無視這樣的獠牙,或者直接打回去,但他很清楚,以這個小太后的脾氣,他今天無視了,拒絕了,打回去了,那他往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若非為了殷玄,她不會提這個話題。
若非為了殷玄,她更不會對他敞開心扉。
機會只有這一次,殷德十分清楚,只有一次。
殷德可以選擇不聽,但是他甘心嗎?
不甘心。
先皇駕崩,旨意卻只傳給小太后一人,拒見所有殷氏皇族之人,先皇到底說了什麼,這是所有殷氏皇族之人心中都想知道的,之所以容忍這個小太后,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若這個小太后無權無勢,他們大可直接殺了她。
管先皇跟這個小太后說了什麼,殺了她,他們殷氏皇族再重新立個皇帝就行了。
可這個小太后的身後是龐大的聶氏家族,哪怕強悍如殷氏皇族,也不敢如此挑釁聶氏整族。
那麼,只能先憋著,尋機會。
可眼下看來,這機會渺茫。
那麼,不能殺,就只有給她施壓,可如今看來,施壓也沒用,她總是能輕而易舉的化解。
這次的事情她就化解的令人十分惱火。
殷德一肚子氣,但是沒地方撒,不接那杯茶吧,他知道今天又要無功而返,接了那杯茶吧,他今天就上了小太后的當。
殷德一臉鐵青地坐在那裡,他忽然發現,每回他進宮來找小太后的麻煩,最後都是被她氣的一肚子火回去,明明她什麼都沒做,就坐在那裡和和氣氣地說話,但就是能把他氣個半死。
殷德覺得很邪門,他那雙上了年歲的眉頭狠狠地擰了擰,最後一抬手,接過殷玄遞過來的茶杯,端到嘴邊兒喝了。
殷玄見他喝了,又給他倒了一杯。
但這杯殷德無論如何不喝了。
他不喝,殷玄也不在意,反正就伺候在他的邊上,看著很恭敬,可明顯的就是膈應他。
聶青婉笑了笑,對殷德說:「德王是先皇的堂弟,先皇臨終前說的話,本宮也沒必要瞞你,本來本宮就想尋個恰當的時機與你好好說一說的,但這後來不是老出事兒嗎,就一耽擱再耽擱,耽擱到現在,倒要讓德王您親自開口問了,既然你問了,本宮也不好拒絕,那便與你說一說。」
殷德額頭狠狠地抽了抽,氣的真想摔桌子,這叫什麼?這就叫得了便宜還再賣個乖!明明是她拋的這個橄欖枝,逼他接的,現在倒成了他眼巴巴地求著她了。
殷德抿緊唇瓣,寸聲不語,他現在深刻地領教了小太后的那一張嘴的功夫,他不跟她懟,他懟不過她,就看她要說什麼。
聶青婉也沒說什麼,就說了殷祖帝臨終前交待的話,既是殷祖帝臨終前的話,聶青婉自不會也不敢編假,都是一五一十地說的。
殷德聽完,沉默了很久,這才不冷不熱地看她一眼,走了。
等他離開,想到他離開時的那一張豬肝臉,聶青婉就窩在椅子里笑個不停。
聶音也跟著笑:「這老傢伙一走,下回就不敢再來找太后的麻煩了,他現在應該深刻的知道太后您不是好惹的了。」
任吉說:「希望真的能消停一些日子。」
事實上,還真的消停了。
從殷德那天離開后,就沒有殷氏皇族之人再來找聶青婉的麻煩,而那天之後,殷氏皇族之人也不再追究殷玄殺害殷山的事情了,如此,兩方暫時相安無事下來。
因為帝位空缺,國家大事就全部先由聶公述來處理,當然,聶公述並不是一人獨斷,處理一些小事情,他不宣大臣們,但只要涉及大事情,他一定會宣三閣老一起商議,偶爾還會在金鑾殿上與所有大臣們一起商議,所以縱然聶家手握權柄,也沒人對他們心生不滿,為國家者,為民生者,都會深得人心。
以前的聶青婉從不過問朝政之事,她以前的任務就是伺候殷祖帝,讓他開心快樂,逗他笑,讓他能多活幾年,後來在伺候的過程里,陸陸續續地聽了一些朝政之事,她便也有了自己獨特的見解,聶公述發現自己的這個曾孫女極為聰慧,而且極有掌政的天賦,後來就有事沒事地教她,到現在,也還是耳提面命。
聶青婉坐在書桌後面,看聶公述讓人拿過來的奏摺,她小小的身板坐的筆直,再也沒有了玩樂時的那些調皮姿態,端的真像個大人似的。
殷玄忍不住額頭抽抽。
他只跟了她幾天,所遇像今天這樣她端正地坐著看奏摺的情形並不多,聶公並不是每天都讓人送奏摺讓她看,大概也是怕她累,或是怕她每天都看覺得枯燥,以後就拒絕再看,所以聶公總是隔個一天兩天讓人送一些奏摺過來,那個時候小太后就看的特別認真。
殷玄站在旁邊研墨,任吉和聶音分明去做別的事情了,小太后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但是,雖然不說話了,他心底里還在隱隱的防備和擔憂,防備什麼呢?防備這個小太后又忽然之間把她手上的奏摺甩給他看,然後讓他說想法意見。
縱然殷玄知道她想扶植他,可殷玄也知道,哪怕他被她扶植起來了,他也是傀儡,既知是傀儡,那就得有一個傀儡該有的自覺性。
做傀儡得有什麼心態?
裝傻呀。
不懂的說不懂,懂的也說不懂,知道的說不知道,看的明白的時候也裝作看不明白,總之,你不需要有思想,你只要有聽話的本事就行了。
殷玄覺得他現在就是這樣。
當然了,他跟在她身邊的時候,除了伺候她,也在揣摩她的心思。
依這幾天他觀察所得,她似乎並不願意要一個傀儡,或者說,不願意要一個完全的傀儡,她想讓他聽話,又想讓他有思想。
這可真就難為他了。
因為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希望他有思想,什麼時候又希望他沒思想呢?
若是一個不好,他搞岔了呢?
那她會不會一腳又踢了他?
虧得殷玄既聰明又機敏,而且,心思足夠深沉,配得上她的看重,至少,他七歲深沉的心機是跟得上她十歲深沉的心機節奏的。
當她又把手上的奏摺遞給他看的時候,殷玄很平靜地擱下手上的墨條,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這才接過她遞過來的折本,打開看。
看完,他看向她。
聶青婉手掌支著下巴,也在看他。
殷玄的目光對上她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緩慢眯了一下,他說:「這折本寫的是上貢之事,裡面的貢品羅列的倒是挺詳細,聶公讓你看這個,應該是讓你在這些貢品里挑一些你喜歡的東西。」
聶青婉笑了笑,沒應話,又拿了一本奏摺給他。
殷玄接了,又看了,然後他就沉默了。
聶青婉又指了指手邊的另四本奏摺,讓他繼續看。
殷玄很聽話地一本一本地看著,看完,他垂眸將這些折本都收好,掃了她一眼。
聶青婉說:「看出什麼了嗎?」
殷玄抿了一下唇,看出什麼了嗎?當然看出來了,如果只看一本,大概真看不出名堂,但看了這麼多本后,繞是他不清楚歷來這些國家都是什麼標準來進貢,可也能隱約猜到一些。
聶公這回給小太后的奏摺都不是關乎民生的,而是關乎上貢的,而既是上貢,那就牽扯到了周邊各國。
所以,這一回,聶公讓小太后看的,是周邊各國的態度。
這態度不大好,從貢品上就看得出來。
那些貢品的單子寫的華麗無比,每一樣名字都起的甚為動聽響亮,看上去恭敬無比,跟在後面配的實物圖片也十分漂亮,但那實物,沒一樣是稀罕的,全是尋常之物。
而這,正是不尋常之處。
小太后是精明人,肯定也看出來了,周邊各國已經對大殷帝國起了輕漫之心,而一旦有了輕漫之心,就很容易以下犯上。
所以,她是想讓他說實話呢,還是說假話?
殷玄看著聶青婉,一時不敢開口。
聶青婉說:「看到了什麼就說什麼。」
殷玄說:「這貢品的名字聽上去極好聽,看圖片也甚是美觀漂亮,就是不知道實物如何。」
聶青婉笑,忽的一下子把兩隻胳膊都撐在了桌面上,小小的腰板直起來,弓著身子把臉伸到了他的面前,殷玄嚇一跳,剛那麼一刻他以為她要親他,他差點沒控制住一掌拍向她。
殷玄緊了緊手,小臉緊緊地綳著,看著這個像猴子一樣突然上躥下跳的小太后,看著她把臉湊到他的跟前,仔細的瞧他。
不知為何,被她那樣的目光看著,殷玄的心猛的一跳,臉面開始爬上不正常的紅暈,天地良心,他對她沒異想。
他也沒那膽子對她有異想。
只是,她離這麼近,著實讓人害怕。
殷玄實在受不住了,有些惱怒地說:「看什麼?」
聶青婉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不變,小小的粉唇離他的臉極近,她好像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距離有什麼不對,只是很認真地說:「在看你臉上的表情,我得離近點看。」
殷玄翻白眼:「看清楚了?」
聶青婉點點頭,這才一股腦往後撤開,窩進椅子里,沖他說道:「一臉虛情假義,你端著一張恭敬的臉,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卻不一樣。」
殷玄猛的一愣,幽深的眼對上了她的。
如此聰明的姑娘,難怪殷祖帝會那般喜愛,三年來對她護的緊,死了也要賜她一個可以臨駕在眾人以及殷氏皇族之人之上的權柄,大殷帝王,得從她手中挑出,這話其實很明確了,不是從這個小太後手上挑出的帝王,殷祖帝不會承認,這是殷氏皇族之人萬萬沒有想到的吧?哪怕他們殺了小太后,哪怕他們自己憑能力坐在了那張寶座上,也鎮不住這個江山。
這句話一語雙關,既說了他現在心裡一套嘴裡一套,又含沙射影地說了那些折本上寫的上貢的小國們。
殷玄忽地一笑,說道:「太后看出來了,還問我,我心裡想的確實跟嘴上說的不一樣,但其實也一樣,沒看到貢品,我也不敢亂說,挑撥鄰里不和的事情,我可不會做,不然,你得說我心懷不軌了不是。」
聶青婉挑選殷玄的時候看中的是他的武功和膽量,七歲,能在那麼多的殷氏皇族之中一擊殺了殷山,在皇宮,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足以看出這個人有著超高的膽識和狠辣的手段,這是她需要的人,當然,她需要武夫,卻不是莽夫。
為帝者,腦子太菜可不行。
這幾天她有意無意的試探他,他都極為聰明地保全了自己。
聶青婉知道,她選的這個男孩兒,雖然血脈不正統,雖然出生不好,可他卻擁有著一個帝王該擁有的一切,夠狠,夠聰明,只這兩點,就能擔得起整個大殷的天下了。
聶青婉說:「那咱們就去看看實物。」
殷玄挑眉,見聶青婉要下來,他過去把椅子搬開,又伸手將她抱下來,等把她放在地上了,聶青婉嘟著嘴說:「下回別抱我了,我自己不能下來嗎?搞的我跟個小不點似的,我告訴你,我是你娘,我是大人,你是孩子,別弄反了。」
殷玄:「……」娘你屁。
那麼想當娘,你自己去生一個!
轉眼想到她生不了了,殷祖帝死了,她就是長大成人了,也當不了娘了,他的嘴角又勾了一絲幸災樂禍。
聶青婉自然是沒看到他嘴角那一絲幸災樂禍的笑的,他也不可能讓她看見,聶青婉說完那句話后就往門外走了去。
聶音和任吉並不是每天都跟著她,之前殷玄沒被聶青婉帶在身邊的時候,他二人有時候是一人伺候,有時候是兩人伺候,有時候兩個人都不在,是別的宮女頂上,聶音是掌事姑姑,任吉是太監總管,他二人除了平時伺候聶青婉外,還有很多事要做,好在,沒人敢在宮裡對太后不敬,他們倒也放心,如今有殷玄跟著,他們就更放心了。
出了門,門外守了很多太監和宮女,聶青婉沒管他們,直接帶著殷玄去皇家庫房。
她這頭剛去,另一頭的聶公述那裡就收到了消息。
聶公述蒼老的眉頭挑了挑,笑著對面前的一干大臣們說:「太后雖小,但看事極精準,你們往後若有任何不解的事情,都可去問問她,雖說後宮女子不能干政,可眼下帝位空懸,沒有皇上坐鎮,我們能得太后指點一二,也是一件幸事,多一個人分擔,也能多一個主意。當然了,太后只是提點,她沒有權力來決定國家大事,你們也無須擔憂後宮亂政,有我在,我也不會讓她亂政,等哪天我不在了,你們也得記著,不要讓她亂政。」
大臣們連忙應是,不敢有反對的話語。
聶公述的身體已漸不好,從殷祖帝去世后,他的狀態就每曠日下,他知道,他時日無多了,他得在走之前,為婉婉鋪好路,這些大臣們現在顧著他,不敢妄動,誰知道他去世之後這些大臣們會做些什麼呢,可能會被殷氏之人策反,也可能會集體上書,另覓他們心中如意的明君,若大臣們集體聯合了殷氏皇族,那聶氏再強,也壓不住,所以,他得讓大臣們自己去體會,太後有一個精明的腦袋,她更有一顆讓人不能輕視的心,讓他們打心底里不敢怠慢,甘心臣服。
這才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
欣慰的是,他聶家兒女,雖然一出生不是龍鳳,可一出手,那便是龍鳳之姿,她沒讓他失望,她更加不會讓殷祖帝失望。
聶公述以奏摺試探了聶青婉很多次,到這裡,也能完全安心了。
他相信,由聶青婉統治的大殷,會比以前更上一層樓。
聶青婉帶殷玄去皇家庫房看了那些上貢的實物,看完后,二人都有短暫的沉默,聶青婉對殷玄說:「假如你現在是皇上,你要怎麼做?」
殷玄聽著這話,知道這次的回答不能耍心機了,他得說實話,還是她想聽的實話,當然,她想聽的,也就是他想說的。
殷玄道:「還回去吧,看他們什麼反應。」
聶青婉深黑的眼睛一亮,極為感興趣地看著他,問道:「若他們什麼反應都沒有呢?」
殷玄說:「不會,我能猜測到的他們的反應會有兩種,一是重新換貢品,再進獻上來,如此就坐實了他們確實對大殷產生了輕漫之心,而有可能,他們會逆反,二是誠惶誠恐地來大殷賠罪,以示忠心,若是他們超出了我的猜想,做出了第三種反應,那就不太妙了。」
聶青婉手掌一拍,一臉興奮地說:「娘果然沒看錯你,兒子,你好樣的,那就按你說的去做吧,還回去。」
她轉身,看向門外,嘴角勾起冷笑:「本宮就看看他們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