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太后
【第二捲風雲歸】
【太后】
也許大殷出現了一個聶青婉,聶府生出了一個國色天嬌,便註定了這個帝國要經歷一場傳奇,遭受一次風雨飄搖,磨礪一段浩劫,然後再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帝崩二字從聶青婉嘴裡說出來,她素來冷清的眼眸也終於跟著紅透了。
她哭了嗎?
沒有。
可她悲傷嗎?
她很悲傷。
上一次她送走了殷祖帝,這一次她送走了殷皇,這兩個男人,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卻以同樣的身份與她攜手共度,卻最終又全部都如同她生命中的過客一般,匆匆而走。
哪怕歲月短暫,他們卻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縱然所留不多,卻又與她緊密相連,他們——都是她的夫君,是她要執手一生的男人,卻都在她的親眼見證下,走入了死亡。
恍惚間聶青婉似乎又回到了十歲,她以單薄的皇后之軀站在帝宮門前,向世人宣布著同一句話——傳,帝崩。
那一年是大殷建國七百六十五年,那是一個深秋,帝宮裡的千枝鬆開的如火如荼,開滿了帝宮的每一個角落,紅的像血,又像忘川河畔的曼陀羅花,那樣的顏色真真是極好看啊,可這個世間最美麗的色彩卻伴著最殘酷的冷意帶走了這個世間最尊貴的男人。
聶青婉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崩潰而下。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淚是因何而來,心中的沉痛又是因何而起,她望著頭頂的這一片天,被大雨遮蔽住的陰雲,是那樣的濃烈,幾乎翻覆了她的眉眼。
都道榮華富貴難求,可有誰知,最為風華絕代時的她,在飽受著怎樣的孤寂,最是年幼歡快的歲月里,她又在經受怎樣的風霜,無人參與她孤獨背後的艱辛,只有她自己,靠著不屈的靈魂撐起自己那片絢麗的天空。
——
帝崩。
大病七年之久的殷祖帝最終還是離開了人世,離開了那張至尊寶座,十歲的聶青婉在帝宮門前宣告了帝崩二字后舉國哀痛,跪在帝宮門外的一干殷氏皇族之人吵嚷著要闖進去,卻被眼前這個小小的皇后擋在了門外。
那一天帝宮門前鬧的很兇,最終殷氏皇族之人是怎麼離開的,無人可知。
但那天之後,所有人都知道,殷氏皇族之人是容不下這個小皇后的。
不,她不再是小皇后了。
她成了小太后。
太后。
——
七歲的殷玄盤腿坐在草地上,撐著頭,看著嘻嘻哈哈地盪著鞦韆,玩的不亦樂乎的聶青婉,面上一派沉靜,裝的老城穩重,可內心裡卻孩子氣般的對眼前這個小太后露出十分不齒的表情來。
殷玄以前是真沒接觸過這個小太后,誰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過,能伺候殷祖帝三年,讓殷祖帝寵著護著,還能讓殷氏皇族之人次次吃癟,鎩羽而歸,這小太后也不是好相與的。
但是,與她相處了幾天後,殷玄就覺得外界的傳言都是假的,這小姑娘成天沒個正形,除了玩還是玩,到底這麼貪玩的她是如何搞定殷祖帝的?
就靠會玩嗎?
殷玄嗤地譏笑出聲,但是轉眼想到那天她風輕雲淡地把殷德說的啞口無言的樣子,殷玄漂亮又稚嫩的眼眸緩緩地眯緊了。
他抬了抬頭,想要更認真地看清她。
小姑娘特別愛玩鞦韆,且,極為調皮搗蛋。
不知道今天又會不會從高空跌下來。
正這樣想著,耳邊就嗡的一聲響,幾乎還沒等高空中那個小太后尖叫出聲,殷玄已經像離弦的箭一般咻的一下子飛了出去。
他雖然只有七歲,可那輕功,著實讓人驚嘆。
饒是站在不遠處的任吉看了,都忍不住想拍手稱個好字。
殷玄抱住聶青婉,任風聲從臉上刮過,任她的笑聲穿透耳膜,砸進心房,他無聲地撇了撇嘴,眼皮往上掀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個隨之跌落的鞦韆,著實不明白那玩意有什麼好玩的,能讓她笑的這麼開心,樂此不疲。
殷玄將聶青婉小心地放在地上,也就剛剛站穩,門外守著的太監就走了進來,附耳對任吉說了一句話。
任吉眼眸一沉,走到聶青婉跟前,沖她低聲說:「太后,德王來了。」
德王指的就是殷德。
而殷德這個時候來,絕對又沒好事兒。
聶青婉臉上明媚歡快的笑容一剎時斂的乾淨,她漠然地朝旁邊的聶音伸出手,聶音便遞了巾帕給她,她站在那裡擦著手,緩緩又抬頭,瞅了殷玄一眼。
殷玄雖小,可心思精明著呢,他淡抿薄唇,說道:「若是來找我的,太后不必為難,我隨他回去一趟就是。」
幾天前殷玄在皇宮裡殺了殷山,這事兒殷氏皇族之人一直在糾纏。
哪怕殷玄被聶青婉選中放在了自己身邊,那些人也沒消停。
聶青婉知道,這是殷玄皇族之人在藉機挑事,殷玄殺了殷山,不管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如今她既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身邊,她就不會再坐視不理。
殺同族,以殷氏皇族之人的族規,殷玄這一去,就絕對出不來了。
這是殷氏皇族之人在向她挑釁呢。
他們不服她,或者說,他們對於殷祖帝臨死前只留她一人在床前的事情很介意。
確實得介意一下。
殷祖帝沒有寫遺位召書,而是把這個重擔交給了她,也就是說,大殷的國運,大殷的下一代帝王,要從她手中挑選出來。
一般而言,按殷氏皇族的族規,帝位一旦空懸,他們皇族之人就會按照強者為王的意志去爭奪帝位,只是可惜了,有她這個礙眼的太后在,有她身後那麼強大的家族在,繞是殷氏皇族,都不敢真的罔顧她這個太后,去爭搶帝位。
她擋了他們稱帝的雄心,他們焉能不恨?
關鍵是,她如今又挑選了殷玄,而殷玄在殷氏皇族之中壓根沒有任何地位,血脈不正統不說,出生更不光彩,讓這樣的一個人來當皇帝,領導整個殷氏皇族,他們會覺得丟臉,會覺得憤怒,更加會不服氣,來鬧事,無可厚非。
鬧事么。
聶青婉抬了抬臉,將絲帕往聶音手上一扔,那一刻,殷玄又在她十歲的漂亮眉目里看到了嗜血的冷酷殺意。
殷玄想,這個漂亮的小太后,看著嬉皮笑臉,看著柔弱可欺,看著淘氣又貪玩,可事實上,她並不好欺負,在她的靈魂深處,住了一個令人膽寒心驚的魔鬼。
如同他一樣。
真的,他們是一樣的人。
忽然之間,殷玄從父母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溫暖過的心被照進了一絲溫暖,他看了聶青婉一眼,見她不說話,他轉身就要走。
聶青婉喊住他:「呆我身邊別動。」
殷玄一頓,轉身看她。
聶青婉卻不看他,只抬了抬下巴,沖任吉說:「宣德王進來吧,這回看他又要說什麼。」
任吉嗯了一聲,向剛剛那個來傳話的太監示意,讓他去把德王帶進來,那太監去了,任吉又走回到聶青婉身邊。
聶青婉不玩鞦韆了,她帶著殷玄和聶音以及任吉進了前殿,聶音去給她拿果餅糕點和水果吃,任吉去泡茶。
殷玄站在那裡,看著聶青婉。
冬日的大殷是極冷的,平時都是北風呼嘯個不停,偏今天陽光明媚,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連北風也停歇了,聶青婉沒有披外袍,但還是穿了一件夾心的棉襖,棉襖極華麗,綉著鳳凰鳥,她十歲的小小身軀裹在這個鳳凰鳥里,顯得很是臃腫。
她剛剛玩了太久的鞦韆,大概有些熱,在外頭還能吹吹風,散散熱氣,但進來了,那就沒辦法散熱了,這滿室的屋內都被炭火給熏的熱乎乎的,她不熱才怪了。
殷玄見她熱,就說:「把小棉襖脫了吧。」
聶青婉說:「不行,一會兒姑姑看了又得說我了。」
聶青婉口中的姑姑就是聶音,聶音是聶義的妹妹,今年不大,但比聶青婉大多了,聶音二十一歲,從聶青婉進宮的時候她就跟來了,聶家人是不放心別人伺候聶青婉的,都用自己人,聶音已經伺候聶青婉三年多了。
殷玄以前都接觸不到太后,哪知道她身邊伺候的是什麼人,但這幾天都知道了。
殷玄哦了一聲,又看了她兩眼,肉眼可見她的額頭開始出汗了,他想了想,轉身去找了一塊毛巾,搓了冷水,過來給她擦頭,再給她擦臉。
聶青婉坐在那裡,看他笨手笨腳的拿毛巾在她臉上擦著,她噗嗤一笑,伸手奪過那毛巾,要自己擦。
可殷玄眉頭一皺,呵斥她:「你坐著,我來擦,這水很冷。」
聶青婉好笑:「哦,你也知道水冷呀,那你怕我受冷,不讓我碰,又往我臉上招呼,你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殷玄愕然一愣,他說那話純粹是客氣話,她是太后,他能讓她自己動手幹事嗎?要是讓任吉和聶音看見了,他二人不得又怎麼埋汰他了,上回就因為他『不長眼色』地讓這個太后自己插了一下簪子,聶音就數落了他一整天。
殷玄也是很委屈的,那簪子是太后自己心血來潮抽出來玩的,玩疲倦了就順手又插了回去,他幫什麼忙。
可偏巧就讓聶音看到了,說他跟個廢物似的。
這聶音說話是極難聽的,大概除了這位小太后,她誰也不放在眼裡,對誰都不加辭色。
殷玄那天是憋了一肚子氣的,可他很清楚自己沒有生氣的資格,但卻得到了教訓,那就是但凡他在這位小太後身邊,而這位小太後身邊又沒別人的時候,不管這位小太后要做什麼,他都得幫她,哪怕她要脫衣服呢,他也得幫她脫,就是不能讓她自己做。
殷玄沒覺得這水冷,他練武之人,體格強健,泡冷水跟沒泡一樣,可這位嬌滴滴的太后就不行了。
殷玄一聽她說水冷,趕緊將毛巾拿開,一臉無措在站在那裡。
他本好意,這會看來像歹心了。
再看她的臉,汗是沒了,可臉卻被凍紅了。
殷玄嚇一跳,正想去再拿個暖毛巾捂一下,補救補救,可聶音已經拿好了吃的過來,他幾乎是本能的以做賊似的姿態豁地把手上的濕毛巾給揣進了袖兜里。
他心裡想的是,絕對不能讓聶音看見他又做了這麼蠢的事情,不然她在太后耳邊煽冷風,讓太后把他趕走了怎麼辦。
聶音眼睛極尖,耳力也極驚人,她也是有武功的人,尤其伺候聶青婉,一絲一毫也不敢馬虎。
不知道她看沒看到殷玄那動作,總之,她來到了聶青婉身邊后,那嚴苛的眼神就落在了殷玄身上。
殷玄十分從容,面色不苟,讓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聶音又將視線收回,把果盤一一擺在桌面上,當抬頭看聶青婉的時候,看到她的臉極紅,就蹙起眉頭,說道:「太后的臉怎麼了?」
聶青婉伸手挑選著果餅,漫不經心地說:「哦,熱的,姑姑,我想脫了小棉襖,這屋裡不冷,我不會感冒的。」
聶音沒應話,直接上手幫她脫,邊脫邊說:「這屋裡確實熱,下回再熱了,姑姑不在,你就讓任吉或是讓殷玄幫你脫,不要受著。」
聶青婉笑了笑,說道:「嗯。」
聶音脫了聶青婉的小棉襖,遞給遠處候著的宮女,宮女剛轉身,就碰到了泡好茶來的任吉,見了禮,拿著衣服下去,但凡是太后的衣服,只要上了身,又脫下了,那就一定要清洗的,宮女自是收拾著下去,拿給浣衣房了。
任吉將茶具一套端過來,給聶青婉倒茶,剛將杯子注滿,聶青婉還沒來得及喝,殷德就來了。
聶青婉還在吃著核桃酥,聞言頭都沒抬,只揮了一下手,讓任吉去把人帶進來。
任吉去了,不一會兒殷德就來了。
進門前,他將質地上等的狐裘脫下來,讓殷善拿著,殷善是殷德孫子里的最小一個,今年只有十六歲,殷善拿著狐裘,立在門口,沒敢進。
殷德一個人進去。
任吉領著他到了聶青婉跟前,站定了,殷德就沉目打量著眼前的小太后,也不見禮,就虎目威風地站在那裡,見聶青婉滿手酥餅沫,嘴四周也滿是酥餅沫,整個人像個小不點一樣窩在寬大的榻內,像個正貪吃的孩子,他的額頭控制不住的就抽了又抽,他是真不明白,先皇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會把大殷的江山社稷交付在這個小女孩手上,簡直就是胡鬧!
殷德沉聲說:「太后早上沒吃飯?」
聶青婉正吞咽著食物,含糊不清地應一聲:「吃了呀,但又餓了。」
她抬頭,看著他:「德王來找本宮,有事?」
殷德說:「確實有事,你別吃了吧,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聶青婉哦了一聲,居然聽話地真不吃了,她找聶音拿了帕子,擦了手,又擦了嘴,她以為擦乾了,其實還沒擦乾淨,臉上還有一點面沫子。
聶音見了,要去幫她擦了,卻早有一雙手,伸了過去,將那臉上的面沫子擦了,那不是旁人的手,就是站在聶青婉身邊的殷玄的手。
殷德看到這一幕,十分氣怒,他氣的不是這個小太后怎麼樣,他氣的是殷玄的低三下四,他們殷氏皇族,從祖上打下基業開始就是這片陸地上的王,只有別人匍匐臣服和賣力討好的份兒,哪裡會低三下四的伺候別人,就是伺候,也是伺候本族之人,外姓人從來都沒有那樣的資格!
殷德厲聲喊:「殷玄,你過來!」
殷玄抬頭,平靜地看他。
殷德說:「身為殷氏皇族之人,當有殷氏皇族之人的風骨,斷頭也不斷膝,你之前不顧殷氏族規,殺了本族之人,就已經是死罪了,現在又低頭哈腰的對旁人諂媚,你這樣的德行,真不配擁有我殷氏的鮮血。」
他說完,又看向聶青婉,說道:「太后,本王今日來不為別的事情,就是來接殷玄回去的,我們殷氏皇族的事情,我們殷氏皇族自己解決,本王知道,太后你有意將殷玄培養成太子,但這事情本王不會同意,縱然先皇把江山大統託付在了你的身上,可帝王之位,也不是你一人說的算的,不說殷玄配不配了,就是他配,他犯了殷氏皇族的族規,弒殺同胞,就已經沒資格再坐在那個位置上了。」
聶青婉淡笑,輕輕款款地抬起頭,說道:「沒資格嗎?可你們殷氏皇族不是還有另一條族規嗎,帝王崩,殺伐起,強者為王,用百姓們的話說就是若帝王駕崩,沒有子嗣傳位,你們殷氏皇族可興兵而起,爭奪帝王,強者稱王,被百姓們擁戴,這是千百年不變的明文規定,在帝王之位空懸的時候,殺戮是被允許的,那麼,既是被允許的,殷玄又有何罪?」
殷德怔然一愣,噎住了。
聶青婉又說:「再者,殷玄確實是本宮選中的人,而本宮也確實是受先皇託付,要為大殷尋得一位曠世明君,你既知道了,你卻還非要帶走他,非要處罰他,你是在對本宮的做法不滿呢,還是在懷疑本宮的眼光,還是說,你在質疑先皇的決定?」
殷德手指握緊,看著她,冷冷地說道:「你別拿先皇來壓我,就算先皇在世,他也不會把江山大業交給殷玄。」
聶青婉點頭:「你說的沒錯,先皇若在,他不會選殷玄,那麼先皇健在之時,他為何不選別人呢?德王有沒有想過,先皇為何臨死也不寫傳位召書,反而讓我來命定皇位繼承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