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金陵金夢 61、全體撤兵
清明節的前一天，朱輝買來祭祀之物，給羅氏姐妹送去一份，次日一大清早，他和婉兮、宋河一起，帶著祭品來到郊外，在清揚的墳前痛哭一場。
當他飽含熱淚回到湯府時，羅阿敏蹲在一棵盛開的白玉蘭下，拿樹枝畫個圈，燃起冥紙，阿萍懷抱著小孩，安靜地站在姐姐的身旁。
微風吹起、火光四濺，阿萍把孩子放下，二人撥動著燃燒的火苗，熊熊火焰映紅她們的臉龐，她們的淚水撲簌簌往下流……
羅阿敏自言自語，不知她在說什麼，相信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在懷念逝去的親人……
忽然，小阿瑩撲進母親的懷抱，羅阿敏臉上的淚水比雨水還多，全都落在孩子的臉上，嚇得她哇哇啼哭……
朱輝聽見哭聲，忍不住把門打開，悄悄站住在她們背後，此刻，雨越下越大，便給她們撐起雨傘。
羅阿敏抬頭講道：「謝謝你，朱公子。」
「阿敏姐姐，不用這麼客氣，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妹妹，別把孩子淋病了，帶她進屋去吧。」
於是，朱輝打著傘把她們送進屋，又回到羅阿敏的身旁。
「朱公子，非常感謝你對我們的照顧，我知道，瑩兒的父親對不起你們……」
此話勾起朱輝痛苦的回憶，當年，父母帶著自己流落秋目浦，林一官逼迫父親當海盜，朱均旺寧死不從，迫不得已當個清苦的更夫，母親身患重病，因無錢醫治，在痛苦中去世，無論日子多麼艱難，朱均旺依然教兒子知書達理。
這時，燃燒未盡的冥紙被淋濕了，羅阿敏依然蹲在玉蘭樹下，遲遲不肯離去。
「姐姐，回去歇息吧。」
沉默片刻，羅阿敏講道：「公子，你知道嗎？我爹爹本是翰林院太學生，如果當年不出事，如今當個知府、知州，應該沒什麼問題。」
朱輝對她的身世很清楚，沒接她的話茬。
羅阿敏清清嗓子，開口罵道：「只可恨那招天殺的胡宗憲，為何不選別人，偏偏選中我爹爹，派他去勸降海盜徐海，更可恨那該死的狗賊嚴世蕃，讓他來當嚴氏賊黨的聯絡人……」
聽她的言語如此激動，朱輝繼續勸道：「忘記這些往事吧，天下沒有後悔葯。」
「好兄弟，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羅阿敏說著，微微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童年……
「一日深夜，裕王喬裝打扮，帶著幾個隨從，抬著一箱子金條，敲開我家的大門。那年，我才八歲，見有生人來了，便怯生生躲在爹爹的身後……」
「爹爹讓我跪下，他趴在門縫往外觀瞧，確認無人跟蹤，才把家門鎖上，自己也跪在裕王的近前，低聲說道：『卑職叩見裕王千歲，不知千歲駕到，有失遠迎，請多多恕罪。』當時，裕王很拘謹，把我們攙扶起來，絕望地答道：『閣下，快請嚴閣老救我！』」
朱輝忍不住感慨道：「那時的嚴嵩可謂權勢熏天，天下少有的權臣！」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嘉靖老兒想廢掉太子，裕王自身難保，卻無辦法為自己辯解，他知道嚴府有很多大內密探，不敢直接去求嚴嵩，只好喬裝打扮，帶著金條來找我爹幫忙，爹爹不敢怠慢，冒死答應下來。」
有關這個傳說，朱輝曾經聽過，算是從當事人口中得到驗證。
「裕王對我爹爹很感激，把我抱在懷中連聲誇讚。沒過幾天，爹爹高興地說，嚴嵩把事情辦成了，要把我送進裕王府，陪伴公主念書，就這樣，我在王府讀書兩年，不料想……」
羅阿敏實在講不下去了，雙手捂著臉失聲痛哭……
朱輝不再規勸，默默等待好一會兒，聽她繼續講述。
「那年，我像阿萍這麼大，我和妹妹被送回徽州老家，不久，我娘突然自殺，接著，有人把我們姐妹接到寧波，送上洪真人的船隊，自此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爹爹……」
以後的故事，朱輝更清楚，羅文龍給那嚴世蕃當鷹犬，被許靈兒、李如松等人抓獲，羅氏姐妹流落在秋目浦，住在六官文濤的家中……
「爹爹，你死的好冤啊……」
聽罷這聲慘叫，朱輝把她拉起來，勸道：「姐姐，不要凍病了，快回屋去。」
「朱公子，之所以給你講這些，是讓你可憐、可憐我妹妹。何氏夫人答應過，清明節帶我們到莫愁湖畔踏青，你提醒一下夫人，別忘了。」
「阿敏姐姐，這雨越下越大，我看還是改天吧。」
「可憐我妹妹阿萍，天天陪我坐井觀天，朱公子，平時我沒敢跟你開過口，今天若是方便，你帶她到外邊走走。」
這時，阿萍怯生生地看著朱輝，講道：「哥哥，今兒後晌你若去棲霞寺，就帶上我，我想在佛祖面前替爹爹懺悔。」
「如果後晌不下雨，你就跟我走。」
與此同時，在興記錢莊，李賬房匆匆辭別劉賬房，回到楊記錢莊來見黃炳文。
李賬房宣稱，一夜之間便可搞垮興記錢莊，這個消息讓黃炳文大喜過望，趕忙吩咐鐵牛，立刻帶人前往棲霞寺，不惜一切代價，把玄德真人、張敏兒和吳蓮全都抓來，作為要挾海瑞的條件。
吃完午飯，雨慢慢停了，鐵牛帶領人馬前往棲霞寺，此刻，朱輝和羅阿萍同騎一匹馬，正在趕往棲霞寺的途中。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途經鐘山，天空又飄起濛濛細雨，朱輝取出蓑衣，遞給身後的阿萍，她把蓑衣披在朱輝的頭上，自己的腦袋伸進裡邊，頂住他的後背……
「阿萍，小心點，千萬別摔下來。」
「哥哥你知道嗎，去小谷城給靈兒姐姐送信，郭大叔帶著我第一次騎馬，好幾百里路也沒事。」
踏青掃墓的行人川流不息，二人行走在山林間說說笑笑，忽然一彪人馬呼嘯而過，聽著他們彼此的招呼聲，有江南的口音，也有京城的韻調，立刻引起朱輝的注意。
朱輝催馬快跑幾步，上前仔細觀瞧，果然是那伙東廠番役。
「阿萍，你坐好了，我們得快馬加鞭。」
阿萍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感覺這匹馬疾風如電，很快就超越前面的馬隊。
途經棲霞寺山門，朱輝講道：「我們沒時間拜佛了，先到千佛庵去一趟。阿萍，哥哥先警告你，那裡有個人你見著了，可千萬別吃驚。」
知道可能會有意外，阿萍早有心理準備，但不知「那個人」是誰。
「哥哥，小玉姐姐也住在那兒嗎？」
「對，小玉也在。阿萍，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跟著小玉就行了，千萬不要多說話。」
雨漸漸停了，棲霞寺的香客特別多，朱輝把馬兒寄存在馬廝，帶著阿萍一路小跑來到千佛庵，只見好幾個尼姑正在演習劍法。
阿萍注意到，她們雖是尼姑打扮，個個透出一股英氣，有人邁著三寸金蓮，仍不失颯爽英姿，心中羨慕不已……
朱輝跑到韓小玉的近前，趴在她耳邊說起悄悄話……
就在這時，阿萍突然瞪大眼睛，驚叫著喊聲「姐姐」，就撲向張敏兒……
張敏兒也嚇一跳，急忙往後閃身；韓小玉笑著拉住阿萍，把她領進千佛庵。
「小玉姐姐，不瞞你說，我姐姐早就說過出家為尼，難道、她、她、難道比我來的還快……」
「妹妹，那個姐姐雖然也叫敏兒，卻是姓張，寧波餘姚人氏，你不必大驚小怪。」
「原來是這樣。」阿萍說著，低下頭若有所思。
韓小玉剛走出庵門，忽聽阿萍哭著喊道：「姐姐，你不能丟下我和阿瑩不管……」
聞聽此言，韓小玉大吃一驚，返回來問道：「阿萍，你在說什麼？」
「姐姐之所以逼我出來玩，她、她想尋短見，我懷疑，她、她現在已經……快、快去救救我姐姐吧。」
韓小玉知道，那伙潑皮無賴和東廠番役到了，儘管月空長老派出弟子有所防範防衛，由於香客和遊人特別多，萬一發生騷亂，後果不堪設想，在這時候，誰能跑回湯府去報信？
於是，韓小玉把她領進廚房，安慰道：「阿萍，有何氏夫人在家，你不用擔心。先吃點東西，等朱公子回來，就送你回去。」。
此刻，鐵牛的母親正在做飯，她已經發現，大家好像都不太對勁，便問道：「閨女，我這老嫗是該死的人了，月兒走後，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有什麼事，不要瞞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韓小玉和老人家朝夕相處，知道這位勤勉一生的老人，心地十分善良，不想讓她費心。
「這小妹出來玩耍，害怕家裡出事，現在回不去，這才哭哭啼啼。」
但老人知道，住在這兒的姑娘，都不太方便拋頭露面，以為她也是避難的，給阿萍端來飯菜，勸道：「小姐，既來之、則安之，家裡的事你就別管了。」
「我、我擔心無人看管，姐姐會尋短見的，我現在就得走。」
「閨女，天快黑了，你一個小孩家如何回城？真擔心家裡出事，就讓我替你跑一趟。」
韓小玉問道：「乾娘，這七八十里的山路，你怎麼去？」
「閨女，別看俺已是花甲之年，想當初，一大包百十斤的大米，那是扛起來就走。說來你可能不信，再烈的馬，俺都能騎。當年，咱家在水西門外開米店，吳蓮家的豆腐坊就在隔壁，月兒和吳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
回憶起這些往事，老人抹著淚水講道：「吳襄會寫幾首歪詩，趁著送豆腐的機會，巴結上巡撫老爺，就把蓮兒送去了，這人一有錢，就翻臉不認人……」
韓小玉問道：「乾娘，後來怎麼樣？」
「吳襄答應要娶月兒，怕我們給他丟人，給點銀子，讓我們回江都老家買塊地，就這樣，他才讓月兒進府。可這小沒良心的，只讓月兒當個丫鬟，要不然，鐵牛哪會整天和他過不去？」
突然，廚房的門被推開了，風風火火的朱輝跑進來，大聲喊道：「鐵牛來了，看這架勢，要抓玄德真人。」
老人聞聽，差點跳起來，吃驚地問道：「鐵牛？這不孝的孽障現在何處？」
忘了鐵牛的母親就在這兒，朱輝不知該如何給老人解釋。
此刻，阿萍擔心姐姐會出事，開始給朱輝哭訴。
朱輝一聽，頓時不知所措，沉思片刻，謹慎地講道：「小玉，你速帶阿萍進城，這裡的事交給我。」
於是，韓小玉拉起阿萍便往外走，老人家也跟著跑出廚房。
朱輝急忙攔住她，講道：「老人家，你就別管這些事了。」
「我一直不知這孽障在何處，既然他來了，我就讓他有來無回！」
老人有股子倔強勁，說罷，她甩開朱輝，大步流星跑出千佛庵。
其實，月空長老已經做好安排，怕這位老人跟著搞砸了，朱輝趕忙跑去勸阻，但老人不為所動，只好跟著她來到棲霞寺。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老人四處尋找鐵牛，忽然發現，玄德真人舉著一支旗幡，上面赫然寫著「諸葛神運算元」，師徒三人在山門外擺起掛攤。
本來就擔心他們的安全，見此情形，把朱輝氣得直跺腳。
鐵牛的母親轉悠半天，也沒找到兒子，朱輝跟在她的身後，忽然靈機一動。
「老人家，去給鐵牛哥哥算個命吧。」
「公子，你放心，只要我在這兒，那孽障就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很多人都在等著算卦，老人在掛攤前駐足旁聽，客人對玄德真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似乎比較靠譜。
其實，鐵牛率領人馬早就來到棲霞寺，在後山沒有找到玄德真人，就準備圍攻千佛庵，卻在庵門外看見自己的母親，嚇得他立刻往回跑，他們又在後山轉悠一圈，剛回到棲霞寺山門外，就看見玄德真人在給人算卦。
就在他們準備動手時，鐵牛忽然注意到，他母親出現在掛攤前，正在大聲講著自己的生辰八字……
作為金陵有頭有臉的幫會頭目，被人傳說十兩銀子賣掉親妹妹，因此遭手下弟兄的恥笑，這時，無論如何他也不敢在母親面前撒野。
一身道士打扮、下顎掛著假鬍鬚的鐵牛，雖然知道母親無法認出自己，雙腿仍像灌滿鉛一樣，不敢越雷池半步，連忙攤開雙手攔住同夥。
玄德真人掐指念訣，開始測算鐵牛的生辰八字，並進行詳細講解，鐵牛看見母親微閉著雙目，雙手合十、側耳傾聽……
發現鐵牛遲遲不動手，潑皮無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些東廠伙番役已經失去了耐心，在這千鈞一髮之刻，就聽鐵牛講道：「我認錯人了，這位道長是天妃宮的清風真人。」
有個東廠番役問道：「你到底有譜沒譜？黃大人還希望咱們早點回去，今晚端掉興記錢莊，別在這節骨眼上惹麻煩。」
潑皮無賴有人認識玄德真人，他們全都眼巴巴看著鐵牛，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把玄德真人師徒全部抓走。
突然，老人在掛攤前站起身，高聲喊道：「兒啊，你看見為娘了嗎？看見了你就過來，你八字不好，是為娘的錯，娘願為你受苦受難，祈求佛祖寬恕我兒的罪過，有什麼災、有什麼禍，都降在為娘的身上吧……」
聞聽此言，鐵牛再也無法忍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全體撤兵，回去把興記錢莊給抄了。」