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死活不論
當夜,顏子卿收到泉州風橋鎮的飛鴿傳書,上麵隻有八個字:倭奴襲擊,損失慘重!
連夜帶兩百親衛騎馬趕往泉州,即便晝夜不停,趕到也是三天以後。
“大兄,大兄太慘了!”負責此處的顏子雲見到顏子卿後,跪地抱頭痛哭。幾個月不見,人是成熟許多,可惜蓬頭垢麵、衣衫淩亂、雙目赤紅、青筋爆裂,完全看不出世家公子風采來。
風橋鎮與其說是鎮,還不如說是村落。原先隻有三千餘人,交州災民到來後漲到八千才改村為鎮,因位置原因,其中一個蒸餾器設置在此處,所以成為顏家三大核心駐地之一。如今這個基地已經成為一片廢墟,房屋全被燒毀、地上青煙陣陣,就連村口即將成熟的麥苗,都被踩踏的一片狼藉。
幾百名逃離的村民已經回歸,在廢墟中邊抹眼淚邊尋找還能使用的東西。村外的墳地立起密密麻麻的墳頭,一個連一個,誰是誰家的誰都分不清。
“大兄!我沒用,沒能看好風橋鎮!”經曆過諸多事顏子雲稍後緩過神來,沒有剛見麵那麽激動。“那群倭奴趁著泉州府中郎將換防,士兵大部分走不開的時候偷襲風橋鎮;半夜來的,人數上千;若不是家中護衛們拚死,我也完了。”
“一共隻逃出了不到千人,基本都是青壯,其他全都……咱家的造酒工具,我隻來得及銷毀核心部分,其他的被搶走了;等我們再回來的時候,全死了,全死了,全部死光了!老人男人孩子被直接殺死,婦女們都——”說到這,顏子雲再也說不下去。
顏子卿臉色鐵青走到一處沒被燒毀、基本保存完好的房屋前。說是房屋,誇張了,這是去年用泥土、石頭和茅草臨時搭建的居所。房子隻有兩間,床是石頭壘起來的,整個屋子裏除了幾個陶碗,一張毛草編織的褥子什麽都沒有。門口幾塊石頭壘砌起一個小灶,早上有個滿是缺口的陶鍋,裏麵還有湯水幹涸的痕跡。衣櫃裏有幾件全是補丁的衣服,鞋子是草鞋,沒有別的任何鞋。這就是一家三口的全部財產。
屋子裏的石頭台子上,顏子卿發現了一個祈福用的木牌,上麵有“顏家老爺”、“顏家太太”這樣的字跡……裏屋牆壁上插著草編的小馬、小牛、小狗,看得出屋子的男主人手很巧;地上有一個野麻縫製的小娃娃,是女主人編製的,可見他們一家雖然極度貧困,但過得很幸福,而且充滿希望。
但小娃娃上沾著血跡破壞了這一切。臨死前,不知道這個家庭曾遭受了怎樣的屈辱和痛苦,但必須有人來償還這一切。
顏子卿撿起沾血的布娃娃,輕輕撣幹淨她臉上的灰塵,放進衣袋。
“把善後做好!”留下這五個字,顏子卿轉身離去,沒有咆哮、沒有眼淚、沒有誓言,一切都在沉默中。兩個世界,都總有肮髒到極點的東西,代表著整個世界的黑暗、凶殘、爆戾和無恥,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它的敵人。這個時候,所有語言都是空虛的。對付那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隻有一個字:殺!
顏子雲望著兄長散發著無盡戾氣的背影不敢多言,抹幹淨臉上的淚水,再次掉頭回到悲傷的人群中,指揮著眾人善後、填埋……這個小鎮算是徹底毀了。
顏子卿一臉寒霜回到杭州,家中早有一名客人等候多時。
“老夫雲中城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王固本!”國朝建立之初,國都北移。為更好治理南方,雲中城也保留有一套六部班子,雲中城的右副都禦史和神京的一般,都是正三品。
“老夫和凝齋也是同門!”這是麵前精瘦牢老頭說的第二句話。王固本看顏子卿對正三品的右副都禦史沒半點感冒,丟出了第二個身份。
“額!子卿見過師叔!”這次,顏子卿方才以晚輩之禮給王固本行了一禮,讓小老頭臉色稍好看些。顏子卿擁有侯爵身份,除了紫禁城哪位,見誰行禮都是看心情,恰恰如今是心情極度不好的時候,怎麽可能給上門官員半點好臉。
王固本精瘦精瘦,比起方鳴石還營養不良,一簇白色短須垂於胸前,稍微增添幾分氣勢。這次到杭州是有所企圖的,否則和不可能跑到晚輩家裏來受氣。要說王固本來找顏子卿的原因,還得說到幾天前:
朱子清和王植秘密談判的事,瞞得了神京、瞞得住天下,瞞不了同在雲中城的王固本。這種投敵賣國、姑息養奸的事,以王固本的火爆脾氣,哪能忍!?王固本想上本彈劾,可惜沒有證據。這次跟到杭州來,就是為了證據。
和王植談判一事,朱子清有意拖延,始終定不下談判細節,隻是一味的找人陪王植義子毛海峰在雲中城各處玩耍。毛海峰在雲中城每日流連忘返、“樂不思蜀”,還結識了不少“夥伴”。有了臭味相投的好玩伴,就更是不辭長做雲州人。
但總在一個地方玩著玩著終究會玩膩。於是乎,在結識不久但關係莫逆的“好兄弟”,河道總督之子崔二齡拾拽下,兩人便一同來到杭州府,雲州第二大城市遊玩。崔二齡出自京兆崔氏,雖不是天下七望,但離七望也相差無幾。崔公子頭年無意見到漕幫幫主甄秀秀,驚為天人,想納之為妾一直未能得逞,這次去杭州為未嚐沒有再提舊事之意。
王固本早就盯上了毛海峰。可惜自己是禦史,在雲中城,沒兵沒權說了不算。啥事都能管等於啥事都管不了,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外地:毛海峰自己作死,跑到師兄蘇和仲地盤,那不是手到擒來?
王固本的第一站自然是杭州知府蘇和仲處。作為一同叢潁川書院出來的學子,王固本比蘇和仲晚一科登榜,但至少同窗的情意在。滿以為隻要自己開口,蘇和仲必定立馬拿下毛海峰交於自己。不想“老奸巨猾”、“貪生怕死”的蘇和仲竟支持談判,抓捕毛海峰一事被其當場拒絕。
王固本一怒下,當場砸了杯子。憤然從杭州府衙走出後,才發現上了蘇和仲的當。蘇和仲哪裏是支持談判,以蘇和仲的性子,恨不得把倭奴們扒皮拆骨,這老貨是不願陷入“黨爭”!
“你個老混蛋!”王固本指著杭州府衙罵了半天實在感覺無意,坐上轎子打道回府之時,師爺湊了上來。
“東主,這杭州府又不是隻有蘇知府一人能拿下那毛海峰!”師爺是雲州本地人,對雲州的勢力構成再熟悉不過。幾年來替王固本解決了好些難解問題,很得王固本看中。
“哦,你是說顏家——”王固本看向了街盡頭,於是,便有了王固本顏家一行。
“擒拿毛海峰?可以!”王固本的話音剛落,顏子卿當即拍板。
王固本看著自己這“便宜師侄”,滿臉苦澀。自己堂堂正三品右副都禦史,若是不報出方鳴石關係,恐怕連熱茶都撈不著一碗喝。剛進門報出官職的時候,自己這師侄眉毛都沒抬一下,竟以平禮相見,拱拱手完事。即便顏子卿有侯爺的頭銜掛在身上,可這樣拿大,和當朝三品禦史相見,合適麽?
以顏子卿的表現來看,自己還是讓天下百官驚懼的禦史麽?更何況此子區區二十歲,自己大他足足兩輪。全雲州都說此子高傲無比、目無餘子,真沒誇張。
等報了和方鳴石關係後,此子又是另一幅樣貌。態度恭敬不說,擒拿毛海峰那天大的事,答應的如此痛快?王固本都產生了“此子在敷衍自己”的錯覺。難道方鳴石的名字就這麽好使,死了那麽久,自己這師弟還要沾他的光、記他的情!
“馬上八月十五,我還有件大事要辦,師叔你不急的話——”
“不急,不急,那小畜生短時間不會走!幾個畜生湊一起,玩的開心著呐!”
“師叔是要死的還是活的?”
“死活不論!這小畜生害人無數,名字臭遍大江南北,無人不識,有首級便是證據!”王固本知道那毛海峰不光自己是個亡命徒,身邊常年還跟了幾十名倭奴浪人,個個武藝強橫。若是非要活的,怕橫生枝節:最好的敵人,是死去的敵人。
王固本知道,毛海峰就算活著被送到神京也扳不倒朱子清;但毛海峰一旦死了,朱子清還想談判?做夢去吧!
“師侄啊,千萬不要大意。那毛海峰縱橫東海十餘年,是個窮凶極惡的海匪;身邊常年跟有大堆倭奴武士,個個是亡命之徒,你萬萬莫要輕敵!”王固本找顏子卿幫忙,但不想坑顏子卿,有的東西必須說清,“而且那毛海峰一旦死了,他幹爹王植必定會來找麻煩,到時候隻怕還有手尾……”
“師叔,我知道了”顏子卿滿身的火氣,聽到這個消息反倒冷靜下來。雙眼看著東麵:不怕你知道,就怕你不來。
“你心裏明白就好!”王固本對顏子卿的態度非常滿意,也很理解。整個雲州的人,提起倭奴沒有不恨到骨子裏的。十幾年來殘害多少大漢子民,多少家庭妻離子散?
“那些倭奴根本不是人,可偏偏有的官員貪生怕死,總想著與畜生苟合。老夫任右副都禦史至此,幾任雲州總督上任之時都想著和倭奴們談判;倭奴們吃幹淨魚餌,掉頭來就啃噬我大漢百姓血肉,哪年消停過?”王固本看顏子卿很“上道”,願意和他多聊幾句。
“雲州東部和東南沿海,除極個別大的府城,哪縣哪鎮沒遭過倭奴侵襲!如今還有幾千倭奴盤踞在‘食人灘’那邊,讓百姓年年上供,當祖宗養!”王固本越說越猙獰。
“還有個別沿海富戶大族與倭奴勾結,官兵來的時候躲,官兵走的時候趕,朝廷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倭奴們消息比縣令、知府們還靈通,如何征剿?”老頭估計沒有高血壓、心髒病之類疾病,否則估計也就倒在顏府了。
“可偏偏朝中諸公視而不見!不管地方督撫用心與否,抓住機會就拚命構陷;軍官怕死、士卒貪財,十幾萬官軍猶如擺設,往往幾百倭奴追著幾千官軍攆……哎!”王固本說這些,也算是和顏子卿交底、掏心窩子了。顏子卿從王固本這裏,仿佛看到了方鳴石的身影:同樣固執、同樣消瘦。
“佑之,你說,這倭奴之亂何時才能平定,雲州百姓頭頂何時才能有一片青天?”
“師叔,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勇士可平虜;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青天白日終屬漢。幾顆老鼠屎也許能臭一鍋湯,但幾隻臭蟲絕對翻不了這片天!”
“‘臥薪嚐膽三千勇士可平虜;破釜沉舟青天白日終屬漢’,好,說得好!老夫就等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