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兩條道路
連續五次沒能中舉,從二十歲時青春年少的徐神童變成了年近四十的老頑童,徐文青心中的憤懣和抑鬱是難以言表的。一次又一次的落榜,幾乎將他僅存的那點意誌也消磨殆盡。
若不是“實現一番理想、造福一方百姓”的信念還在勉力支撐,也許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麵前案幾上的時文對徐文青來說並不難寫。曆經人生磨難且閱盡人間心酸的經曆,絕大多數時候都能讓徐文青越過現象看本質,所以寫出的文章往往入骨三分且尖銳異常。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考前顏子卿跟他說的那句話和念的那首詩對他震動很大。一直以來,自己都最以悲觀的態度和結果來看待官府、百姓和世間萬物,可顏子卿卻告訴自己:結果沒那麽壞!
自己該聽誰的?相信顏子卿還是相信一直以來自己的眼睛。正常情況下,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徐文青這次有種預感,自己的眼睛也未必可靠,自己看到、聽到、想到的東西,未必就是正確的。
自己覺得倭奴們不可戰勝,可偏偏他們的首級已經堆了好幾個京觀,卻拿顏子卿沒有絲毫辦法;覺得雲州也許會徹底崩潰,但結果明顯沒自己想的那麽差。
該相信誰?
沉思許久,徐文青終於決定還是跟從自己本心:我就是我,我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
提起筆,正要按往日思路答題,眼睛餘光卻突然瞄到一株從牆縫中艱難長出的小草。
小草——這又讓徐文青想起兩日前的那首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最後一刻是製藝。這次蘇和仲非常“正統”,沒出半點“幺蛾子”。
題目:建言禦倭之法。(言之有物即可)
這道題出得不但中規中矩,而且非常符合現時情況,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徐子青拿到題目,驚喜交加。全雲州,除了顏家那位侯爺,還有哪個考生敢說比自己更熟悉當下情況?幾月前杭州那頓飯,一眾文武建言獻策良多。自己甚至不用思考,隻需把眾人說的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不錯的文章。
真的這麽巧?難道自己真的苦盡甘來,時來運轉!?
徐文青想到這笑了:怎麽可能!
對於蘇總督來說,自己生死、中舉與否不值一提,隻有另一個人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
最後一天考完,豆豆跑出考場去找表哥,直到貢院門口人走光也沒等到人。回到客棧,抱月樓掌櫃也不知顏侯去向。當然,也許知道也不敢說。
王熙河等人本想邀請豆豆乘坐免費的馬車回杭州玩幾天,可沒有等到顏子卿,再回杭州感覺沒多大意思,豆豆賭氣之下,直接回了紹興。
至於顏某人自然早早的出了考場,坐上衛家馬車,趕到莫愁湖心的衛家莊子上。
接下來的幾天,顏子卿本想帶著蕭如秀到雲中城四周轉轉,好好享受一下休閑的自然時光,可惜不行:蕭如秀小叔,衛家最後一根獨苗衛季道病倒了。
衛季道並不住在莫愁湖。因為莫愁湖莊子水汽太重,衛季道一直住在雲中城內的衛家府上。因此,蕭如秀也不就能再待在莫愁湖的莊子上。
顏子卿去看了衛季道一次。一個麵色焦黃、形色枯槁、枯瘦如柴的孩子躺在床上,一張人皮包著骨頭,根本看不出個孩子樣。別說蕭如秀,就是顏子卿看了也心情沉重。
幾年來,蕭如秀艱難維持著衛家,孤單寂寞的歲月中,一直是這個小男孩在陪伴,與其說是小叔,還不如說是姐弟甚至母子。
給衛季道診治的大夫換了一茬又一茬。別說雲中城,就算是遠在神京的有名大夫,衛家也請過。天下有名有姓的神醫,除了實在太遠不能成行,幾乎都請了個遍。
但沒辦法,衛家四兄弟都是如此。顏子卿了解過,衛家老太爺和太太是表兄妹成親,這種病很可能是遺傳疾病,大夫們也束手無策。
陪著蕭如秀整天以淚洗麵,三五天之後實在不能陪下去了,因為科舉快開榜。開榜,自然是要報喜的,從雲中出發的報喜官們,會把喜報挨個送到每戶家中,當事人自然是應該在場的。
在蕭如秀的再三催促下,顏子卿最終在揭榜當天,九月十五大早從雲中出發快馬趕往杭州。按照顏子卿預計,報喜人再快,趕到杭州也需兩天,隻要自己九月十六當天到家便無妨。可他忽略了一件事……
鄉試中舉叫乙榜登科,簡稱乙科。放榜之時,正值桂花飄香,故又稱桂榜。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亞元,第三、四、五名稱為經魁,第六名稱為亞魁。凡中式者均可參加次年在神京舉行的會試。
放榜後,會由總督主持鹿鳴宴。席間唱《鹿鳴》詩,跳魁星舞。
自從考科舉,接連幾天徐文青都待在自己租住的小院內沒有外出。
除了偶爾有幾名至交好友過來探望、衛沅青過來送點吃喝,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睡覺,哪裏也沒去。不是傷心和失落,而是實在不想動。
躺在床上這幾天,徐文青想了很多,想了自己母親、自己忘妻、自己嶽丈、自己知己,但想的最多的還是那一株草。
一株草,如此卑微的生命尚且自強不息、樂觀向上,自己憑什麽自艾自憐,愁苦不已?
要抗擊倭奴、回報百姓,不是隻有科舉一條路才是……別人能做到,自己憑什麽做不到?
想到此間,徐文青再也躺不住,爬起身來。跑到小院的大缸裏捧了幾捧水澆在臉上算是洗了臉,回到屋裏收拾幾件換洗衣服用塊花布一包,拿出最後幾塊碎銀子抄在懷裏,轉身朝外走去。
徐文青推開房門,剛要邁步,隻聽“咚!”一聲巨響,瞬間被震在當場。
門前密密麻麻的站滿了左右街坊和身穿紅衣的報喜人,他們剛才正打算敲鑼,卻被猛然打開的房門嚇到了。
雙方都被對方嚇到,場麵頓時凝固。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誰先開口,最終還是一名女子說了話:“徐大哥,您中了!”衛沅青喜極而泣,淚眼朦朧看著徐文青,她是替徐文青高興。
天還不亮就和丫鬟一起到榜下等待,這次終於沒再失望。全雲中城,也許最高興的便是她。
“中了!?”徐文青一時語塞。前麵五次,每次考完都望眼欲穿,期待有人能來報喜,一次次失望;這次自己已經徹底放開,離去之時,竟然中了?
徐文青的沉思和意外在眾人眼中卻是另一幅模樣。
衛沅青和街坊、朋友們知道,徐文青這些年過得有多苦。自小便是神通,名聲甚至不亞於杭州的那位,傳揚得比總督還大。可五次失意,十五年蹉跎,一次次被打落深淵,又是何等絕望?這種能讓人變成鬼的落差,徐文青能堅持到現在,何其不易。
今日終於苦盡甘來,所以不管多麽失態,眾人都能理解。
衛沅青開了口,一眾報喜人趕緊朝徐文青跪下:“恭賀徐老爺,捷報紹興府山陰徐老爺諱文青,高中雲州鄉試第二百五十一名。京報連登黃甲。”
本科錄取總數就是二百五十一,這是最後一名。徐文青苦笑,若不是最後看一眼的那棵草,若不是寫時文的時候壓了火氣,若不是最後科的製藝……自己這次還得失之交臂。
不過無所謂,最後一名實質和第一名沒有區別,隻不過名字沒那麽好聽而已。這科考試的接近八千人,三十二人取一,能中舉也算很了不起。門前的眾人亦是如此,對普通百姓來說,能中舉便好,誰會去管名次第幾?
“徐老爺、徐老爺!?”一旁的報喜人見徐文青瞪著大紅色豎匾默不作聲,不由得提醒。
生平無數稱呼,有的叫神童、有的叫學兄、有的叫公子、有的叫先生,但叫自己“老爺”的,這是第一次。
看著紅色豎匾,徐文青念了無數遍,百感交集。想到這些年為這塊匾受到的煎熬,淚水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知道報喜人的意思,衛沅青趕緊掏出銀兩打賞報喜人。衛沅青出手大方,又是引得眾人好一陣磕頭、恭維,最後離開。
街坊們都擁擠在一旁,平日裏鄉裏鄉親,大都熟識,今日徐文青中榜高就,大家都替他歡喜。
抹幹淨淚水,徐文青甩了甩頭:“多謝諸位高鄰,多謝!文青今日還有要事,無法邀諸位宴飲,實在抱歉!”
這時候,眾人才發現徐文青肩上的包裹和一身打扮。
“徐大哥,你這是要去哪裏?”連續好幾天,徐文青情緒低落,衛沅青是知道的。但如今中了舉還要遠行,就不由得衛沅青不多想。
“沅青,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這個世上,隻有這一條路才能走得通,所以不管前方有多黑,都在苦苦摸索,艱難行進。”
“可有一天,有人告訴我,路不止一條,還有另一條路。這條路也許遍布荊棘,路邊有萬丈懸崖,但至少不用在黑暗中摸索,能看得見前方。”
“今天我要去看看,那條告訴我道路的人,還願不願意帶著我一起走!”說完,認真的看著衛沅青的眼睛。一直以來,徐文青都在躲避,這次目光堅定,反而讓衛沅青不敢對視。
沉默了半晌,衛沅青輕輕歎口氣:“那徐大哥,祝你早日達成夢想!”
“謝謝,我相信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